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慧娘坚韧勇敢,可短短一天之内亲眼见证了羽萧与玉翎两个人的惨死,也足以让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更何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经对她施以援手的晏清仙君,此番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这让慧娘如何不担忧恐惧?又如何不肝肠寸断?
慧娘自是没心思做饭,只将前日剩下的卤菜归拢,将酱好的牛肉烩了土豆,又匆匆炒了两个小菜。她没同楚晏清他们一起落座,只将餐饭布置好便垂头躲进了后厨。
她阖上门,扑到案板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原以为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自己的痛哭,却哪里晓得外面坐着的几位仙君早已修得耳清目明。慧娘克制不住的哭声丝丝缕缕钻入他们的耳中,更添了几分压抑与无奈。
梅依雪不欲再听一个可怜女子的墙角,她笑了两声,打破了大家的沉默,她站起身来,为自己和楚晏清、江衍二人斟满了酒,微微举杯,笑着说,“敬人间,敬未来,敬我们——”
她歪着头想了一阵,恰在此时,楚晏清站起身来,他手持酒杯,轻轻与梅依雪碰杯,温声道,“敬我们赤诚不变,真心一片。”
江衍仍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神很空,虽不断在楚晏清与梅依雪身上逡巡,却找不到焦点。直到听见楚晏清这句“敬我们赤诚不变,真心一片”,方觉得全身上下每一条经脉中的血忽地温热起来。
他微微低头,眉心用力皱了一下,将双眸中于刹那间燃起的光彩隐藏于睫毛下的阴影当中。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的片刻终于决定豁出一切,他站起身来,将酒杯高高举起,“嘭”地两声与楚晏清、梅依雪依次碰杯,他重复着楚晏清刚刚说过的话——
“敬我们赤诚不变,真心一片。”
饮罢杯中酒。
落座后,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起江长鹤的名字,只是佯装出一团热闹轻快的模样,就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拥有着恐怖修为与力量的魔鬼,而只是相约去山上挖棵野菜。他们大肆地喝酒吃肉,说些古怪离奇的趣谈与经久不衰的玩笑,就算装也要笑得开怀热烈。
可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在粉饰着末日的太平。而这或许就是他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了。
然而,饭总有吃尽的时候,酒总有喝完的时候。等到杯盘狼藉,午饭持续到了傍晚,便再没有了拖延下去的理由。
后厨内,只能听到慧娘平稳的呼吸声,看来是哭着哭着睡着了,他们没打搅慧娘的清觉,亦无意矫揉造作地告别一番平白惹人流泪,只简短留书一封便离开了盛食坊。
傍晚时分,正是杨城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穿过集市,耳边是商贩的叫卖与行人的讨价还价声,他们的目光流连于一幕幕平淡的人间生活。这样的生活于普通人而言或许乏善可陈,可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却是想留都留不住的美梦一场。
离开杨城,走在前往长澜山的小径上。这条路楚晏清不知走了多少回,或是快活,或是落寞,可无论何时,这条路于他而言总归是回家的路。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师兄与江长鹤一同为自己铺成的归天路。
长澜山静得可怕,眼前看不到护卫的弟子,也听不到弟子的习武声与说笑声。
蛰居长澜山的十二年中,楚晏清不常离开,就算离开也不过是偷偷溜到盛食坊中买酒喝,是以很少走这条正路。他远远地望着山脚下的朱红木门,其上用烫金的草体写着“浩然正气”四个大字。
他自嘲地笑笑,他一生坦荡磊落,未尝做过不可与人言说之事,想来,倒也配得上长澜的浩然正气。只是不知若是这书写着浩然正气的灵山成了自己的坟墓,师父与师祖又作何感想。
他们径直走过长澜大门,略过长阶三千个,身侧浮云漂浮,穿过一个宽阔空旷的平台,眼前便是长澜山政务坊。
政务坊的黑漆木门上,雕刻着百余弟子修仙习武的盛况,门仍半开半闭,透过缝隙可以看出里面的布置与往常无异,只是高榻之上却不见人影。
江衍与梅依雪立在了门外,只留楚晏清一个长驱直入,他目不斜视,跨过门槛的同时朗声道,“长澜有难,晏清来迟。”
刹那间,黑漆木门“嘭”地闭合——
“晏清,你总算回来了。”
第89章 无愧
李恕的声音飘忽,屋内不见他的身形,唯有黑影如鬼似魅。
楚晏清觉得讥讽至极,分明是一代宗师,却非要扮成鬼魂,他冷笑一声,朗声道,“师兄既知我回来,又何苦躲躲藏藏?”
屋内传来一阵笑声,霎时,一簇簇烛光燃起,将政务坊照得灯火通明,而李恕正端坐在髙塌之上,高塌上放置着一张矮矮的方桌,方桌上雕刻着百春图,其上摆放着一套上好的茶具。
李恕久久凝视着楚晏清,而后“唰”地展开静水流深扇,扇动扇子的同时,一阵清幽的凉气隐隐蔓延开来。
二人相顾无言,缄默良久,最后还出楚晏清先出了声音,他一边朝着高塌走去,一边幽幽地寒暄道,“师兄,你我兄弟多年,何苦走到今天这步?”
他坐在李恕对面,两人之间仅隔了短短一张方桌,却仿佛隔着天堑。
李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用茶匙往身前的茶壶中舀了些茶叶,风炉上,水壶中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李恕取下水壶,将沸水灌入茶壶之中。茶香被沸水激发,刹那间,茶香四溢。
李恕先给楚晏清倒了盏茶,而后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待到做完这一切,他左手向楚晏清一伸,做出个“请”的姿势。
楚晏清不领他的情,只是冷笑。
见楚晏清不碰这盏茶,李恕无奈地笑笑,那表情就像是在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仔细想想,李恕脸上这无奈的表情竟与多年前见到楚晏清任性犯错却拿他没什么办法时别无二致。
只是,无论是楚晏清还是李恕,心里都一清二楚,他们似敌非友,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兄弟之情了。
李恕一边无奈地低笑,一边摇了摇头,他向前探探身子,将那盏茶朝楚晏清那边更推了几分,见状,楚晏清眉心微蹙,不耐烦地说,“师兄,时间不等人,茶就不必喝了吧。”
闻言,李恕没什么反应,只是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淡淡说,“怎么,到了家连口茶都不肯喝,是怕师兄给你下毒不成?”
好一句到家,长澜如今哪里还是他楚晏清的家?楚晏清无意与他多做推拉,直奔主题道,“师兄,此番你将晏清叫来,究竟所为何事?”
李恕长长地“噢”了一声,那表情仿佛刚回过神来,“晏清,你不说师兄还真给忘了,你是说长澜响起玉哨之事吧?”
楚晏清双手环抱,静静地看着李恕做戏。
“晏清啊,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在一伙山贼手中救下羽萧?若说你对羽萧有着似海恩情也不为过。你离开后,羽萧仍留在你的苍玉苑中,我并未管教过他,谁知他竟然……竟然走岔了路、背叛了长澜!”李恕痛心疾首道。
楚晏清冷笑,“不知羽萧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引得师兄先是痛下杀手,后又施发玉哨。”
李恕阖上双眸,再次睁开时,一双眼中尽是戾气,“他犯的,是我四派八门中的死罪!晏清,你可知道,羽萧他学了魔道诡术!整个长澜因他危在旦夕,我又如何不能吹响玉哨?”
“哦?”楚晏清盯着李恕的眼睛,悠悠道,“羽萧不过是长澜山上最末流的弟子,又是从哪里学来了魔道诡术?师兄可曾派人验尸?若羽萧当真修习魔道诡术,我这个师父自然不会护短,可他若是被人栽赃陷害,我这个师父也决计不会任由他丢掉性命!”
李恕怒视楚晏清,颤声道,“晏清,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怀疑我会诬陷羽萧不成?”
楚晏清垂眸摇了摇头,“晏清不敢,只是人命关天,很多事情,还是要调查清楚才好下结论。”
“哈哈哈哈”李恕仰头大笑,他眯起眼睛,几乎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人命关天,好一个调查清楚才好下结论,晏清,你说得对、说得好,只是你当初对周尚光又是怎么做的?我长澜的脸面早被你丢尽了!”
李恕是看着楚晏清长大的人,他自然知道怎样才能戳中楚晏清的伤口,怎样才能让他难受,并且不遗余力地做了。
闻言,楚晏清连心都颤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汹涌而来的情绪。然而,事到如今,令他悲伤的,又何止是周尚光的死?
他的身体不由得佝偻了几分,不等他说话,李恕乘胜追击,“晏清啊晏清,师兄知你天生聪颖、惊才绝艳,于天下众生有恩,可无论如何,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世间还有纲常礼法,这世间还有它的规矩,岂能由你肆意妄为?”
“晏清,师兄知道你不甘心从此成为一个废人,师兄对你的疼爱丝毫不比师父少,当初师父因你含恨而终,你却仍不知悔改,晏清,你可知师兄心中有多痛么?”李恕眉心紧缩,眼眶通红,情急之下,双眸竟湿润了。
听到“师父”这两个字,楚晏清却突然醒悟过来。他忽的坐直了身子,心底的痛与伤,愤怒与不甘在顷刻之间得以化解。昨夜走马观花般的梦境在他脑海中再次回放,他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往事抽丝剥茧,露出本来的面目——
楚晏清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李恕,他收敛了寒暄之态,表情冷淡而疏离,就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之人。李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楚晏清的表情愈发冷淡,一双眼睛像是能把人戳出个洞来。
李恕捧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几口,稍稍镇定下来,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耳边便传来楚晏清清冷的声音,“师兄,你早知师父是死于天劫,对不对。”
楚晏清的声音很轻,于李恕而言却是石破天惊,他动作一顿,嘴唇颤了几下,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饮罢,干笑道,“晏清,你在说什么?师父明明是因为你金丹碎裂后放浪形骸,这才气血逆流、抱憾而亡的!”
楚晏清摇摇头,“不,不对。师兄,你在说谎。师父已是化神之躯,境界颇高,修为了得,怎会无缘无故暴毙而亡?当初师父死后,你将一切原因都归咎于我身上,头一回对我大发雷霆,并禁止我去见师父最后一面。师兄,你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想要隐瞒师父的真正死因,想要用师父的死来控制我,对不对?”
李恕表情扭曲,“不对!楚晏清,你在胡言乱语!你在恶人先告状”说着,李恕“砰”地一声站起身来,他指着高墙之上悬挂的几幅人像,画像上的人,各个手持宝剑,精神矍铄、仙风道骨,正是长澜先祖,“你对着长澜先祖,怎可如此妄言?”
楚晏清亦站起身来,厉声反问道,“师兄,当着长澜先祖,你怎能如此妄言?你一生愚蠢天真,若非当初我一心信任你,你又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李恕摇头,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你根本没有见到过师父的尸体!”
他跌坐回去,五官挤在一起,再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与体面,伸手将面前的方桌推倒,“噼里啪啦”,一桌的茶具碎落满地,他喃喃道,“你竟敢忤逆我,你竟敢偷偷去看师父的尸体!”
楚晏清阖上双眼,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李恕,淡淡说,“师兄,我忤逆你绝非一次两次,唯独你不许我见师父最后一面这件事,我未曾忤逆。”
李恕抬起头来,他迟疑地看着楚晏清,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攀升。
楚晏清的声音很轻,“当初我对你深信不疑,你一口咬定是我害得师父气血逆流、暴毙而亡,我便全然信了。你要我面壁思过、不许我见师父最后一面,我就当真面壁思过了。我未曾见过师父的死相,却见到了云鹤道人的死相!”
李恕嘴唇翕动。
“世人只知云鹤道人为了在天雷之中保全性命,死前居于神医谷,却不知我当初为了江衍所中蛊毒,亦在神医谷!我是眼睁睁看着云鹤道人在天雷当中化作焦骨的!”
李恕眼神闪躲,“那又如何?云鹤道人因何而死,与师父有何干系?楚晏清,你难道还想开棺验尸不成?”
楚晏清冷笑,“晏清不敢扰师父清眠。起初我亦没有将师父的死与云鹤道人的死联系到一起,直到昨晚我得知羽萧与玉翎的死讯之后,当场昏厥过去。在睡梦之中,我回忆起了师父去世的那晚。”
说着,楚晏清打了一个寒颤,“那晚我虽不在长澜,可整个东境与云鹤道人渡劫那晚的神医谷一样,雷雨交加、直至天明。”
李恕吞咽一口,“那又如何?只不过是巧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