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玉苑内,肃杀萧条,枯树枝干扭曲,满地的落叶飞旋又落下。世人踩高捧低,修真界也不例外。俗事坊的小道童们各个聪明市侩,当初他们早知楚晏清图有个虚名,实则却是个空架子,自然不把楚晏清与羽萧师徒二人放在心里。只是,那时他纵然虚有其表,人却到底还在长澜,小道童们心中懈怠,表面功夫却不敢不做。然而自从他离开长澜,尤其云川群雄宴时做出了所谓离经叛道之事后,这些道童们便各个光明正大的欺负起羽萧来。
不单是院子无人打理,就连羽萧该有的份例也被克扣。以至于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苑中竟破败成这样。
不过,还未等楚晏清怅然太久,那俗事坊的管事便带着道童们倾巢出动,有的打扫院子,有的清洁家具,这些道童虽不擅功法,修为极低,可人道术业有专攻,净物决、修理决便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过须臾功夫,就把苍玉苑里外收拾的妥妥帖帖、纤尘不染。
等到这些小道童们离开,楚晏清重重叹息,喃喃道,“没想到长澜竟变成这般模样,师父若在天有灵,不知该怎样神伤。”
江衍宽慰道,“陆掌门胸怀宽广,若知你一心为了天下大义,定然会感到欣慰。”
楚晏清失笑,“希望如此吧。”
夜渐深,屋外寒风呼啸,不过多时,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梅依雪打着哈欠寻了间客房睡下,楚晏清与江衍一同睡在了他的房间。
这两天他们先是风尘仆仆而来,又经历了玉翎与羽萧的离世,到最后登上长澜,一面与李恕做了了断,一面又与江长鹤鏖战,个中惊心动魄、凶险万分,桩桩件件,皆是被命运推着向前。清醒时,方不觉得,如今夜阑寂静,躺在床上终于开始后怕。
这一环接一环,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一不小心,等待他们的便唯有万劫不复。
这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没有太多的话语。在漆黑的夜晚,在潇潇风雨之中,只有彼此的臂弯才是安全温暖的庇护。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雨后的长澜山空气清新凛冽,透着泥土散发出的隐隐腥香。
楚晏清换了长澜道服。这道服原是通体雪白,唯有袖口、衣领用金线纹着长澜的标志。然而历经年岁,曾经洁白亮丽的道袍如今已经泛黄,金线开裂,露出细小的线头。
江衍将他满头的白发扎起,又在他的额头上留下深深一吻,“别怕,我陪你一起。”他轻声说道。
楚晏清与江衍携伴而行,来到了师父陆庭枫的坟前。他久久凝望着墓碑上李恕用潇洒利落的草体镌刻着的“一代宗师陆庭枫之墓”几个大字,直直地跪了下去。江衍亦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楚晏清身侧。
“师父,晏清来看你了。”
“师父,自从你走后,晏清没有一日不在心中思念你、挂念你的。晏清亦想留在长澜,一直陪伴着师父。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尚有太多事情留待我解决。”
“师兄虽急功近利,利欲熏心,与江长鹤勾结在一起。我本该快刀斩乱麻,可是师父,他毕竟是你亲手教出的弟子,他毕竟是看我长大的师兄。我心软了,废了他的一身修为,留下了他的命。”
“师父,我与江衍结为了道侣。今天我带他一起来看你。若是此番我俩皆能平安,我们便会厮守一生,一同振兴长澜。若是我们无法全身而退,长澜的百年基业,便唯有依仗后一辈的孩子们了。师父,请你一定要保佑我们,保佑这些孩子们。”
最后,楚晏清与江衍重重朝着陆庭枫的墓碑磕了三个头。
经过主峰时,楚晏清与江衍见到萧桓正带着几个功法上佳的弟子练剑。他突然想到些什么,脚步一顿,转而朝萧桓走去。
见楚晏清主动找来,萧桓喜不自禁,刚叫了一声师叔,便听到楚晏清问道,“你们师父呢?他的伤势如何?你们可曾好好照料?”
萧桓脸上的表情一滞,他干笑了几声,“师叔,我听师弟们说,师父一早就下山了。”
闻言,楚晏清勾了勾嘴角,他深深地望着眼前的萧桓,片刻过后,他嘴角笑容散尽,眼神愈发冰冷起来。
冷风呼啸而过,萧桓只觉得楚晏清的目光比狂风还要冰冷。他一时却分辨不清楚晏清的心思,只低眉顺眼地立在楚晏清身前。
然而时间越久,对萧桓而言便越是折磨,不过多时,他便心神大乱,他舔了舔嘴唇,作势又要跪下去,却被楚晏清拉住了。
“萧桓,你从今往后不再是长澜弟子,别再跪我了。”
萧桓大惊,“师叔,我,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师叔,你不是说曾经的事情既往不咎么!”
楚晏清表情淡漠,“以往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然则你师父于你不止有师徒之情,更有救命之恩,你连真心对待自己的师父都不愿留下一条活路,我又怎敢将你留在长澜?”
萧桓眼神闪躲,语气虚浮,“师叔,我,师叔你怎么诬陷我!”
楚晏清冷笑,“金丹碎裂的滋味我受过,经脉受损的痛楚我亦深知。你师父之伤更在当初的我之上,他不可能有力气离开长澜。”
萧桓浑身颤抖犹如筛糠,“我……师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我根本没有靠近过师父!”
楚晏清闭上眼睛,不欲再看萧桓,而他的声音却声声入耳:
“师叔,请您明鉴啊,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
“师叔,请您明鉴啊……”
“——师叔,请您明鉴,将师父赶下山的正是大师兄萧桓!”
突然,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楚晏清睁开眼睛,看着说话的弟子。只见那男子恭敬地作了一揖,眼神澄明,虽是满怀敬意,却不显卑微,他高声道,“弟子玄义,见过师叔。”
楚晏清站在玄义身前,“玄义,你说是萧桓赶走了你们师父,可曾亲眼见到?”
玄义朗声道,“玄义既然这样说,自是亲眼看到。”
萧桓破口大骂,“玄义!你个不忠不义的贱人,你胡说!”
“——玄义师兄没有胡说!正是大师兄将师父赶下山的!”
“——弟子也曾看到,昨晚将师父赶下山的正是大师兄!”
“——师叔明鉴,正是大师兄!”
“——弟子,弟子,弟子也看到了!”
……
见眼前的弟子逐一表态,楚晏清心中已有了计量,然而他脚步一滞,突然注意到一位脸生的年轻弟子。他踱到这年轻弟子身前,问,“你叫什么?何时来长澜拜师学艺?竟是眼生得很。”
细细看去,这弟子竟是一脸稚气,想来仍是十几岁的年纪。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朝楚晏清作了一揖,“弟子朗明,两年前才入了长澜山。”
楚晏清微微一笑,问道,“你昨晚可曾见到些什么?”
朗明摇头,“弟子昨晚在房中打坐、睡觉,未曾出门,所以不曾听到什么声音,亦不曾见到什么。”
楚晏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到,“你很诚实,也很用功。”
朗明并未露怯,“长澜法术玄妙,弟子功力尚浅,自当勤奋修炼。”
楚晏清报以微笑,他回到萧桓身边,疲惫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长澜了。”
说着,他转身看向玄义,“玄义,你带着几个师弟,亲自把萧桓送下山去。”
第93章 巫仙
回到苍玉苑中,楚晏清与江衍、梅依雪三人讨论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出解决丰都结界的法门。
其一,丰都结界乃是昆仑圣君设下,十二年前虽曾被江长鹤暗中破坏,可阴差阳错,又被他们三个修补完好,以至于事到如今,他们并无十足的把握能够将结界彻底破坏。
其二,就算他们能将结界损毁,那么结界中煎熬了百年,如今怨气冲天的妖魔鬼怪又当如何?若是放任他们闯入人世,势必引发人间浩劫,那么难道要杀了他们么?可当初他们被封印时,其中不乏无辜之人,同为修仙之人,他们又怎能做这个刽子手呢?
其三,纵然他们损坏结界,可天境之人难保不会再次下凡,届时,无论这些神仙往他们头上安插什么罪名,又或是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他们都是决计无法招架的!百余年前如此,百余年后大地灵力枯竭的现在就更是如此。
面对天境诸神,他们的力量太过于渺小。他们的肉体凡胎于广袤天地间不过是一粒尘埃。
梅依雪看看楚晏清,又看看江衍,“就真的没有办法么?”
江衍怔了一下,福至心灵,“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看了楚晏清一眼,“晏清,胡半山在杨城待了大半辈子,他虽被羽萧与玉翎的惨状吓破了胆子,但估计不会走远。”
楚晏清眉心一蹙,“三眼巫仙……”说着,他摇摇头,“不成,胡半山他不成。”
江衍问道,“为何不成?他早已堪破天道,知未来,通往事。既然如此,他一定知道我们的命运、凡人的命运将驶向何方。既然我们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如何是好,那么唯有借助三眼巫仙之力,方能看清前路。”
江衍说的这些楚晏清又何尝不知?只是,楚晏清不单单了解三眼巫仙胡半山通晓古今未来的能力,更加了解他的品行。
楚晏清叹了口气,悠悠说,“胡半山在杨城住了大半辈子,我与他相识也已有二十载。你别看他平素一副安然自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实则他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纵然他参破了天机,也断然不会掺和天境诸神的事情的。”
江衍冷笑,他“嘭”地站起身来,勾了勾嘴角,讥讽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胡半山当真以为,自己能够躲在杨城、躲在暗处安然一辈子么?”
楚晏清看着江衍,问道,“他若想助我们一臂之力,早就现身了,他如今躲到了暗处,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衍握紧手中的碧华剑,他定定地看着楚晏清,认真说,“他走不远,就算他逃跑了,我也一定会把他捉回来。”
楚晏清无奈地看了江衍一眼,叹道,“三眼巫仙虽不善武功法术,却好歹修成了化神的境界,他若一心躲你,认你将杨城天翻地覆,也断然找不到他的。”
江衍微微摇头,“我一定能把他带来。”
楚晏清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茫然,“阿岩,别冲动,个人有个人的选择,纵然我们甘愿舍生取义,却万万不能慷他人之慨。”
“放心吧”,江衍转身离开。
江衍御剑下山。
熟悉的街道热闹非凡,周遭声音嘈杂,江衍立在街心,无数行人与他擦肩而过。
雁过留痕,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会与这个世间的万物产生联系。
或是声音:走路时,会发出脚步声,呼吸时,鼻腔中的空气会相互摩擦,行走时,布料会发出声响。
或是气味:年轻与年迈的味道、衣服残留的味道、甚至是吃过的餐食。
而这一切的声音、气味,凡此种种,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痕迹,串联出他在世间的线索。
江衍闭上眼睛,漆黑之中,他勾勒出杨城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每一处酒家,每一个客栈的脉络。耳中的声音亦渐渐清晰,整个世界在他心中抽丝剥茧。他的鼻子中嗅到了泥土的潮湿、草木的芬芳、飘荡的菜香……
那么多的信息交融在一起,却唯独找不到胡半山的蛛丝马迹!
“胡半山!”江衍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胡半山,我知道你没有走,你就在这里,就在杨城!”
繁华而嘈乱的街道上,骤然响起江衍的高呼声,无论是街边的商贩,还是路上的行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接着又纷纷转过头去。有的人继续前行,或是做着自己的事情,有的则几人凑在一起低声絮语。
“这人器宇轩昂,身上又带着宝剑,莫非是长澜山上的仙君?”
“他找胡半山做什么?那胡半山不是日日在盛食坊门口与人看相么?”
“长澜山上的仙君也要找人看相么?”
“盛食坊这几日怎么没开门?”这话刚一说完,一个年长些的妇人便拉住说话这人。
“——嘘,噤声,我听说那盛食坊的老板娘惹上了大麻烦,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提为妙!”
……
江衍不顾这些闲言碎语,他聚气丹田,以法术传音道,“胡半山!我知道你就在杨城,你就在这里,你根本无处可去,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