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五月的一天,一个叫约·弗·洛克的美藉奥地利人率领着一支队伍走在去往中国云南一个小城的路上。天气有点热,这男人有点郁闷。他的马队里背负着贵重的仪器、武装和干粮,他是受美国农业部派遣来中国采集植物种子的,后台是财大气粗的《美国国家地理》。然而在这偏远的蛮荒之地,只有他一个外国人,这难免有些危险。于是进城时,他喝令随从们以马鞭喝道,以显示自己的凛然不可侵犯。
他成功了。
城里的居民惶恐地躲在路边围观这个打破了小城宁静的活的外国人,小孩子嚷着要看热闹,却被谨慎的父母紧紧拉住。
洛克满意地在高头大马上巡视四周。这是一个刚刚在清晨的薄雾中苏醒的古老小城,鳞次栉比的民居呈群落状,家家临溪,户户垂柳。那些木制的房屋无不精雕细刻,色彩浓烈,依稀还可见昔日的繁华痕迹。更难得的是,从朱红的门廊到青石的路面,干净地没有一沙一尘。
在这个隐藏在高山流水中的小小边城,洛克嗅到了无处不在的东方文化气息。
“What a wonderful place!”
身为冒险家,走过千山万水的洛克兴奋异常,好一个东方威尼斯!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寄回了自己的大本营——
世界发现了丽江。
八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主人公之一,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梅思成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背起了行囊,趁着五一黄金周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丽江——
然后理所当然地陷落在一片人的汪洋里,悲痛断肠。
此刻他正站在碧波荡漾的丽江白水河边,经过岩层过滤的玉龙雪山冰雪融水清澈见底,白色的鹅卵石间,有鱼悠然自得在其中畅佯,鳞片都历历可见,仿佛漂浮在空气中飞翔。河不宽,一端蜿蜒地流向青灰的山,另一端,巨大平坦的案状石板构成的水坝把水流分成若干股小瀑布,石面上还平滑的水流,落在河底就溅起蓬松的水花来。
思成向左看,水坝上站立着几匹体格健壮的牦牛,却是被养主带来供游客骑着照相的,已经被没见过这大家伙的好奇游客们围了个满;思成向右看,水流逐渐转弯的地方隐约可见映照在水面上黑黢黢的山的倒影,只看看都心有余悸;思成向前看,河的对岸正有更多的人浩浩荡荡向这边过来;思成不用向后看,因为身后餐馆里传出的划拳声已经传到了至少一里远的地方。
思成怔怔望着那河,再次叹了口气。他以为这已经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游客最为稀少的景点了。
他放下背包,小心地到河边,蹲下身子,从河里掬一捧水上来。水很凉,水中映出的他的脸扭曲而茫然,很有让人抽打的欲望。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面前河水缓缓流淌,太阳冲进水花里,反射出粼粼的刺目的光。思成只觉得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
别了,世界。
展开双臂,在浅水里助跑几步,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向河中央跃去——
脚底忽然一滑——
“扑通!”一屁股跌坐下去。岸上的人们只见河中忽然腾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水浪,某个人形的重物在水中一沉一浮,不住地扑腾,一边哇里哇啦地叫喊着些什么。
人群顿时在一分钟内包围了两岸,进行围观。
水象无孔不入的软体动物一样钻进身上所有的孔道,耳中尽是闷闷的水流涌动的声响,尽管闭住了眼睛,水却仍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刺激着眼球,眼睛大的不利因素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思成才知道落水时挣扎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是他所设想的可以以摆定的优雅造型石块一样一沉到底。头部交替地沉在水里和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次的交替不过增加了他喝水的次数。思成感到肚皮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四肢越来越无力,自己象是洗菜池里的一个烂柿子,在翻滚中随波逐流。
眼前渐渐黑屏的过程中他脑中最后的想法是,人还真他妈不适合做两栖动物。
“站起来吧,别扑腾了。”blzyzz
梅思成想,我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难道,那是来迎接我的小天使?
他勉强地睁开眼,视网膜却仍是被透明的薄薄水幕覆盖着,只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透过波动的水面他看到岸上有个看向他的模糊的瘦长人影,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手里还隐约拎着一个圆咕隆动的东西。
“我说站起来就行了!”那声音又响了,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起来,思成想,小天使,小天使的声音是好听的男中音呢。他忍不住利用水的浮力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抬,想要看清点小天使的样子。头部终于又从水中冒出来了,他一把抹去额头上睫毛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定睛一看——
咦,这小天使居然是个发育良好的男青年,可见距离上一次自杀未遂多日不见,他也长大了啊。
欣慰之余他想要抬手跟对方打招呼……却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小天使站的地方,貌似还是刚刚他跳下的河岸,再一看,小天使居然拎着自己的包。
“嘿!我不跳河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他大惑不解地向青年小天使质问道。
青年小天使却眯缝着眼,笑眯眯地说:“你没死呢,而且非常矫健地自个儿走上来了。”
他扭头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上了岸,身后一条湿答答的水印子。
原来他刚刚拌倒的地方水不过齐胸深。
思成觉得所有的人现在一定都在嘲笑他。他立即转身再次向河里跑去,打算成功地死一次。
没跑两步就被一双手拉住。
“下次吧,现在先去把衣服换换,都露点了。”
接下来思成就在一种无地自容的状态下被拉着穿过了被人围地密密实实的河岸,一路上所有人向他行注目礼。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指星星”,失败者要从人围成的甬道中通过,接受“风吹雨打”——也就是大家的拳击以及吐口水,很多次思成总是被吐的那一个。现在没有人向他吐口水,他却更加地抬不起头来。
青年小天使却若无其事,一直拉着他到一辆明黄色的mini cooper面前,拉开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由于车开地平稳,车内温度适宜,座垫很舒服。几分钟后,大好青年梅思成安然地睡着了,把自己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他好似在云朵里悠悠地沉浮着,那感觉舒适地仿佛躺在他婴儿时代的摇篮里头,一晃,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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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醒醒!”
有只手在脸上轻轻拍打着。思成咂吧着嘴,下意识用手去推,一边哼唧着:
“妈……让我多睡会儿……”
“我呸!谁是你妈!”
他顿时清醒了。
呃……身子底下的触感似乎不对……有点儿硬。他努力地转动下脖子,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地面,往下看——自己正抱着他圆鼓鼓的背包虾子状蜷缩着躺在地上,身上穿一件陌生的T-shirt,脸旁的地面上一滩未干的哈喇子。
——时间有一瞬间的停顿,他想了想,重新又把头转回来——
面前是一张戴着大口罩的脸,口罩上方是一双愠怒的眼睛,思成看到对方手里拄着的一条手腕粗的大笤帚,下意识地坐起来,屁股蹭在地上向后挪动了几下。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睡啊,啊?挡着我扫路了不说,你这样子是破坏古城形象!”大口罩后面的嘴巴蠕动着,口气极其彪悍。
古城?思成点点头,原来我到了丽江古城啊。
……等等,丽江古城?!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
一大一小两座巨大的褐色水车沉重而缓慢地在青蓝的晴空中转动着,湿漉漉的车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轮缘上凸出的木板把渠中绿地发暗的水带到空中,乃至更远的地方。水车旁边,白壁黑字俨然是国家主席江泽民的题词——
世界历史文化遗产
丽江古城
在游客最多的五一黄金周,并且又是游客多中之多的丽江古城门口,大好青年梅思成,又一次无地自容。
十分钟后他走在丽江古城的青石小街上,愁眉苦脸,垂头丧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舒适无比的mini cooper转到了硬地铬骨头的石板路上的。不知怎么的,太阳穴一直刺痛,之前的事情他仿佛还隐约记得,但这陌生的衣服哪里来的?那个青年小天使,他去了哪里?
最令他郁闷的是,接下来自己干吗去?
猛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在朱红的木府木牌坊下面,上书苍劲有力的大字四枚:
天雨流芳。
思成干笑一下,心里自动把这四个字的纳西语义还原——读书去吧。
暮色降临的时候,思成已经转悠到了古城中心的四方街,他本以为游人都分布在城的四周,没想到四方街上也一样热闹地好似乡村庙会。
中国人口,怎么就妈妈的这么多!free
在街边的小餐馆里买了丽江粑粑,思成跟店主人要了张小凳子,坐在店门口的水渠旁边,一边大嚼粑粑,一边恶狠狠地瞪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手里还拿着本刚从书店买的《过把瘾就死》。有人刚想进店门,一看他的样子,就又吓走了。
这个时候,梅思成忽然开始回顾自己的二十三年青春,他觉得不该这样的,三好幼儿,小学三道杠,中学团支书,大学秘书长的他——不该这样的。他怎会只身一人在这繁华喧闹的时间段,出现在这长满了艺术家和情侣的路旁。他是灰色的,从头到脚,从心灵到两天没洗澡的肉体。他人的狂欢,成了他一个人的孤单。
思成忽然感到眼眶中有热热的液体打转,狠狠吸一吸鼻子,让那液体洄流。他大大咬几口粑粑,把快要涌出喉口的酸楚又硬生生咽回去。
妈妈的,我就是来这里一个人死,潇潇洒洒,没有牵挂。
大好青年梅思成坐在古色古香的小餐馆门口,一口气吃了十个粑粑。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不多时,除了街边店铺中透出的光亮,更深处的窄巷和古朴的民居,都沉没在了幽幽的黑暗里。思成仰起头,只见天空如盖,月朗星稀,雕梁画栋在半遮半掩之中,看不清棱角。
他仍是呆呆坐着,一股绝望从心底涌出——他不间断吃粑粑试图活活噎死的尝试,又一次可耻地失败了。
店主从里屋拿出两只大红灯笼,在房檐挂上。一条街看过去,红艳艳的一片。
“胖金哥,进来坐吧,外边凉呢。”
那和善的纳西大妈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过来招呼他,思成却不说话,只看着她,一脸茫然。
大妈于是又进屋去了,过不久,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来,径直走到思成跟前,把那东西塞在他手里。思成一看,是一盏挺精致的纸做的灯,折成莲花状,中间竖着一支燃着的红烛,橘色的灯光被微风吹了,一跳一跳的。
这是用来干啥的?思成用询问的眼神看大妈,她只挥动着胳膊,示意他到水边去。思成点点头,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纳西族人用来许愿乞福的水灯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端着那盏灯向水边走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一级一级下了石阶,来到潺潺的流水边。即使在夜里,渠里的水也依然明晰可辨,刚刚还不绝于耳的喧闹声,忽然在这几步之下的河边宁静下来,五光十色的空气摇摆不定。梅思成顿时暗爽了一下,这烛光映亮的一方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地把那灯放入水中,看着它随着水流渐渐漂远,不时地还打个旋儿,如豆的灯光时隐时现。他于是欣然地许下一个愿:
拜托,让我成功地死一次吧。
满意地起身准备回去。
这时一盏莲花水灯从他脚边漂过——
思成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一把捞起来。
“不可能!”他对着灯大叫:“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是我的。”
上边有人说。
思成站起身,把手中的灯举起来,努力抬高了头遁着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
弯弯的石拱桥上,一个瘦高的人正趴在桥边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人的身后,是一轮明黄的月亮和青黑的天空,层叠的流云和脚下的河水一起,缓缓流动。
“是你?!”
思成呆住了。
那人听到也一愣,转身往桥下走来。思成站在原地,心中满是疑惑。那人顺着石阶走下来了,他在思成面前停下脚步,小小的水灯在两人之间,映亮了两张年青的脸。
“是你啊。”
青年小天使笑起来,黑暗中牙齿白地耀眼。
“第二次见面,也是缘份,”他伸出手:“我叫齐郁。”
齐郁,真是奇遇啊,思成笑脸盈盈地握住他的手——
“妈妈的就是你小子!把我扔在古城大门口让我丢尽了人啊!”他使了吃奶的劲儿把对方紧紧抓住,生怕他跑掉,一边继续骂骂咧咧:“我还当你是个好人呢!你怎么对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啊?还把我唯一一件Arman的T恤给换了!”抡起拳头欲打。
奇怪的是那人却毫不反抗,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一声不吭,思成心想看起来也是一大小伙子怎么这么草包,倒显得自己欺负弱小似的。说了一大堆没回应,倒也无趣。想了想,悻悻地松开手来。
“都说完了?”
那个叫齐郁的整整衣领,摸摸自己被捏地生痛的手腕。
“是不是轮到我说几句了?我好心把你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还替你换湿了的衣服,你呢?呼噜扯地震天响,睡地跟死猪似的,叫破了喉咙都叫不醒。你老实说,你跳河之前是不是喝酒了?”
思成顿时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哑然了。
这么一说,之前为了壮胆,似乎确实背了几瓶二锅头……
“但,但是,你也不能就把我扔在古城大门口吧!”
仍要死鸭子嘴硬一下。
“看来你是完全不记得了啊。我车刚开到古城那儿,你忽然一个激灵从后座上跳起来口齿不清说什么你就要到那儿,再哪儿也不去了。我说带你去宾馆歇歇吧,你就大吵大闹。我没辙了,只好把你扔那儿了。”
梅思成呆若木鸡。
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三.
有人说友谊的产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过程,举例说明是“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半个钟头后梅思成和齐郁有说有笑地走在四方街上,成为这一说法的真人案例。
“原来这是东巴文啊!”思成扯着身上的T恤,对胸口处那一串奇形怪状的字符大发感慨。齐郁微笑着点点头,打算还是不告诉他这件T恤是他去买衣服时店里剩的最后一件,那一串东巴文的意思是“没人爱”。
毫不知情的思成这时却还挺高兴的,忽然间有了一个可以跟自己一起的伴儿,虽然是有过一点小过节,但至少自己不用被孤零零地扔在人群里显得很凄惨。原来“潇潇洒洒,无牵无挂”不见得就是最好的,人类,果然还是适合群居啊。
夜越来越深,街边陆续地有店铺关门,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仿佛时间倒流,丽江古城,从白日的喧嚣回到了亘古的宁静之中。两个人一边聊一边闲逛,穿过一条条无人的小巷,踩碎一地月光。地面越暗,天空越亮,星月交相辉映。
梅思成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死在丽江————墓园
作者:墓园 录入: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