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玉翎那边,我们不得不走这一趟。”楚晏清未等江衍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
江衍叹了口气。若单单是长澜求助,尚不足以让楚晏清乱了阵脚,只是玉翎一届弱质女流,虽学了些法术,却到底未成气派,若真碰上什么修真大能,是断然无法自保的。
梅依雪不明所以,疑惑道,“玉翎是谁?她怎么了?”
江衍简短地将前因后果说清,一时间,三人都缄默不语,难以抉择。
不过多时,白松也急匆匆地赶来,“师叔、晏清仙君!”
白松飞身而上,朝三人作了一揖,问道,“师叔、晏清仙君,梅掌门,你们要去长澜山么?”
江衍点了点头,白松正要开口,却被江衍直截了当地打断,“白松,你得留在云川。”
“师叔!”白松急道,“江河是我杀的,江长鹤与我有着深仇大恨,让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江衍摇摇头,“白松,在今天之前我与晏清仙君、梅掌门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留在这里。你是江氏父子最信任的弟子,你是白露的兄弟,故事只有在你的口中讲出去,这一切才会有人相信。”
“师叔,我……”白松犹豫了,他垂了垂眼眸,“我人微言轻,会有人相信我么?”
江衍拍拍他的肩膀,“白松,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甚至比我们要面对的更加重要、更加艰难。让你留在云川,不是对你的保护,而是对你的考验。”
听到江河的话,白松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深深望着江衍,眼神中闪过几丝笃定,“是,师叔。白松一定不负期望。”
楚晏清微微舒了口气,他亦拍拍白松的肩头,轻笑一声,“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说着,楚晏清将怀中的小白塞进了白松的怀里,“喏,我这小家伙从小被灵丹妙药喂大,已经通了人性,你可要小心点。”
等到梅依雪将门派中事一一向寻冬等人交代,三人御剑离开云川。
他们穿云而过,等到东方吐白,方在杨城城外落地。
清晨,杨城渐渐苏醒,市集上,三三两两的商贩打着哈欠收拾着各自的摊点,包子铺冒出热腾腾的香气,街道的两旁,有读书人背着书篓慢慢悠悠朝书院走去,再朝里走走,有妇人撑开窗户,小孩在院中哭闹。进城以后,三人径直朝着盛食坊的方向走去。
玉翎向来勤快,这些年来,每每都是整条街第一个开张的,每天天不亮,她便在后厨中、院子里忙里忙外,备菜、备料,事事都要亲自盯着。可今天,只肖得远远一眼,楚晏清就发现盛食坊与往日大相径庭。
进了大堂,没有跑堂上前招呼,唯有玉翎一个,坐在柜台当中,她容貌昳丽,只是头发散乱,像是一整夜都没有梳理,脸色也白得吓人,纸糊一般,不见一丝血气。
楚晏清用余光环视四周,他一边朝玉翎走过去,一边问道,“玉翎,怎么回事?”
见了楚晏清,玉翎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毛笔“唰”地撂在了桌上,豆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缄默着一言不发。
楚晏清心急如焚,“玉翎,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玉翎站起身来,她走出柜台,楚晏清这才看清她身体正剧烈抖动着,一身的冷汗湿透了衣衫。
她久久凝望着眼前的仙君,深吸一口气,急促地吼道,“长澜有炸,羽萧豁出性命才将消息传出来,快跑!”
刹那间,她的身体突然滞住了,黑红浓稠的血液从玉翎的眼睛、嘴角、鼻子,甚至是耳朵中流出,此言一落,玉翎便如发狂一般发出刺耳的尖叫,直到声带在爆发的嘶吼中彻底损毁,仍长着嘴巴,却再发不出丝毫声响。
她苍白的皮肤皲裂出一条条血红的口子,每一道伤痕都散发出腥臭之气。她俯下身子,呕出口血来,那恶臭的黑血中,竟爬着密集的黑虫!
玉翎精致的五官剧烈的扭曲着,她挣扎着倒地,来回翻滚,喑哑的嗓子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叫。
楚晏清睁大了眼睛,一边大喊着“玉翎!”一边要上前为她疗伤,可刚迈开腿便被江衍揽住,他试图推开江衍,却被人牢牢箍在怀中,“晏清危险,是蛊虫,没用的!”
隔着一滩密密麻麻的黑虫,楚晏清眼睁睁地看着玉翎倒在血泊之中,她浑身抽搐着,浑身的血水一汩汩向外涌出,不过多时,便再也不动了。
江衍掌心之中燃起火苗,火苗从他掌中跳跃而下,“哗”地一声将那一地的蛊虫烧死,他拥住楚晏清,“你……你还好么?”
霎时间,一切都清晰起来。江长鹤与李恕串通,由李恕发动玉哨,给楚晏清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只是这出戏竟被羽萧撞破,羽萧匆忙逃到盛食坊,把事情告诉了玉翎,玉翎刚掏出玉玦想要通知楚晏清,却被赶来的江长鹤阻止。
江长鹤当着玉翎的面将羽萧杀害,又逼玉翎吃下蛊毒,妄图通过蛊毒来控制她,却不曾想到玉翎宁愿命都不要,也要将实情告诉楚晏清。
楚晏清眼神空洞,他感受到了周遭空气的流动,江衍与梅依雪似乎正在自己身边说话,只是他们的声音钻入耳朵后就变成了尖锐的蜂鸣,他用力摇了一下头,只觉天旋地转,步履虚浮。
江衍与梅依雪的身形在楚晏清面前逐渐模糊、扭曲。耳朵中,除了连成一片的鸣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除了一片扭曲的花白,他亦什么都看不到。
他胡乱地朝着楚晏清与梅依雪的方向挥挥手,想说话却失了声,他凭着直觉踉跄着向后院走了两步,还未踏出门,便看到院中的槐树旁看到一座鼓起的新坟,土壤还是湿润的新土,坟前连墓碑还未曾立起。
楚晏清的脑子中冒出一圈一圈的金星,眼前的花白霎时变作漆黑一片,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下一秒便径直栽倒在地。
楚晏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师父还在,师兄还是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玉翎经营着这间盛食坊,而阿岩则在她的店里打杂。
那时的他与江河未曾相恋,阿岩也不是三清的仙君,而羽萧更不曾跟随自己修仙。
那时候的日子很长,白天,他闲来躺在盛食坊的后院中,看阿岩忙里忙外,晚上他会点一盏油灯,教阿岩读书写字,玉翎则坐在柜台里,时不时打两下算盘,算盘上的木珠噼里啪啦作响,清脆悦耳。
那段日子又很短,流水一般从指尖流逝,再找不回了。
在依稀的梦境中,楚晏清想起了许多,像是灵魂被抽离出了这漫长的岁月,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着过去的种种。他漂浮在时光之上,清醒地看着不同时节的自己:那些快活的,几乎已经忘却,那些痛苦的,却还历历在目。
岁月之河交错的瞬间,许多模糊的、迷惑的片段竟在梦境中豁然开朗,而待他细细品味真相的背后,得到的唯有更深刻的孤独。
那是无论怎样辉煌的成就与高深的修为都无法掩盖的落寞。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再见到江衍时,只见他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层乌青,眼睛下面也黑的厉害。
楚晏清眼中仍是一片空洞,他看了江衍许久,喃喃道,“是我对不起玉翎,也对不起羽萧。”
江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一下头,“玉翎姐曾说过,当初若是没有你,她早在十八年前就会死了。我想,羽萧心里也是同样想的。”
楚晏清自嘲地笑笑,“不是这样的。或许胡半山说得不错,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干预玉翎的人生。我已是腐朽枯槁之人,更不配收什么徒弟。”
话音一落,楚晏清突然想起了什么,“胡半山呢?胡半山整日在盛食坊外摆摊算命,怎么现在玉翎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却一面都没露?”
江衍愣了几秒,不无讽刺地手,“晏清,胡半山是三眼巫仙,自然知天命,他既算出了玉翎有此一难,恐怕早已躲得远远的了。”
楚晏清不受控制地大笑,最后竟俯身咳嗽起来,“你说得不错,世人各扫门前雪,谁又会管他人死活?”
他直起身来,缓缓走出房间,一出门便看到慧娘站在屋外,泪水爬满双颊。
楚晏清勉强拍拍慧娘的肩膀,他想出言安慰,却没能说出什么,默了半响,轻声说了句,“这盛食坊以后便是你的了。”
慧娘惶恐地摇头,“晏清仙君,我……我怎能接下这么大的酒楼?”
楚晏清置若罔闻,只是径直朝外走去。江衍皱眉看了看慧娘,安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忘记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推门走到后院,楚晏清看到梅依雪正坐在院中的槐树上,玉笛在她的唇边流淌出轻柔的音调。
楚晏清久久地望着她,任凭冷风吹乱了长发。
梅依雪抬起头来看他的瞬间不由得愣住了,唇边的乐声亦变了调子:短短一天的功夫,楚晏清的头发已经半白了。
曲不成调,不如作罢。梅依雪眼睛一涩,将玉笛收回,温声问道,“晏清,你是怎么想的?”
楚晏清的目光落在槐花树下的两座新坟之上,这里面分别埋葬着他的徒弟与挚友。他阖上眼睛,声音平淡地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这么多条人命横亘在我与江长鹤之间。我与他,必得有个你死我活。”
他握紧拳头,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齿,“哪怕他们设好了局来抓我,我也不得不上山。”
第88章 正气
江衍怔怔地望着楚晏清,旋即摇了摇头,“不,晏清,你不能去。你明知道他们是故意诱你上山。”
楚晏清点点头,他目光坚定,不带一丝犹豫,“我知道,可我不得不去。”
江衍一只手收紧拳头,一只手拉住了楚晏清的袖子,“你这是在找死。我们三人合力,连江河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江长鹤与李恕?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想你做无谓的牺牲。”
楚晏清轻笑,他看了江衍一阵,温声说,“阿岩,你说错了,其实我很怕死。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日,好不容易才得以与你相爱,又怎么会不怕死?”
江衍眼睛红了一圈,他别过头去,不再看楚晏清脸上的表情,隔了许久,才颤声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既然你在巫疆接下了我的花带,那么你就是我的道侣。你想上山,我不同意。”
楚晏清失笑,反驳的话堵到了嘴边,可眼睛刚触碰到江衍脸上痛苦的表情,便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见状,梅依雪轻叹一声,她从槐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二人身旁,“江衍,不上山又能如何?逃走么?逃到哪里去?若任由江长鹤肆意妄为,天下之大,何处是我们的安身之所?”
江衍皱眉,“梅师姐,我不是说从此就放任江长鹤不管了,只是——”
说着,江衍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这偌大的四派八门,总有人愿意相信我们,总有人愿意与我们一起面对!”
梅依雪冷笑,“比如呢?金丹修为往上,你可能说出一个肯信任我们、又值得我们信任的人?”
江衍愣住了。若是放在从前,他自能说出一箩筐,再不济孙雄与他们也是一条战线上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动摇了。
更何况,他们不知道江氏父子究竟用魔道诡术诱惑了多少人、又用蛊毒控制了多少人。
梅依雪说的没错,如今他们踽踽独行,既找不到愿意相信他们的人,也决计无法信赖他人。
想到这里,江衍转过身去,他的身体颤了两下,轻声说,“既然如此,晏清、梅师姐,你们走吧,回云川去,我自己上山。”
楚晏清不由得轻笑,他的手摁在了江衍肩上,让他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见江衍只是低着头,便拽住他的手,轻轻摩挲,柔声道,“江衍,我跟依雪不可能看你一个人上山,更不可能作壁上观。”
江衍终于抬起头,他自嘲地笑笑,“你们就非得去送死么?”
楚晏清无奈地揉揉眉心,他拿出十足的耐心,“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我不想做英雄,依雪也不想,只是我们被架在了火架上,遇上了,做不到坐视不理,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很多时候,是命运将我们推向了绝路,天道从不会给人选择。”
江衍自知无法改变楚晏清与梅依雪的主意,他缓缓点头,惨然道,“我明白了。”
江衍转身走入厅堂,唤来慧娘做桌好菜,又备好烈酒。
慧娘始终垂着头,眼眶之中盛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她一届凡人,先是在四莲村愚蠢狠毒的村民手中讨生活,惨遭诬陷,差些被活活烧死,后来好不容易在玉翎的酒楼中安顿下来,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又遭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