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画下去。"低沉磁性的嗓音,跟他的眼睛一样深邃,捉摸不定。
"您打算举办个人画展吗?如果有打算的话,什么时候能再给我们一个惊喜?"
他摇摇头,"现在还没准备好。"
他又看了眼她,眼神让她的心一动,他侧着头,不直接接触镜头,几乎皱起眉头来,他的眼在问她现在可以结束了吧?
她斟酌了一下,该问的已经都问了。但她美丽的嘴角微微一翘,她很快问:
"您在致谢词里所说到的那个人,是您的朋友或是爱人?"
"朋友。"他肯定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答谢您的爱人?我想她对您的帮助也应该很大吧?"
他沉默,她继续让镜头对着他,不罢休。
"米开朗奇罗以他的妻子为模特,画出了圣母像,或者您还是个流浪的艺术家,没有找到您的圣母?"
他皱眉了,眼神阴郁。
"我的爱人是个撒旦。"他停住,看到她的不解,微微笑:"如果我有的话。"
他站起来,她也只有站立起来,与他握手,结束,谜一样的男人。
24
站在高处,闭上眼,都是风,感觉是很好。这就是凌驾于人的迷恋,有些人苦苦追寻,有的人轻易得到。
他仍在画下去,伴着股停下来就会再也画不下去的疯狂和迷恋,他画下去,那种快慰深入骨髓,越来越大量的烟,整夜整夜无法合眼,脑袋里有个东西,奔涌,要逃出来,这让他的头都几乎疼痛到咯吱作响。
经常什么地方都不出去,他就待在用奖金买的屋子里,第三十层的公寓,从阳台望出去,比以前住的地方都要高,适合现在的他。
秦雪间或过来,说几句话,带些东西看他,帮他收拾下屋子,她隐隐有些变化,快要变得跟他一样沉默寡言和别扭古怪起来。
"一起去度个假吧?"有天,她征求他意见,问他想去哪玩。
他哪都不想去,但她的样子却是认真仔细,他答应下来,她并不显得高兴。
郑恒也会过来,带上几瓶酒,大家一起喝喝,他的事业最近也有了大的发展,人格外精神,他们一律不谈过去怎样。看他块头高大,但喝醉了,嘴里就不停叫着小雪小雪。
结果秦雪真把飞机票拿来了,一起去欧洲的小国;他敷衍她,等他开完个人画展再一起去,她半晌无语,就在他面前把票给撕了,撕完仍旧与他说笑。
他不接受采访,电视上还是有他的声音和样子,重复他得奖的瞬间,各个综艺频道都舍不得放过这个华人获得国际大奖的难得盛况。
走在路上溜达,近夏,树叶都绿了,把夹克脱掉,穿上衬衫,踢哒着凉鞋,到处乱走走,别样的快意,夏天到了,他的腿也去了湿冷酸疼,不那么跛了,慢慢走走,也没人在意他。有兴致,还能到国立美术馆看看展览,一星期去两次,每次待三个小时。
美术馆旁边的小店铺还在,找个偏僻的桌子坐了,上点小酒小菜,喝得醺醺然,再拎上两瓶摇摇晃晃回去,半醉半醒,有种游离人世的幸福。
摸上他的脸是女人的手,香味也是女人。
"一起走吧?"温存的问,温存的触觉,让他靠着她,头搁在她散发香味的黑发上。
他们就一起走了,走在路灯下,哼着不成调,路灯也摇摇晃晃,眼睛里都是摇摇晃晃。酒精驯化了温润了他的意识,指尖柔顺的凉着,与四肢的热不等称,吸着酒气,大口大口地吞咽,无论液体还是气味,以前扼杀自己的必需品,如今,开始变成状似愉快的消遣。
就算小琳会走。
就算露会用绝望的目光鄙视他。
就算这就是他今后的结局了,他也知道这也只能是他出卖身体换取保护的结局,重新来过,还是会变成这样。
他举高酒瓶,摇晃地看里面的金色,荡漾,他很开心,心里飘飘然,他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一点光线,如果能有办法,能让他用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爱的人,他就要试试。
女人的手抬起来,摸到他的手,攥着,然后漂亮的嘴唇接近他,一点一点的笑。
有些可怕--他不由推开她,靠着电线杆,摇啊摇,蹲下来,坐下来,不能动了。
"你走吧。"他捂住自己的头,"我不要女人。"
"那你要什么?"她带着点嘲笑,拉他。"我会给你天堂。"
他掏出自己的皮夹,拿出票子,他上天堂的代价,塞到她手里,就维持酒鬼状,一动不动。钱突然就撒在他脸上,贴过来的唇温热,很亲热的接吻--很久没跟女人接吻,他几乎都忘了技巧,他以前是喜欢亲吻她们的,现在真是忘了,这让他笨拙地回应,而且还笨拙地笑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这个在灯光下,发出迷人光泽的女人。
"马上,你就会忘了你是谁。"
她的眼神很亮,他喜欢漂亮的眼神,他也喜欢这种眼神保留久些,他是个很快就能消磨掉这种眼神的可怕的人,他推开了她。
意识飘忽,香味也散掉,心里觉得开了自己一个玩笑。
敲着酒瓶,嘴里乱哼哼,
隐隐响起的是女人的叫声......
把他从巷道的地上拎起来,像拽扯这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在他的脸上拍打着,边念出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冷洌,冰封得好好,他是来验证他正陶醉于酒精摄入过量。
还把他扛在肩上,他本来就没他壮,他迈开步子,他就晕了,随着他的步子,强硬、不退缩的每一步,他已经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纠缠还要持续到何时。
开门,关门,再开门,热水让面颊有了痛觉,不断喷洒在脸上;下巴被捏到了,生痛的里面夹杂悸动的热度,和着对方恶毒的怒火。他被迫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到了,又能如何?醉醉的眼瞳,红红的血丝,颜色,是空白。
"你跟踪我。"他冷淡地斩钉截铁,有瞧不起的嘲笑,他眨眨眼,晃掉不清明。
"这不就是你希望的?"邪恶在他耳边,耳语,更嘲笑:"你根本玩不了女人了,高志,不被我压,你能勃起?你是在有意用那些女人挑起我,你没了我怎么办?"
"--没了我,你又怎么办?"启唇,一个字一个字,他遥远望着自己,一个既隔绝了过去,又不被现实接受的自己,他瞧见自己抬头,用温和的神色一点点看着镜中的两人,清俊,优雅的他,就是当年的他,非常年轻着,充满了对人生的期望和热切的情感。
那高大的雾中男子,完全没有蛊惑了的痕迹,一双野性狂肆的眼,看着他,里面没有热情的流动,也没有他最擅长的冷酷嘲弄,只是静默的沙尘一样,快要凝聚,快要僵冷而碎裂掉。
有种东西眼见就要爆发,但又被容忍。
他的下巴被松开,叹息一样,男人就改变了策略,狰狞眉目松懈下来,容忍了他这个顽皮的软弱对手,微微地伏在他耳边,用不可摧折的高大笼罩,用貌似平静的温存贴近。
他也把眼睛别开,不能反被他蛊惑。
"志,你是个动物。"强输给他的意志,沉着思索的声音,带点玩笑的意味。
"小狗小猫?"他抹自己潮湿的脸,背后的热度异常敏锐。"你养的小宠物?"
"独角兽,没能上得了船的独角兽。"
"什么船?"他听他难得的心有旁骛,却不跟他配合,他推开他,走到室内的昏暗,酒意已让他昏茫。
他伸手要开灯,手被重重打掉,缩着手,还是昏暗。
"船就是诺亚方舟,知道独角兽怎么死的吗?"越来越沉着,完全镇静。
他就站在电灯旁边,背后的声音十分的近,只要把手指尖伸出去一点,就能摸着了,他捂着自己的手,牢牢控制自己,无动于衷。他也不能开灯,去看清楚这个声音。
"他太高傲,不肯上船,就被水淹死了。"
好象开启预兆的陷恶,门又打开,笔直的光线,照射,黑夜里很容易把埋藏的一览无余。
他没有反应。
于是门又关上了。
他才伸手打开灯,三十层的公寓,又只有他一人了,很安全,什么都不缺少。
独角兽会淹死?出来没有听说过;他只知道独角兽都有一双翅膀,只要不折断,就能一直飞下去。
守侯(25)
酒醒过来的时候,抬胳膊,看表,看到日期,才想起来,昨天是自己的生日。
卫烈该不是为了这个--破借口,又烂又破。
自己都已经完全忘记了,往年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里?是阴暗的小酒馆,还是卫烈的床上?--肯定不会在那男人床上,他从不在他床上过夜,事情完了不管多累也要立刻穿衣服走人,卫烈也从不会留他过夜,反正他不过是他廉价的发泄物,当卫烈有需要时,顺便又正巧也找不到别人时,哈!他就派上用场了,自然会来找他,没需要他们就各自相安无事。
现在,居然很怀念那种日子。好象陌路人一样,就算当天晚上还接过吻做过爱,早上醒过来就谁都不认识谁了,这有多好,这太好了。
他和他就是陌路人。
他一直就是他玩玩的对象。
这有多好。
那时候,跑去看露,偷偷摸摸躲着,偷偷摸摸看着,已经跟男人上床的自己,就算没人知道,在心里就好象被人刻了耻辱的字一样,会不巧看到卫烈,他看露的眼神深沉到隐晦,他那时候想,可能卫烈会爱上露的,露这么好这么美,要能爱上,卫烈说不准就会收了性,说不准就会好好地对待露,那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要是他真爱露,他就不再阻止他们在一起,不再阻止妹妹濒临疯狂的爱恋,他就可以一个人消失,放心让妹妹幸福。
但没有,卫烈没有爱上露,就像他从来都是恨着自己,而要不断玩弄自己才能满足。
对于卫烈,这就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不管做爱不管接吻不管冷笑不管呵斥,卫烈这三年的表现从来完美无缺,他就是个有钱又有权的贵族,完全有资格无法无天,而他自己,是个残废的画匠,斗不过也输不起。
每次都很讨厌,跟这种人做不正常的事,烦死了,又解脱不了,总是在轻视的眼光下解开衣服,总是毫无尊严地被剥夺到微弱喘息,总是一遍又一遍被嘲笑--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你现在成了这种样子,你再也回不去了;是的是的,他知道他都知道,但这个人为什么总要提醒他,存心凌迟他?好象最不希望他变回从前的就是他!
每次都有意在他面前跟别的女人亲热,故意把他拉到哪个酒会,却完全不搭理他,在他眼前,就抱着其他漂亮的健康的人物亲吻拥抱;烦死了,他到底在炫耀什么!他知道他从没在乎过他,他也没那个工夫痴心妄想什么他们做爱能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出来,他知道自己残疾了,自己已经不漂亮了,那又怎样?要残疾不漂亮的他打发时间的是卫烈不是他!
每次,他都自己喝酒,根本不管那人想怎样,居然也会有没长眼睛的人靠过来,靠近这样又是胡子又是褴衫的自己,喝得醉醺醺,就被人拉住手,还接过自己晃晃悠悠的酒杯,现在只记得对方是个男人,已经完全记不住长相,好心让他靠着肩膀,边搂着他微微说话,什么跟他走之类,他只想抢回自己的杯子,哪管跟谁一起走,对方拉着他,他就跟着走了几步,他的寄生主这时候突然从天而降,插在他们当中,差点没折断他胳膊,差点没吓死要拉他喝酒的男人;很明显的愤怒吧,回头看他的时候,一般就是闲闲嘲笑他慢慢讽刺他久久折磨他,只有那次,难以遏止的愤怒从卫烈全身迸出来,惊到他酒醒。
当晚回去,卫烈森冷说:你滚吧,我玩腻你了;他满身的酒气,坐在卫烈家的大盆栽旁,心想这男人真是奇怪,真玩腻他干嘛又要把他带回自己家说这些话?卫烈拎起他衣领,摇晃不停,顺便还拍了他脸一巴掌:变成这种样子,还知道勾引人,真是小瞧了你;他让他摇,脸有微微刺痛,他知道卫烈说的是假话,可能半真半假,但他真的不能滚,因为他的亲妹妹还握在这男人手里,他哪里能滚?
当晚的卫烈,大肆折磨他,故意逼他为他做最讨厌的口交,故意开着大灯暴露出他身体的种种羞耻,故意用种种技巧玩弄他到不可自拔,痛苦不堪
求你,卫烈,求求你--天已经亮了,他身体好累,他胸口涨得发疼,他那里一直无法顺利泄出,而非常涨痛。
卫烈的回答是重重拍打他的臀,打去他只消一秒就能攀上的高潮,非常残忍,非常恶毒,他有种种办法让他离出口只有一根小小的手指的距离,又一脚踏空直落深渊。
他想这个人是个疯子,自己被他杀掉可能就是眨眼间的事。
那晚是他第一次感觉害怕卫烈的时候,他熬了整夜的痛苦才突然明白过来的卫烈强大蛮横却从来谁都无法发现的占有欲,以往只是打个电话就过来解决的事,以往根本不理不睬他,玩过就算的人,突然暴露出来的面貌,简直是狰狞,他直接就被抛到了这样的卫烈面前。
"你这种人,变成废物还不死心!"卫烈捏着他,死死攥着,让他疼得要死,
他疼得要死,也不能去踹施虐者,也不能推开他就跑,这让他更焦躁而发火:"我不是废物,只是你一直不停这样说我!你以为就你讨厌我,我也讨厌着你,看你都觉得恶心!"
他说得是当真。他真讨厌极了这个压迫他到喘不上气来的男人。
卫烈当他说疯话,连看他的眼神就明显是在看一个潦倒一无所有浑噩呆痴的渣子,压着他,摆布他,像摆布一个小玩意。
在他捂住自己脸,吞下痛苦呜咽的时候,憎恨极了的声音对他慢慢说,"我对你,岂止是讨厌;是恨之入骨!"
后来,卫烈就再也不带他去什么人多的地方。
居然会在自己二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想起这种事,像想个笑话一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过去那样?事情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知道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掰正过来。
昨天,是应该带个女人回家,就不会早上醒过来,想起那个男人开始后怕。
守侯(26)
总该做个决定出来。
开画展的事情,很顺利。
总会有各种人查到他电话,打过来,换了号码还是没用,就把电话拔了。
画到第二十幅就开画展,开完,就把一切结束。
三个月,一百天,没人骚扰他,他完全被忘记。从诅咒他淹死的那天起。
画好了,就很快用黑布蒙上,好象祭奠死者,笔泡进水里,很快浮起油彩,晃晃,又沉下去,提起笔,在透着灿烂的光的玻璃窗上,大大勾勒,贴上去,冰凉的视觉,他仔细看,水渍和着油彩蜿蜒,自己勾出的到底是什么怪物?有着这么坏的眼神,把照在他身上的光都遮盖。
到底在想什么,这个白痴脑袋,明知道是怪物还画得下去。是自己也快变成怪物了。
很快就真的开了。
给妹妹和琳都送了请柬。
很盛大,来了很多人,那么大的画廊,还站不下,源源不绝的还有媒体。
七七八八问的都是一样,画从哪来的灵感,为什么要画这幅那幅,师承谁,得到过哪位名师的指教,--
逮着他,吵吵嚷嚷,不停问。
闪光灯,把眼睛都眩花。他像自闭儿一样过活这么久,突然又被抛到了每平方米超过两人的地方,头嗡嗡响。
他给露画了幅素描,是小时候的露,现在谁都知道他有个名模妹妹,而且很快就会跟卫氏总裁缔下婚约,他实在是个幸运的家伙,样样顺心。
"明天你就又是头条了。"
秦雪站在他身边,看他的小妹妹。
"有的人想开画展想了一辈子,却到死都没法实现。你听到那些老头子的评价了?全都是国际最知名的鉴赏家,只要他们各说上哪怕一句,你的名字马上就会出现在《艺术年鉴》最新版,志,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