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出于直觉一般,楚晏清微微低头,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满头华发。楚晏清朝江衍微微摇头,“我很好。”
眼见楚晏清步入化神之境,江长鹤非但没有丝毫的畏惧之心,反而流露出无限欣赏的目光,他搓了两下手,不由得发出啧啧叹息,“楚晏清啊楚晏清,你当真是世间不二的奇才。就连我都自愧弗如——”
说到这里,江长鹤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嘿嘿”干笑两声,阴岑岑地说,“只是楚晏清,你万万想不到,如此一来,你就更加无法伤我性命了!”
江长鹤来回踱了两步,嘴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出身修仙正统,自然知道修真之人不单单可以通过修炼提升境界,亦可因功绩而提升境界。现在,你既已步入化神境界,若是妄自取我性命,想必过不了多久,你楚晏清就会因功绩飞升。”
江长鹤脸上笑意更浓,他更向楚晏清迈了半步,“到时候,天劫降临,以人间稀薄的灵气,以你破碎的金丹,如何能扛过天雷阵阵?”
听到江长鹤的话,江衍怔住了,他呆滞地望向楚晏清,顷刻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江长鹤所言非虚。正如梅依雪当初净化万千青泽岛民得以提升境界一般,若是楚晏清杀了江长鹤这等为祸人间的大罪人,亦可能因功绩而提升境界!
提升境界本是好事,是以当初梅依雪要设群雄宴,可坏就坏在楚晏清恰好突破了化神境界,再升便唯有飞升二字了!
正如江长鹤所言,如今大地灵气熹微,楚晏清又身负重伤,绝无抵抗天雷之力,到时候,等待楚晏清的绝不会是飞升成神,而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江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心脏猛然缩在了一起,浑身冰凉,久久地望着楚晏清,喃喃道,“晏清,不要杀他!”
楚晏清没有再回头看向江衍,只是背对着江衍与梅依雪,伸出手来做出个拒绝的姿态。他看着眼前的江长鹤淡淡一笑,“可我也知道,就算功绩已满,天雷也未必会马上降临。”
“呵……”江长鹤运筹帷幄几十年,头一次陷入此等的困惑当中,他不解地看着楚晏清,“楚晏清,就算天雷暂且饶你一马、不会马上降临——”
“不不不”,正说着,突然江长鹤摇了摇头,换了个说法,“就算你杀了我之后功绩不足以飞升,可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从今以后,不论你是修炼亦或是救人,都会随时触动飞升引来天雷。楚晏清,你真的甘愿过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么?你当真甘心因为自己于天下功绩过高、法术太强而死于天雷之中么?”
“楚晏清,这对你公平么?”
当然不公平。
可天地之间,不公平的又何止这一件事情?
有人贵胄出身,有人清贫一生,有人仗剑天下,有人死于刀剑,有人辛劳一生为碎银几两,有人泼天富贵挥霍无度,有人好事做尽身首异处,有人为祸人间祸害千年……
这世界之大,又有哪样是真正公平的?
他们身为修仙之人,有能力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不愁吃穿用度,这已是天道至高的恩赐了,他们又有何资格谈及公平二字?
楚晏清眉心微蹙,还未说话,便听到江长鹤说,“楚晏清,不如我们冰释前嫌,集你我之力,丰都结界必将毁于一旦。到时候,丰都结界大开,天境的灵力通过丰都天井重新灌入人间,届时,天劫又有何惧?你我又何愁不能飞升成神?”说到这里,江长鹤早已忘却独子的惨死,眼神放出狂热的绿光。
“当真是冥顽不灵,事到如今,你的所思所想,竟全然都是自己的成仙美梦。若是天境诸神如此狠辣霸道,我楚晏清自是不屑于此道!”楚晏清阖上眼睛,须臾过后,当他睁开双眸时,镇龙剑之中已积蓄了巨大的力量。
“江长鹤,受死吧!——”
楚晏清一边使出碧华剑法,一边说道,“江长鹤,我佩服你戳穿真相的能力,只是这些年来,有太多无辜之人因你而死,有太多好人受你蒙蔽。你的手上沾染了太多无辜者的鲜血。”
他顿了几秒,手中的招式却从未停息,“我会纠正人间的一切,我会让天地恢复秩序,哪怕以身殉道也不足惜——”
说着,仇恨的戾气在楚晏清眼神中浮现,他几乎咬牙切齿,“但你,江长鹤,你必须得死。”
镇龙剑在楚晏清手中发挥出十成的勇猛,上古神剑与碧华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一刻,楚晏清与镇龙剑真正的做到了人剑合一,他是镇龙剑的一部分,而镇龙剑亦是他的一部分。
就好像这把古剑在澜江中陈列百年、孤寂百年、等待百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与楚晏清产生灵魂的共鸣。
江长鹤虽有化神之能,又身负诡气加持,却到底难以抵抗楚晏清与镇龙剑合二为一的庞大力量。或者说,楚晏清聚集的不止是镇龙剑与他自己的力量,更有大地所有生灵产生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力量温暖而纯净,让世间的污秽浑浊无处遁形。
江长鹤步步后退,却又被步步紧逼,镇龙剑与玄冰宝刀一次次撞击,玄冰刀上出现了一个个密集的豁口,最后竟裂出一道横亘刀身的缝隙!
刹那间,玄冰刀发出一声剧烈的“啪嗒”声响,刀身碎成了两半,还不由得江长鹤回过神来,那半边刀身便滚落到了他的脚边!
江长鹤纵横一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情人挡路便将情人困死在坑底,兄长挡路便将心一横砍断兄长的头颅,他性格狠辣而又老谋深算,法术独步天下而又狡猾多疑,从未遇上过楚晏清这样难缠的对手:天赋卓绝,而又没有软肋,甚至不惧生死!
江长鹤在楚晏清强悍无畏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他浑身被剑划得衣衫不整、连盘髻都被镇龙剑削去半个,仙门宗师的体面荡然无存,最后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然无力招架!
“楚晏清,你就这么伟大么?你为天下苍生付出了这么多,可这些年里有几个人记得你的功绩,又有几个人把你放在心上?你当真不觉得委屈么?”江长鹤自知取胜无望,他蛊惑道。
“也许这次你能保护天下的同时打开丰都天井,也许你能拯救苍生,可那又怎样?世人刚开始会感激你、崇拜你,可渐渐他们只会忌惮你、怀疑你。这些你已经经历过了,再来一遍也无所谓么?”
“那些黯淡孤独的日子,你真的可以忍受么?”
“啰嗦”,楚晏清冷笑一声,他早已看透世人的软弱与愚蠢、无知与贪婪,他早已将人性之幽微遍尝。他痛苦了那么多年,甚至后悔了那么多年,事到如今才终于看开:
他所走的路,势必孤独。
他所求的功绩,无需世人铭记。
他所付出的一切,亦不必有人顶礼膜拜。
他只要人间太平,苍生安然!
楚晏清不受江长鹤的蛊惑,乘胜追击,眼见江长鹤步履虚浮,楚晏清一掌上前将他击倒在地,他清啸一声,镇龙剑从手掌脱出,“唰”地一声正中江长鹤心窝!
江长鹤径直倒地,连一声痛吟都没机会发出。
楚晏清收了镇龙剑,他走到李恕身前,拎着李恕的手腕闭目把脉,须臾过后,又将李恕推倒在地上。
李恕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上,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晏清,我……我……”
“我都是受奸人蒙蔽啊!就算我在师父的死因上犯了错,可……可我到底是你师兄啊!”他向前爬了几步,抱住楚晏清的腿,筛糠一般颤抖着。
这一刻,他是真的怕了。
“晏清,我是看你长大的师兄啊,我曾经教你剑法,教你修行……”
楚晏清阖上双目。他向来不愿看人跪地哀求时的卑微丑态,更何况这人是他真心敬过的师兄。他微微蹙眉,却没看李恕一眼。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浪与背叛,他的心到底硬了不少。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忽地麻木了,脑子也倏地锈顿了。李恕的声音声声钻入他的耳朵中,可那些不成个儿的祈求与歉意却是模糊的,抓不住什么头绪。
过了许久,楚晏清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长澜诸峰,耳边是树叶沙沙作响,他怔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知你对诡气一无所知,亦未修习诡术。我不取你性命。只是——”
李恕的心忽然收紧,他拽着楚晏清双腿的手亦握紧了几分,“晏清,晏清我都是无意之失,我都是无意之失啊晏清!”
“只是,你一心嫉恨我,与奸人勾结,害羽萧失去性命不说,还诬陷羽萧清白,更累及无辜的玉翎惨死于蛊毒之中。”楚晏清死死盯住李恕,厉声道,“李恕,你一错再错,不配修仙,更不配再做这个长澜掌门!”
话音一落,楚晏清伸出手指,在李恕的丹田处一点,以灵力震碎了李恕的金丹,而后他不顾李恕的痛呼与挣扎,“啪啪”几声震断了李恕的经脉。李恕倒在地上来回翻滚,大声嚎叫着。
楚晏清眼眶微红,转过身去不再看李恕,许久过后,等到李恕的嚎叫声渐渐停歇,方才说,“师兄,我留你一命。只是从今往后你修仙路已断,等伤好之后,自行离开长澜吧!”
第92章 整顿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晏清未曾转过身来,单凭衣饰的摩挲声便分辨出了来人身份,他眉心微皱,厉声道,“萧桓,你们出来吧!”
此言一落,萧桓与身后的几个长澜弟子终于显了身形。
李恕虽算不得正人君子,但却是个十足护短的师父,对门下弟子堪称一等一的好,尤其对自己的大弟子萧桓更是如此。不但将长澜功法倾囊相授、还为其寻遍宝器,甚至早在几年前,就着手将门派事务交予萧桓打理。
许是看透了李恕对楚晏清的态度,又或许是因为李恕的纵容与溺爱让萧桓飘飘然、自视甚高,是以在楚晏清离开长澜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莫说是羽萧,萧桓就连楚晏清都从未放在眼中。
然则今时不同往日,短短几个月的光景,曾经遁离长澜山的拖油瓶、整个四派八门的叛徒楚晏清竟摇身一变杀了回来,而自己的师父却成了修真界的大罪人!
萧桓虽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但他这些年在四派八门中左右逢源,到底是懂得几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他吞了口唾沫,喉头滚动的同时,竟“噗通”一声跪在了楚晏清面前。
接着,他膝行而前,顿时泪流雨下,“师叔,救我!”
耳边李恕的痛吟之声仍在耳畔,楚晏清不自觉捏紧了拳头,须臾过后又倏地松开。他垂了垂眼眸,“萧桓,你且与师叔说上一说,你到底因何要向我求救。”
“师叔,我……”萧桓怔住了,他没想到楚晏清会这样问他,不由得汗流浃背。
饶是他平日巧舌如簧,但此情此景,尤其当着李恕与诸师弟师妹的面,当真是再多的花言巧语也难以说出口。只得匍匐在楚晏清面前,“师叔,我错了,我错了!掌门做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师叔,更不敢累及长澜的名声啊!”
见萧桓如此,他身后的几位长澜弟子亦不敢放肆,跪倒在地,不住如捣蒜一般地磕头,“师叔,我等断然不敢为害长澜啊!”
“师叔,我们皆是受了掌门的蒙蔽!”
“师叔饶命啊!”
……
楚晏清用余光看向李恕,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脚边的萧桓,朱唇微启,轻声说,“萧桓,你的命是你师父救下的。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对待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纵然他有错,你亦是为虎作伥!就算你一心划清界限,也不该这么着急。”
萧桓眼睛睁得浑圆。他本生的风流倜傥,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听了楚晏清的话,顿时吓得涕泗横流,“师叔,桓儿知错,桓儿知错了,师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次吧!”
楚晏清阖上双眸,须臾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萧桓,“萧桓,我既放过了李恕,就断然不会取你性命——”
此话还未讲完,只见萧桓突然舒了口气,他连声道谢,“谢过师叔!谢过师叔!”
楚晏清不再看他,目光落在了另外几个弟子身上。这些弟子亦是常伴在李恕身旁的得意弟子,有些楚晏清能叫得上名字,有些却连面孔都觉得生疏。
他轻声叹息,“这件事,我不会牵连任何人,你们不要对外声张,这几日照顾好你们师父,好自为之吧。”
众弟子大喜过望,重重朝楚晏清叩首,“谢师叔!”
楚晏清最后望了李恕一眼,与江衍、梅依雪二人离开了长澜主峰,朝着苍玉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