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说:“钟律师只是前几年跟凯文有过合作关系。更何况,我和凯文关系要好,一个朋友为我介绍律师有何不妥?”
二人无言,魏孝丞看着季冬雨的侧脸,心里淤塞不解,沉甸甸的。
十月份,季冬雨出院,是魏孝丞接送的人。维森也不晓得是实在太忙了,还是知道魏孝丞成天老母鸡似的跟前顾后,干脆就把冬雨放边上不管了。魏孝丞对维森莫不关心的做法颇为不满,在他意识里,维森就已经是冬雨的兄长加监护人了。不过心里不满归不满,他还是积极很殷勤帮冬雨收拾东西,帮冬雨拎大小物品,帮冬雨打开出租车的门,把冬雨扶上他五楼的家里。
到底是大病了一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是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但看着冬雨的人,总觉得他还很虚弱,更加苍白。临出院时,医生还特别关照了,饮食一定要注意,最好还能抽空再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魏孝丞困惑道,“冬雨住这一个月还没检查清吗?他身体还有哪里有问题?”
“胃出血可能由各种病症引发,虽然患者是因为饮食不规律加上心理方面的原因而导致病发,但我们也不能排除存在其他隐患。不过他一直很不配合我们的检查,所以……希望家属能多注意一下他的日常身体状况,以避免有进一步恶化的反应。”
“急性胃出血还有可能是什么引发?”
“饮酒过量是可能导致急性胃出血,另外也可能是胃、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出血性胃炎,或者一些药物使用不当引起的急性溃疡。还有可能,是胃癌。”魏孝丞一紧张,医生忙又说:“当然,都只是有可能而已,最好还是劝他做一次详细的全身检查。”
魏孝丞沉默的点头。
推门走进季冬雨在老式小区里的家,一个多月来落了不少灰的客厅,本来就空荡四壁,现在感觉更像主人离去已久了的废置屋子。魏孝丞一走进去看见这景象,心里就一阵刺痛。一个大病归来的人,家里迎接他的只有凄怆,要他从此丢下冬雨不管,不再相见……怎么可以?
魏孝丞先把东西放下,把季冬雨扶去沙发上坐好,然后开窗通风,收拾茶几桌面,去厨房烧水。季冬雨就坐在客厅里看着他手忙脚乱的四处找杯子,倒来水端给自己。好像自己完全成了客人。
魏孝丞慢慢的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看着冬雨双手捧着杯底去喝水。他喝水时的习惯动作一直没变,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水太烫所以一点点的让杯身倾斜。手也不敢握着温度较高的杯壁,而是扶着杯底。直到喝了一半以后,才把杯子握在手心里焐着。
“冬雨,我们好好谈谈吧。”说话的时候,魏孝丞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静。
冬雨扭头看看他,又低下额头看着杯中水,“你说。”
“我们……维森他也找我谈过了。他说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就此不相往来。冬雨,你怎么想?”
季冬雨不说话,沉默片刻魏孝丞又呢喃的开口,好像自言自语一般的询问:“我这几天在想,冬雨,如果那天我没有和冯磊走进阿莲莫莲,或者我没有再遇见你,我们会怎样?”
季冬雨是梗在魏孝丞心底的一块眷恋,虽然带着些许遗憾,他也将会一辈子记得:中学时代,我认识一个叫作季冬雨的人。他是个美好的人,此刻,虽然没有再见,但他一定也在某个城市某个角落里安静的生活着。魏孝丞会这么想,等他老了的时候这么回忆。如此,即便是自欺欺人,他也不会体会到如今的内疚与惭愧,依旧带着闲适安然去回忆美好的过去。
魏孝丞是刻在季冬雨骨髓里的一段记忆。它还没有成为过去,它还停留在季冬雨的心里。不知道什么样的爱情可以延续八年不减,或许在某些程度上,这种感情已经融合了他对自己人生的一种观感。
确实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但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精神支柱,否则便是行尸走肉。
“我从英国回来后一直在寻找你,在回国之前就计划着,回来要怎么怎么找你,先联系以前的学校,然后再按着校友录名册去找……我坐在飞机上的时候都在想。冬雨,现在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我想要的发展。也许……虽然……我只是一直想着要去寻找,却没有想过,找到了要怎样,为什么这么想要找到你。也许,我只是希望能见到你而已。
这些天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维森说的对,我根本看不清自己,忽左忽右的下不了决断,折磨了许多人。冬雨,再给我一些时间吧,给我们彼此一些时间,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找到了又能如何?你是能够抛下父母、未婚妻?还是能够接受永远不再见到我?”
“冬雨。我们是好哥们儿,一直都是。朋友,是一辈子的事。”
***
维森一直说我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说我是个不知死活的人。生活的比大多数人都要混乱辛苦,却又比大多数人都要洒脱幸福。
大多数人,即便不是由于长辈的教训,在求学的时期最放在心头的第一件事是学业。在毕业进入社会后最急迫的事是就业。所有的这些,因为我们生存的第一要务,是要生活,物质的最低供给。而我,我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我不去看脚下的土地,只想着遥不可及的白月,好像衣食无忧的富家少爷,可以玩些奢侈的游戏了。
正如被牵连进案件的这段时间,我没有去为脱罪而心力交瘁,我为了一个我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的男人伤心伤神。
再次走进阿莲莫莲的时候,是十一月的天。秋凉如莫愁静谧的湖水,深浓的绿色,微微泛冷,银杏浅黄色的扇状落叶帖伏在水面。我支着脑袋靠在吧台上看窗外行人,维森是说什么也不再给我酒了。我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嗜酒,只是想做些什么。
晚一点的时候,钟律师来找过我。警局里对我审查的案子已经撤了,本来侦查期间就到了,再加上钟律师的参与,也就不了了之。他来店里找我,移交了一些资料文件,还有一份凯文签署的20万元的赠与合同。
“他们对这件案子的立案根据是建筑在性别歧视上的,因为对你早年在模特届的绯闻的先入印象判定为素行不良,所以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实质证据。不过年初同性恋酒吧组织卖淫案的风头未过,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钟律师走了,他是受凯文的委托才帮我的,案子结束也就任务完成了吧。我拖他向凯文代为问号,他点点头离开。我继续半靠在吧台上,接着昏黄的光,看那份签了字的赠与合同。
其实想想看,我为什么要接受凯文的金钱呢?他当初确实是打算好像养个情妇似的和我过个几年的,所以,他是个大方的情人,我也没有理由没有必要拒绝。这样的金钱来往其实很平常,如果硬要冠上个卖淫嫖娼的帽子,而如今因为有了一纸赠与合同却可以脱罪。这合同岂不是成了卖淫的买卖合同?我觉得这实在荒诞得可笑。
“你打算拿这个怎么办?”维森瞟一眼笑得全身颤抖的我,又看一眼那纸合同。
“维森,我以前投资的钱快用光了吧。”我坐好,喝着果汁。
维森瞄我一眼:“一般人不会把钱投给一家只进不出,又快要关门的酒吧。”
“你觉得我是一般人吗?我是疯子,是傻子。”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我半晌,“你确实是个傻子。”
我长叹口气:“维森,他和我说开了。”
维森没有吱声,眼睛却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他说,做不了爱人,做朋友其实更好。”我呵呵的笑着,笑得胸前的肋骨都震颤得发痛。
“他说,他也许真的摸不清自己的感情。但他却没说,他的感情也有可能是爱。维森,他连假设一下都不原意。”
在我心里,他那样说,根本只是个安慰而已。我能够期待吗?期待他突然发现他是爱我的?期待他跟钱敏分手,和我在一起?连我自己都害怕的不愿去正视一个事实——他也许真的没有在爱我,他对我的特殊关怀,只是把我当特别的死党。
“那么,你就在这最后的期限里好好等着吧。如果他对你的感情是爱,就把他夺过来。如果那感情不是爱,就让他爱上你。”
维森重新开始擦被子的动作,低着头这么告诉我。可是他没说,如果他最后也没有爱上我,该怎么办?
该放弃了。
在他承诺的彼此都好好想一想的期限里,在明年年初他真正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之前,我是该好好考虑考虑了。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要学着放弃,学着忘记。
“维森,知道吗……我,已经有些累了。”十七章
一周去季冬雨那里两次,每天两通电话,现在已经成为魏孝丞的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其实这样的相处倒也和谐平静,魏孝丞每次回想起这段安宁的时光,他所期盼的与旧时好友的再见,也就是这样吧。虽然彼此都知道,这只是有期限的虚假的和谐,但都很珍惜。
周末的时候,魏孝丞下班后会直接去季冬雨家里,两人一起出去吃晚饭,然后当作散步,从冬雨家楼下的小市场一路走去阿莲莫莲。这条路很长,步行的人少,两个人都手兜在裤袋里,踩着梧桐树宽大的落叶,螃蟹似的晃悠悠的瞎走。
魏孝丞稍稍落后,看着前方的冬雨的后脑。风轻轻吹动他微翘的发梢向一个方向摆动,发根处未染过的地方长出短短一截黑色。从春天的相遇开始,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呢。
“冬雨,黑头发长出来咯。”
季冬雨“啊?”一声,连忙用手揪起耳边的一搓头发想要看看。魏孝丞看他那样瞎拽自己头发的模样,觉得很有趣。现在这样的冬雨一点也没有疏离的隔阂感,剖开他故作冷静的表面,他还是像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似的单纯可爱。
“用不着补染了吧。”魏孝丞走过去,把被他揪得乱翘的头发弄平,“就这样,挺好看的。”
季冬雨不好意思的笑笑,露出难得的害羞。
“季雨!”有人在喊。走到阿莲莫莲附近,就难免会碰见些季冬雨的熟人。冬雨转身去与那人聊天,方才单纯的笑脸也转瞬消失。魏孝丞在为冬雨偶尔表露出的亲切而惆怅,而他在面对同性的其他朋友时表现出的淡淡的态度,魏孝丞不得不承认,那也许并非一个虚假的面具,多年的模特工作已经把那套交际模式融进他的人生里。
就好像人必须学着长大,童年的梦境只在某些特别的夜晚重现。
季冬雨走进阿莲莫莲的时候,维森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十一月底的天气,冬雨居然已经穿上厚厚的棉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往常的这时候,他还衣衫单薄,好像生活的四季常春。季冬雨也颇为无奈,这陈年旧衣是魏孝丞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他已经好久不曾穿的这么累赘。
阿莲莫莲的生意一如变换的气候一般,渐渐冷下来。不管是正常的循环也好,店主之一涉案的不利影响也好,今晚的酒吧里可以清楚的聆听维森在放的那首《常夜灯》。
两人在吧台前坐下来,魏孝丞惯例的喝他的啤酒,季冬雨的饮料已被强制改为热牛奶,天暖和一点的时候可以喝冷的果汁。魏孝丞拿着一份香菇瘦肉粥递给冬雨,还很热乎的,是魏孝丞刚才趁冬雨和旁人说话时卖的。阿莲莫莲背后是一个规模较小的美食城,经常他们散完步,就去吃些东西。
维森看冬雨乖乖的喝粥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最近不忙吗?”
“嗯……还是那样。”
“快过新年了啊,还有一个月了。”维森看看日历,两人闲聊着。
“明年,准备的怎样了?听说是打算年初结婚吧?”这是冬雨想问又不敢问出口的话,维森不急不躁的淡淡脱口,冬雨却已经停下了喝粥的动作,静静的等着。
“年初……可能要延后了吧。四月份以后再说。”
魏孝丞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另两人的神情,独自沉浸在思绪中。三个人,各有各的惊喜和烦恼。
***
“冬雨,这两天我要和钱敏去她老家一趟。”
“冬雨,要记得三餐按时吃,药也别忘了要吃。还有,寒流又来了吧。”
“不是跟你说了寒流来了吗,你居然没给我呆在家里,还到处跑啊?”
“晚饭吃了吗?真的吃了?”
“别在维森那儿泡太久,八点钟就回去,九点上床睡觉。我会打电话去查岗的。”
“嗯……嗯……嗯……”我无力的托着电话,魏孝丞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至少对我而言,是。
收起手机,维森若有似无的调侃,“离开几天还要管的这么紧啊,不是明天就回来了吗?”
我白他一眼,维森明明知道我和魏孝丞是怎么回事,却还用那种戏弄甜蜜情人的语调。我并没有忘记,魏孝丞说给彼此一些时间,并非就是说这段时间他会完全属于我。我也从不敢奢求。
维森看出我的落寞,放下杯子,拍拍我说,“现在不是挺好吗?你还有机会,也很有希望啊,他会逐渐体会你们之间的默契,会认清你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而且,他连婚期都推迟了,这不是好现象吗?”
我拍开维森的手,正视他,“你真的觉得这是好现象吗?”
现在这样是好的发展吗?他像是个保姆似的照顾我,处处小心,时刻碎碎念叨。他越是关心越让我沮丧,他的这种体贴和关怀的确是发自真心,但这真心,这自然而然的流露,是爱吗?我们似乎,正稳步向“好兄弟”的方向发展,如果说以前若有似无的回避、隐瞒还让我愤懑,那么现在……现在的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说我们是哥们儿,一直都是。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明知道我会因为他而痛苦,他不希望我痛苦,却不愿放掉我。他无法接受维森的建议,即使无法和我在一起,他也不能就此与我分道扬镳、不再相见。
他说朋友,是一辈子的事。即使不是爱,他仍对我有一份割舍不掉的眷恋。我和维森觉得那眷恋是爱,他觉得是兄弟之情,因为他在眷恋的同时还在经营着一个尚未成形的家庭。
我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我只希望能给自己的这段感情画上个圆满的句点。我要我的八年的期待至少不是一场空,我要多年前的那个元旦之夜不仅仅是兽性的欲望而以。
我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如此惧怕一个女性,光是看她一眼就能让我冒出冷汗来的那种。楼道里吹不进风来,我的皮肤却冻得发麻。也许,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就是真正终结我少年美好幻想的最终杀手。我一个人回到那幢古老的建筑物时,我看见魏孝丞的母亲站在我家门前昏黄的灯下。
相隔八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她已经五十来岁,还保养得很好,头发锔得黑亮,盘成个高雅的发髻,穿着深紫色长大衣,带着藕色手套的手拎着皮包,笔直的站在我上方的楼梯上。我不知道她在这里站多久了,只觉得她的脸冷的白森森的。
数年前偷看到的那一幕,她和那个堕胎休学女生母亲争吵的字字句句都在脑中、耳边回荡。
“前几个月,我家孝丞已经因为你的事跟检察院的人闹了不少的矛盾,也被处分了。这次他跟小敏的婚期又推迟了,我希望不是因为你的原因。
我听说你跟孝丞高中时候是同学?我以前怎么从没听他提过你?反正,不管怎样,你们也只不过是高中同学而已,你也不能一有个什么事就拽上孝丞阿。你爱找男人找女人,那都是你的事,我家孝丞还要结婚还要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