他们是贪婪的，不单单要相爱，还要结为真正的道侣，他们亦无比容易满足，仅仅是一个吻，一个曼妙的夜晚，心里的苦便化作了甜，伤疤也成了纪念。
彼此的怀抱太过温暖，夜晚又太过短暂，呼吸滚烫，心跳急促，就连动作也带着慌张，唯恐辜负这完美的夜晚。竹床在不均匀的喘息声中“咯吱”、“咯吱”作响，惊扰了窗外的一树飞鸟。
两声餍足的叹息后，一切声音都变得舒缓。楚晏清赤条条地歪在江衍的臂弯，一头丝绸般顺滑的头发盖在自己光洁的身体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露出光芒。他拼命贴近着江衍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刻进江衍的血肉，从此再也不分离。
他依恋着江衍的温度，亦汲取着江衍源源不绝的爱意，在这温暖的臂弯之中，残败的身体终于得到了滋养，枯槁的灵魂终于得到治愈。
夜晚愈发深沉，弯弯一轮明月藏进了云朵之间。有阵阵花香扑入鼻腔，更让人放松其间。
耳边彼此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就连思绪亦迟缓起来。窗外风声不再，整个世界无比静谧，眼前唯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这黑暗温柔而仁慈，包容着世间一切的美好与污秽，仿佛任谁都可以沉湎其中。
在这黑暗之中，他们的灵力渐渐流逝，五感变得麻木而迟钝，陷入梦乡的关口，竟恍惚觉得自己已在这里沉睡千年，而他们亦该永远沉睡下去，再不问今夕何夕，明日今朝。
不知是行走江湖多年出于对危险的直觉还是身体的本能，正当这具身体要彻底沉睡之时，江衍的心脏猛地一缩。飘忽的心神聚拢，一种诡谲之感浮上心头。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江衍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的同时，竟发现自己体内地灵力已失了大半。他推了推一旁的楚晏清，用灵力低声唤道，“哥哥，快醒醒。”可如今的楚晏清无论是灵力还是体力，都是万万无法与江衍相比的，早已深深陷入昏睡当中。
江衍眉心一紧，他深深嗅了一口周遭的气味，伸出手掌的同时，一簇火苗从掌心中窜了出来，只见这房间之中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毒虫！而那一条条毒虫的头上，还冒着阵阵紫烟。
江衍心觉不妙，立即运气唤出金刚罩，将楚晏清与自己护在金刚罩中。
没了毒气的侵扰，楚晏清终于被江衍唤醒，他尚未完全清醒过来，见状一怔，问道，“江衍，这是怎么回事？”
江衍摇摇头，苦笑道，“大概……是着了巫疆一族的道吧。”
犹如一盆冷水泼到头上，楚晏清霎时清醒了。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世人贪恋人间烟火，痴恋人群的热闹，饶是修仙之人亦不能免俗。到底还是被他们骗过了。”
那丑陋的毒虫在房间蠕动着，所到之处留下黏腻的液体，它们的身体蓄满了毒气，不断向外释放。整个房间紫气缭绕，看起来毒气越发浓郁，竟有了隐隐向外扩散的迹象。两人正欲到房外一探究竟，却听到吊脚楼下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
未免打草惊蛇，二人立即熄了手掌间的焰火，屏息凝神，暗中观察着窗外。
一片黑暗混沌中，楚晏清与江衍看到仡徕月与仡徕云正拖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那人浑身捆满了藤蔓，嘴中还塞了块抹布，二人细细凝望过去，才发现被这巫疆族长与长老拖拽的人竟是仡徕瑶！
仡徕瑶剧烈的挣扎着，鼻腔中似有声音溢出，可仡徕月却只是不住地嗤笑，一串诡异至极的咒语从嘴边吐出，那藤蔓便越收越紧，仡徕瑶的挣扎与扭动渐渐变缓，仡徕月眼神更加冷漠，那表情全然就像在看一个死物，她手持八宝铜铃，晃得“叮当”作响，口中还念念有词，不过刹那的功夫，仡徕瑶便昏死过去，再不能动弹。
江衍大惊。他原以为仡徕云、乃至整个巫疆一族对仡徕瑶与他们的到来是全然的欢迎，却没成想真让楚晏清猜对了。这巫疆一族，对他们竟抱有猎杀之念，这看似热情直爽的一伙人竟暗藏杀机！
眼见仡徕云与仡徕月二人将仡徕瑶拖出了村落，江衍与楚晏清连忙掐了个隐身决，离开竹屋，紧紧跟随在仡徕云与仡徕月身后。
耳边，澜江滚滚，汹涌而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不过多时，仡徕云与仡徕月便将仡徕瑶拖到了澜江崖边！
弯月终于从云朵中脱身，照出仡徕云于仡徕月冷淡的脸。几个钟头前的温柔与热情不再，只剩下巫疆执掌者应有的杀伐果决。熹微的月光下，楚晏清看到仡徕云眯了眯双眼，似乎嫌恶月亮偷窥着二人的罪孽，只是，这月光太淡、太远，只能静默地、哀伤的见证着人间的肮脏污秽。
仡徕月小声叫了一声，“族长。”
仡徕云“嗯”了一下，冰冷的语调中不带丝毫的温度与惋惜，她轻声说，“动手吧。”这声音太小，几乎要被澜江滚滚掩盖，却躲不过楚晏清与江衍的耳清目明。
“——住手！”
第75章 铜铃
声音响起的同时，楚晏清与江衍的隐身诀已破。江衍顺势收起了护在自己与楚晏清外围的金刚罩，他祭出碧华剑，径直朝仡徕月斩去。
与此同时，楚晏清则三步跨到崖边，施法解开绑在仡徕瑶身上的束缚的同时，手中的枯木在刺向仡徕月。枯枝刺出的瞬间幻化为利刃，与仡徕云的短剑碰撞出“嘶啦刺啦”的火花，那刺目的火花顿时映出仡徕云狰狞的表情。
仡徕月虽身负武功，可武艺修为却到底抵不过金丹修士的法术，她咬紧牙关抵抗，却节节败退，不过几个招式便无力招架，嘴上却不饶人，恶狠狠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下了两重的毒，没想到你们竟能安然无恙。”
闻言，楚晏清的表情却是淡淡的，他剑法流畅利落，不急于进攻，只是见招接招便让仡徕云连连后退。二人实力悬殊，楚晏清口中发出一声轻叹，无奈道，“族长大人，你学艺不精，不单单蛊毒的本领没学到家，武功更是稀疏平常。你这些本领对付对付寻常人还算拿得出手，可若是用在金丹修士身上——”
正说着，楚晏清声音一顿，反手刺出手中的枯木剑，将仡徕云逼至死角，他的声音变得与枯木剑一样冰冷凌厉，“你这些花拳绣腿用来对付金丹修士，当真是不自量力。”
仡徕云打了个寒颤，只是，她猜出楚晏清对自己并无杀意，很快便缓和下来。她冷笑不语，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姿态。
楚晏清当真不愿下死手，他懒得与仡徕云废话，心想左右先将仡徕瑶救走才是正事，于是口中念出段口诀，枯木剑脱手而出的同时化作天罗地网，将仡徕云牢牢罩住。
仡徕云虽擅巫蛊之术，却到底未曾练过修仙派的法术，几十年来又未尝涉足中原，哪里见识过这等精妙的法术？她顿时慌了神，双腿双脚在天罗地网中蹬踹着、撕扯着，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天罗地网越是挣扎，便越是收紧，最后，竟牢牢将她包裹成一个茧！
一旁的仡徕月虽身负法器，却仍被江衍死死压制，八宝铜铃之声起先响震云霄，没过多时便喑哑了。只是江衍无意伤她性命，见她跌落在地，便封住她周身大穴，只确认她再无反抗的余地后便不动手。
“放我出来！贱人！你们四派八门没有个好东西！”仡徕云破口大骂，哪还有半分平日伪作出的温柔平静？楚晏清失笑，心道还真是难为她装了这么久。
想到这里，楚晏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仡徕云，而是弯下身子将仡徕瑶拽到一旁的巨石后面。
此时，仡徕瑶已从昏厥中苏醒过来，见到楚晏清以后，既是羞愧又是愤懑，一张布满沧桑的脸涨得通红。楚晏清知她心里定然不好过，于是没有说话，只安静地陪她坐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温声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招呼一下族长和护法大人。”
仡徕瑶闻言脸色微变，还没说话，楚晏清便迤迤然离去了，居高临下地望着作茧自缚的仡徕云，轻声道，“别挣扎了，你还不明白么？你越是挣扎，我这天罗地网收得越紧。”
仡徕云闻言果真不再挣扎撕扯，不过多时，天罗地网便真的松弛了许多。仡徕云总算得到喘息的天地，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浑圆，死死咬住楚晏清，“你们到底想怎样？”
楚晏清一个头两个大，他揉揉睛明穴，平静地说，“族长大人，我与江衍不想怎么样，我们本已打算离开，现在是你与护法到底想怎样。”
仡徕云不为所动，“呵，你们想走？你们觉得自己一走了之，一切就能解决么？江长鹤见你安然无恙，难道会放过我巫疆一族么？”
楚晏清歪着头想了一阵子，似乎明白了仡徕云的心思。这些年，他面对的腌臜污秽何止千百。忘恩负义、一心拿他性命祭出门派荣耀的更是多如牛毛。只是那些人的招式更阴狠毒辣，那些人的心思也更深更沉。如此相比，这巫疆二女倒也算是坦诚。念及此，他竟坦然接受了仡徕云的解释，悠悠问道，“就算你为保全巫疆一族周全，对我与江衍痛下杀手，可仡徕瑶是你亲姨母！你竟要伤她性命。”
“仡徕云，你口口声声为了巫疆一族，难道你的姨母就不是巫疆族人么？”
仡徕云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她根本就不是！”
话音刚一落下，一旁的巨石之下传来仡徕瑶不住的呜咽之声。那哭声与席卷而来的冷风交织在一起，倒不知哭声、风声，到底是谁为谁作配。
楚晏清与江衍对视一眼，楚晏清厉声问，“仡徕云，你什么意思？”
仡徕云仰起头来，她望着漆黑而遥远的天空，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最后竟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许是因为漫长的夜晚消耗了太多精力，又或许是挣扎良久，仡徕云的声音沙哑地如同海边砂砾，细碎粗糙，声声钻进人的耳朵中，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她咽了口唾沫，嘴角含笑，眼神冰冷，“你们想知道么？”
一旁的仡徕月像是想到了什么，使出浑身力气向着仡徕云的方向爬去，“云儿！不要！不要！”，可她伤得实在太重，身上的大穴早被江衍封住，当真是半分力道都使不出了。
仡徕云看都没看仡徕月一眼，浑浊的眼神在江衍身上逡巡，“你知不知道……”
仡徕云的声音太过模糊，几乎低弱蚊虫，饶是江衍修得了耳清目明，仍是觉得不甚清晰，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只见仡徕云突然张开了嘴巴，而她的嘴中，竟飞出无数条黑色毒虫！
江衍却浑然不觉，仍是缓步上前，楚晏清一惊，一边挥动枯木剑，一边护在江衍身前，大呵一声，“江衍！江衍！醒来！醒来！”
江衍猛地惊醒，他怔怔地望着密密麻麻朝自己飞来的毒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时间耽搁了，他聚气掌心，一簇火苗凭空从掌中跳出，他一章击向毒虫，毒虫遇火，冒出滚滚黑烟，顷刻间化为齑粉，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唤出碧华剑，“唰”地一声，朝仡徕云的方向斩去。
“——不！”
碧华剑的寒光刺破黑夜，收剑回鞘的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八宝铜铃落地，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叮铃”声，凄厉的叫喊惊起一林飞鸟。
江衍定睛望去，倒下的却不是仡徕云。
第76章 月缺
仡徕月倒在了血泊之中，一条细长的剑痕溢出汩汩鲜血，顷刻间，仡徕月胸前血流如注，她嘴唇煞白，颤了两下，却已无力说出话来。
仡徕云一边抱起仡徕月，一边仰天痛呼，她纤细的身体迸发出磅礴的力量，尖锐的嘶喊从胸腔奔涌而出，发出如同野兽般的悲鸣，豆大的泪珠如雨滚落，砸向地面。原本利落精致的妆容上，爬下两行蜿蜒的泪痕，如同蛇行，瀑布一般地头发只是刹那间便随着仡徕云的悲鸣而凌乱，让人触目崩心。
她扯下衣衫的衣角，用力覆在仡徕月的伤口上，然而江衍是何等的修为？他既已下了杀心，那么碧华一出，又怎会留下活口？仡徕月在仡徕云的怀中抽搐了几下，她的嘴唇翕动，目光在仡徕云脸上流转逡巡，手指微微抬动，却已无力为她心爱的女子擦拭泪痕。
仡徕云用力握住她的手，口中哆哆嗦嗦地说着，“别死，阿月，求求你别死。”
仡徕云做了那么多年的巫疆族长，心里头挂念的唯有巫疆的安危与巫蛊之术的传承，这些年来，她勉力维系着凋零分崩的家族，却几乎屡战屡败。眼见族人的巫术越发低微，而各大长老又各个心怀鬼胎，这些已是让她心力交瘁，近来，隐居求全已有百年的巫疆一族又被四派八门惦记起了，以至于朝不保夕。
身为巫疆族长，这些如何不成为她的心病、她的执念、她愈合不了的、流着脓的疮疤？
自从三十年前她的姨母仡徕瑶意外消失，仡徕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那个娇俏可爱的少女一夕之间消失不见，活下来的是巫疆的下任族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