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为最多不超过五岁。
孟清的声音平淡:“干嘛非要放一起。”
“好看啊。”叶疏桐理所当然。
两人慢慢地走到了三楼南面靠近楼梯的那间教室。
邢荞说,这间教室这学期空出来了, 等下学期才会安排使用。
孟清和叶疏桐初一就在这间教室, 中途兜兜转转换了许多次别的地方,高二时又回到了这里。
挂在门口的牌子早已变了数字。
教室内的设施、桌椅也全都换成了新的。
唯独没变的是宽阔的窗,和窗外那棵高大古老的梧桐树。冬日萧瑟的枝干盛着温暖的光线, 影子在课桌边缘徘徊。
孟清静静地看着那棵树,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它繁茂迷人的金色。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到瑚城的第一天,踏进这间教室的第一次, 看到这棵树的第一眼。
他和叶疏桐的人生,就是从那时起,有了交叉点。
-
那是二零零六年十一月的某天。
孟清是在开学近三月后转学到瑚城外国语中学初一年级的。
年轻的班主任站在讲台边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心情很不错:“……孟清同学的成绩优异,是拿了全额奖学金才选择咱们学校的。以后呢,大家要一起努力学习。喏,孟清先坐后面吧,咱们班的位置都是要每周轮转的。”
在一些唏嘘的声音中,孟清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窗边。
他的同桌正趴在桌上睡觉。
孟清坐下时,周围几个男生都多看了他两眼。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很快,孟清感觉到有一些不对。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看上去很严格,但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叫醒他的同桌。周围的同学认真听课的顶多有一半,另一半明显都心不在焉地开小差。
他还记得陈霁之前说的:“排在前面的几个尖子班呢都不愿意再收学生了,但是没关系,你们教导主任说了,期末考试之后会按排名重新分班。你姑且先待一待,你学你的,别和那些学生混在一起就行了。”
所谓“那些学生”,指的是一些靠赞助费和家庭背景进来的学生。瑚外作为一所顶尖的私立中学,既想要好处,也不想坏名声,索性将这些学生分一分,塞到了各个非尖子班。
然而这回出于各种巧合,没分均匀。
到孟清所在的十七班时,含量就变得稍微有点高,而且两极分化严重。
陈霁当时一听说就不乐意,非说指着人去提高均分。但碍着孟清得上学,不得不同意。
在那节语文课下课后,孟清坐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这片靠窗的区域似乎有一片无人敢靠近的结界。而来自结界外的教室充斥着窃窃私语和奇怪的打量,那些目光几乎从他的头发丝一直瞧到脚底,要外来者的窘迫无处可躲。
孟清扭开视线,望向窗外。
正值金黄季节的梧桐树安静地伫立着,偶尔抖动枝干,发出簌簌的声音。古人说凤栖梧桐,或许真的有人见过那样的景象。
涌动的金色充满了层次,远处淡金,近的几乎成栗色,再过渡到黑色。
年幼的孟清看得出神,忍不住伸手去碰,要是能拥有那样的颜色……
手指间忽然多了一根……头发?
梧桐被挡住了。
他的新同桌虽然同样年少,眼里却写满了复杂的神色,困倦、震惊、不可思议、惊恐、沉默……
还冒了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孟清也沉默了几秒,觉得应该不是瑚城的方言,也不是英语。总之他把那一根头发还给人家了,然后很有礼貌地说:“抱歉,看错了。”
对方质问的语气:“看成什么了?”
孟清坦白道:“……凤凰。”
这是个好词,应该能缓解一下氛围。
但显然,他的同桌更加不可置信了:
“……你骂我是鸡?!”
孟清:“……?”
快要上课时,坐在孟清另一侧隔着走道的两个男生回来了,坐下来看到那一边气氛不好,当即开始幸灾乐祸地对着孟清指指点点。
“哎,新来的,你这鞋多少钱啊?这么旧了都在穿。”
“人家好学生,拿奖学金也不穿新的。喂,你别上课踩到叶哥的鞋了,好几千块,你赔不起。”
“听说是宁州来的,你不是瑚城人啊?你家住哪个弄堂的?”
……
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的语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其中一个见孟清挺直背不理他,伸手就去扒拉。
“……滚!”
孟清一愣,只见他同桌极其不耐烦地对着自己的方向骂了一句。
视线却是越过了自己。
“听到没有,叶哥都喊你——”那人的手还没碰到孟清,忽然一顿。
孟清的同桌踹了一脚桌下的横杠,眼皮子懒洋洋地一抬,语气冷漠:“我让你们两个滚,吵死了。”
然后在一片惊人的尴尬和安静中,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碰了碰孟清的桌面。
“你接着说,”一副不讲清楚不罢休的霸道态度,“凤凰和鸡有什么不同?”
孟清:“……”
下一堂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一看就是严谨的老教师,决不允许底下的学生偷奸耍滑,挨个检查昨天的作业。
到孟清那儿的时候,数学老师隐忍的怒意基本发作:“叶疏桐!又是你不做作业!”
孟清这次听清楚他同桌的名字了。
……叶、疏、桐。
和窗外茂盛的梧桐树形成了映衬。
紧接着,他的同桌懒懒散散地拿着书往后一步,站在了后方的黑板前。
而孟清则被要求上讲台现场做题。
前排的学生抱怨道:“都是新的内容,学都没学过怎么做——”
粉笔很快书写了完美的解答过程。
数学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孟清回到座位。
叶疏桐则足足站了大半节课。
孟清动笔写习题时,一颗黑色的脑袋凑了过来。
“……你数学很好吗?怎么全都会啊。”叶疏桐看着草稿纸上工整的演算,打着呵欠。
孟清专心致志,没理他。
叶疏桐自言自语道:“我弟……不是,我妹妹数学也很好。”
孟清微微抬眸。
叶疏桐说:“唉,可惜不通过血缘传染。”
孟清低声说:“很简单的。”
“那你教我呗。”叶疏桐说。
没等孟清开口,讲台上怒气冲冲的声音降临:“叶疏桐,你还想站是不是?”
一天下来,孟清感觉到叶疏桐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总之,没有恶意。
午休的时候,班主任带着孟清去办理剩下的转学手续。等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到晚自习之前,孟清终于有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去了宿舍区,从舍管那里取了行李,准备先收拾一下自己的地方。
“咱们有双人间和四人间,但是你们班的男生都排满了,”舍管曹老师指给他看,“你只能和隔壁班的一起住四人间。”
孟清应了声,视线一扫,看到表格最后,叶疏桐的名字旁边有一个空位。
曹老师当即解释了一句:“啊,你可能还不认识,这个同学是从国外回来的,和别人住不惯,特意给他分的。”
孟清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其实他住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然而刚一推开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儿扑面而来,里面有两个正在打牌的男生回过头,登时变了脸。
“你哪儿来的?”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挡在门口,比那时的孟清高出一大截,居高临下地用排斥的语气说,“都说了我们宿舍不准进人。”
孟清不卑不亢地回答:“曹老师安排我住进来。”
那人正要说什么,被另一个人阻止了。
“行,你进来看看。”
大门一开,露出了孟清原本要住的那个位置。
上床下桌的配置早已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一地烟灰,脏乱得不像话。
“看清楚了吗?没有你的地方。”
那个高大的男生吹了声口哨,“砰”地砸上了门。
孟清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捡起地上的行李。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坐在了冰冷的楼梯。
过了一会儿,有人上楼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什么?吓我一跳。”
孟清一抬头,发现是叶疏桐。
他没吭声。
叶疏桐走到他旁边时,停下脚步:“你怎么不高兴啊?下午不还好好的吗?”
孟清抿着唇,习惯性地沉默。
他希望叶疏桐别再问了。
可是很明显,叶疏桐才不会放过他。
“说话啊,别当哑巴。”
孟清的声音有一点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不高兴?奇怪,你明明就很难受,为什么不说……哎,你不会要哭吧?”叶疏桐一下子紧张了。
孟清抬头瞪他,硬说:“我没哭。”
叶疏桐舒了口气,说:“那我回去睡觉了。……你住哪儿来着?”
孟清说:“还没有地方住。”
“噢我忘了,你是新来的,”叶疏桐回头时,看见白净单薄的少年有一双微红的眼眶,像盈着一层水汽。
孟清说:“我可以先把行李暂时放你那儿吗?晚自习结束来取。”
叶疏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直接拎起了他的行李:“行啊。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就扔了。”
晚自习的时候,叶疏桐根本没出现。
临到结束时,孟清听到有人在讨论今天下午宿舍区发生的一件“大事”。
“隔壁十六班有人在宿舍打牌还抽烟,教导主任搞偷袭,直接抓了个正着,立马请家长,听说还要记过。”
“我天,胆子这么肥——”
“老曹都管不住,居然还要主任亲自出马。”
“听说是有人举报的,十六班那俩气惨了,还扬言要报复呢。”
……
等孟清回到宿舍时,宿管曹老师安慰他说:“那两个学生都已经被训斥过了,保证书也写了。你放心去住,有什么事再跟我说。”
孟清说:“谢谢老师。”
他敲了敲叶疏桐的门,里面半天没声。
过了好一会儿,叶疏桐才慢吞吞地来开。
他戴着耳机,似乎在讲电话,招手让孟清先进来。
孟清下午的时候也只在门外待着,现在一看,才发现叶疏桐的这间房明显宽大很多,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两套酒店式的床桌,显得宽敞明亮。
叶疏桐懒散地往柔软的大床上倒,摘掉耳机问孟清:“要和十六班的人住的是你啊?”
孟清说:“是。”
“那你为什么下午不进去?”
孟清说:“下午的时候……有一点误会。”
叶疏桐从床上坐起身,那双漂亮明亮的眼睛微眯:“那你现在搬过去岂不是危险了。他们肯定会以为是你举报给教导主任的,你不得平白受这个气。”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孟清反问道,抓着行李的手指收紧了些。
叶疏桐疑惑地眨了眨眼:“啊?是我打电话给校长,让他找人来查的啊。我是忍不了那股烟味儿,都蹿我衣服上了。你也打电话了吗?”
这话就和“我上课喜欢睡觉”一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大义凛然,在年幼的孟清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震惊。
随即,见孟清沉默,叶疏桐嘴角一勾,露出了惊喜而骄傲的笑容:“那咱俩想一块儿去了。”
好像八百年没碰见跟他一样思路清奇的人。
孟清提着行李,刚要拉开门的时候,叶疏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喂,孟清,你睡觉……不打鼾吧?”
第34章
冬日的窗外, 梧桐萧瑟,却有满枝浅金的白光。
孟清站在窗前,温柔的光线顺着指尖流淌到掌心。
叶疏桐坐在旁边的课桌边缘, 略显遗憾地叹气:“可惜原来我们住的那栋楼都拆除重建了,不然还能去宿舍逛一逛, 追忆一下似水年华——”
“追忆你因为怕鬼半夜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的事?”孟清不冷不热地问。
叶疏桐当即坐正了,为自己挽回尊严:“怎么可能,我哪儿怕了, 我明明是怕你被黑灯瞎火吓着了才陪你去的。”
孟清望着窗外,忽然嘴角上扬:“难怪你当时求着我和你一起住。”
“就你记性好是吧, ”叶疏桐琢磨着, “我求你了吗?”
孟清回过头:“没有吗?”
叶疏桐犹豫之际,却见孟清站在光线里, 神情温和清冷。
既看得人莫名心虚, 又忍不住想看。
他盯着孟清看了十几秒,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孟清同学, 你怎么学坏了, 还故意套路我!”
孟清低声说:“可能我本来也没什么好。”
“你说什么呢,”叶疏桐抓住他的手臂, 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面前, 拍了拍他的肩,露出笑容,“这样也好, 像个活生生的人。”
这话听着耳熟,叶疏桐或许说过不止一次。
“……为什么?”孟清懵懵地问。
叶疏桐拉住他的手指,自言自语道:“这样我们就差不多。”
孟清没听明白。风从梧桐树的枝头而来,吹过他的发梢。
叶疏桐又将他往面前拢了拢, 习惯性地抱住孟清,懒散地靠在他颈侧,吸了吸气。
孟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姿势未免怪异。
他站在叶疏桐双腿之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于是推了推叶疏桐。
叶疏桐没动,嘀咕道:“又没人看见。”
孟清脸上发热,只说:“你先放手。”
“为什么?”轮到叶疏桐问他了。
孟清说:“你别忘了,我是同性恋。你再蹭的话,我就有反应了。”
抱着孟清的手一顿。
孟清绷紧的心也随之一沉。
但紧接着,叶疏桐拢紧手臂,呼吸变本加厉地经过了孟清的侧脸,愈发靠近。
尚未贴近时,孟清推开了他的肩。
叶疏桐看着他,嘴角微勾:“Gay不都是这样的吗,你连这个程度的接触都不能接受,怎么当同性恋?难不成谈柏拉图?”
孟清微怔,慢慢挣脱了松开的手。
“你很了解gay吗?”孟清低低地反问道。
他确实拿不准,叶疏桐这是在唱哪出。
叶疏桐点头道:“对啊,我是很了解。圈子里这么多,怎么也见过不少。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最后一句,叶疏桐咬重了字音。
孟清的声音干涩:“人有多种多样的,gay也是。你也不能以偏概全。更何况,我本质上和他们也相同。”
“而且,”孟清往后退了半步,手指撑在身后的桌上,视线看向窗外,“你又不是同性恋,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如果觉得同性恋恶心的话,那在你眼里,我有区别吗?”
“当然有!”叶疏桐脱口而出。
他跳下桌子,似乎急于替自己辩解:“清清,我永远不可能觉得你和他们一样。至于会不会恶心,那也是分人的。如果是你,或者是我的家人,我绝对不会这么想。”
这话一出口,叶疏桐自己也顿了两秒。
他几乎没有过脑子,只是凭借直觉说出来的。
孟清看出了这一点。
他知道叶疏桐说的是真话。
叶疏桐的语气坚定:“所以,即便你是同性恋,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更何况,孟清到底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孟清看着他,胸腔里的跳动被那样炙热诚恳的语气包裹着。
很多时候,成年人之间不会那么直白、直接。可委婉总会导致猜测、误解、阴差阳错。
但他和叶疏桐,早就太了解彼此了,他们之间最需要将话讲清楚。
而面对叶疏桐那双明亮的眼睛,孟清却隐隐地产生一丝不安。
因为他的秘密必须小心藏着。
“当然,”孟清尽量维持着声线的平静,“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疏桐捏住他的手指,说:“所以,好朋友,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当没听过。”
孟清想了想,应该是指之前要疏远一些的话。
他说:“我觉得,还是听一些吧。毕竟,我也有自己的私生活。”
叶疏桐脸色一变:“怎么,那个江学霖还在纠缠你?”
“跟他没关系,”孟清颇为无奈,仍旧坚持道,“我也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而且,你这样会给我造成困扰,因为作为gay,我会容易误解。”
从瑚外出去之后,这话叶疏桐琢磨了一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叫“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意思是自己的生活与对方无关?他和孟清这么多年,不都是管来管去的吗?怎么现在还说不管就管了?
……不可能。
还有,什么困扰?误解什么?
他们只要保持原有的状态,不就好了吗?
这时,叶敬然那天的话再次浮上心头——“我看你是过于关心,让人孟清困扰了”。
所以,他以为的“好朋友”关系,已经打扰到孟清的正常生活了吗?
同时,孟清也在家独自思索。
屏幕上的论文总是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叶疏桐信誓旦旦说他不在意孟清的性取向,说他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
可是……真的吗?
孟清知道,叶疏桐说到做到,可是他原本不必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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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办公室内,黄主任语气委婉地向孟清说:“上次基金项目批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孟清略显诧异,不知他为什么这时提起。
“没有让你参与呢,老实说,也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我很看重你的能力,但是任何事情,并不是完全靠能力决定的。你明白吗?”
孟清说:“……明白。”
黄主任叹了口气:“我现在也顶着压力,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毕竟,你也不是瑚城的医学院出身,在这里还是少了些根基。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等一年规培期结束,我一定为你争取位置。如果你愿意一直在这里,我会很高兴以后有并肩作战的人了。”
“但倘若我是你,有一片光明的前途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我会谨慎考虑,我到底要什么样的工作或者生活。”
孟清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发现已经有个人在门口等着了。
有过两面之缘的赵文心很自来熟,弯起眼睛:“孟医生,好久不见。”
孟清略显诧异,还没从刚刚那番云里雾里的话中完全解脱。
赵文心开门见山:“我要准备和我丈夫一起回新加坡了,所以是来说声再见的。另外,我还想说声,抱歉。”
孟清疑惑不解:“为了什么?”
赵文心说:“上次我当众拂了我叔叔的面子,故意让他难看。他不能对我撒气,但多半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我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但是……我听说了他们最近那个重大项目的事,可能是因为我才导致了这样的事。”
“与你无关,”孟清说,“那个项目本身和我做的实验方向也不一致。”
赵文心一愣,不好意思地说:“你也不用这么安慰我。”
孟清心里基本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