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热切看他。
跟四周的镁光灯一样滚热。
好象衷心地崇拜。
获得这些,一直都很容易。他一直是个天才,只要有笔,就能画出震撼,画到死为止。
他听到那些三五成群的老家伙说话了,二十五的嫩芽菜含在一副副假牙套里,嚼腾得褒贬不一,什么感情什么压抑什么深刻,总归由他们说。
只作鉴赏不作画的人,都能踩着别人爬得很高。等自己老了,不能像他们一样。
妹妹没有来。到下午的时候也没有。
有人送了花来,积在整面墙的大堆里,他看到暗红的一角花色就知道是露,花上留着便签,露说恭喜他。
什么都没说。
妹妹再也不会来了。
小琳打给他电话,告诉他她现在过得很好,还有能收留他一年她的运气也算不错,她年轻细柔的笑声传过来,耳朵刺痛,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伤痕在浅的时候,一定可以慢慢平复,只要不再去割破她,小琳问他现在一定很好吧?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日子了,他当然说是,当然说他过得很好,当然一切都称心如意,而且还跟原来的恋人重新在一起了。
"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硬拉在一起,果然还是要分开。"
琳安静地挂上电话。
是啊,果然还是要分开。
他一个人走出去,天很阴,他带了把伞,走到门边上,秦雪追出来,扯着他,"画展还没结束,你想到哪里?"
他撑伞,看到天空都是乌蒙,他的梦想这么遥远,根本够不到!
"结束了,秦雪,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不,只要等今天晚上,报纸、电视、人们交口谈论,你马上就要赢得整个世界了,你不想看他们为你疯狂吗?你到底在犹豫害怕什么?我认识的高志不会在这时候就溜走!"
他按住秦雪肩膀,压制她的激动。
"够了,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不要让我毁了你自己的生活。"
她抓着他的手,却靠过来吻他。
嘴唇都很凉。漂亮的优雅的女人,眼里是放不下。
贴着他,慢慢说:"如果当初我能这样,就不会是那个女人了。"
他轻轻把她推开。
"我不是你认识的高志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小雪!"
突然大喊,突然把他们都震住,扭头看到是脸都憋红了的捉奸成双的丈夫。
郑恒失望地看着他们,看她背叛他的信任,也不上前,掉头就走。
秦雪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追过去。
他推她。她茫然回望。
还在犹豫什么?这个时候,竟还在犹豫。
--"我不想把你交到那种人手上,志,就和我走吧。"
从天上飘下来的雨打湿她白皙额头上的秀发,眼睫上是透明,她望着他,优秀的天才,俊美的青年,傲慢无理的讨厌鬼,一切都好象回到过去,她为他失魂落魄,却还在等待他先开口,她总归是富家女的矜持,除了他还有很多选择和追求者,不一定就非他不可。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手心里一片湿漉,再也没有执着到痴迷的视线了。
"我爱他。"
她全身一震,不敢相信。
他放手,她眼睛里都是不信,"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笑笑,摆出无可奈何的笑,好象沉迷于爱情中的笨蛋。
"我想是真爱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眼神微微地抖了,生气到愤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胡说!你胡说!你怎么会爱上那种人?不可能的,你骗我,你还是不是你?"
他挤出笑,又萎靡又亢奋地慢慢笑,本来没自信做出谈恋爱的萎靡与亢奋,好象照镜子的水仙花,但她居然看到他的笑就信了,眼睛里很失望很自嘲--真的没想到他变成这种人,真的会爱上一个折磨他让他痛苦不堪的人,一个男人。
她真的就走了,他的眼睛和笑已经告诉她他不可能跟她走,她可以忍受他不爱她,却无法忍受他去爱上那种人。
27
雨水下大的时候,天就会黑。
上一次,秦雪突然出现,来拯救他的时候,也是个下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季节。
他慢慢走在雨里,打着黑黑的伞,路过和卫烈一起喝过东西的咖啡馆,门檐上的绿藤还是盎然,和卫烈在一起总是太紧张,把什么甜的饮料放进嘴里都是尝不出味道,这次,他一个人,慢慢喝上次喝过的茶,想尝出到底是苦是甜,间断,电台插播里还有自己回答记者的拘束,他们问他现在成功后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他自信回答成为世界顶尖的名画家,立刻,他们就发出赞叹和羡慕,竟没人怀疑他;这种答案跟傲慢的高志果然很搭调,把别人踩在脚底下,把他的光芒完全遮住别人,天才都适合这种回答、这样论调,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过这种人生,好象卫烈也是,生来就是在豪门,想要的种种唾手可得,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也会这样,慢慢真的说不准就能成为世界顶尖的名画家,但早就已经出了意外了,现在、将来都不能再回到正常。
这茶苦得要死,把舌头泡进去,舌头不知道会不会也跟着发绿,最好能把整个人泡进去,都变成绿汪汪,谁都找不到。
但世上,只有死人,谁才都找不到。
几百米高的大厦,总裁待的地方应该是最顶上。
水滴滴答答从伞尖流下来,成了小洼,在密闭的空间,还会觉得冷,把脖子缩起来,慢慢等着电梯升到第四十六层。
陆续进来人,又陆续出去人。
到了。
先出去的,是一个模特,男的,背影很修长挺拔,穿着优雅有风格。他第二个出去。他出去,电梯门就又关了。
他记得卫烈的秘书,姓乔。他对卫烈的事还算知道一点。
真远,从电梯这边他一直走啊走,走过整一层楼面的宽广空间,整面的玻璃墙都涮过雨,仿若悬空,一直走到那边,才看到了秘书办公室,前面那个模特比他走得快多了,长长的腿,远远就拉开距离,直走到底,却看都不看秘书,直接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就进去。
门关上。
他停在半路。地板是大理石的,踩在上面,冰凉冰凉。手上攥的都是雨的水,也冰凉。
微微笑,感觉滑稽,也不知道是自己滑稽还是卫烈滑稽,还是欺骗是那么该死的滑稽。
秘书却这时走出来,往他的方向,眼睛盯着他,是认出来了。
他这个跟他的主子缠了三四年的瘸子。
"是高先生吧?很久不见了,昨天我才在报上看到你今天要开画展的消息了。恭喜你。"乔子健顺手要接眼前站立不动者的雨伞,但已经是万人迷的青年把伞挪到了身后,是还要走的意思。
要是现在放走他,乔子健清楚自己下一秒就会被炒了鱿鱼,他拉青年的胳膊,虽然明知道对方脚跑起来不灵便,但还是提心吊胆,"您现在就跟我进去吧。"
高志不动,也不挣脱,慢慢乎乎笑出尖锐:"你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还有谁会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乔子健一愕,有点不及回神。
但高志已经回神,把伞交到他手上,自己就往前面走。
乔子健看他背影,因为天阴,腿的残疾很明显,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也在成为他与众不同的魅力之一,早已经失去多年前锐气和狂傲的瘦削青年,怎么到现在还是不肯向他那个没人能拒绝的总裁低头?
算是不可理解吧。
他跟卫烈这么多年,清楚卫烈为了想得到的东西,可以花费多少心机,做生意打垮敌手成为商业巨子是要这样不择手段,玩感情游戏他也照样可以称心如意;只要等不屈的青年屈服了,可能一切就结束了。
青年敲门,然后开门。
门关上了。
里面两个人,都站着,靠着身体,靠得不远不近。足够暧昧。
他走进去,很大的房间,多他一个也不多吧。他走进去,站好。
有短暂的沉默。
他此时此地的突然出现。
"你来干什么。"卫烈问得冷淡,好象不乐意见他活蹦乱跳出现在眼前。
"我来看看你。"他缓缓答,沉如水。
从他嘴里,说出这种缠绵,真是大笑话。
但他确实说了,面不改色。
高颀完整的模特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看了他两眼,还是很优雅和微微倔傲的态度,有些嘲笑透出来。
他坐下来,揉自己的坏腿,动作像个老头子。
隔着很多步的高大男人,犹如猎人看出猎物死前已准备好的致命一扑,还在抱着游离的姿态揣测,他这个老到嚼不动的猎物。
"我坐会就走。"
他说,很沉着,什么不该有的都没再想的样子。
男人并不靠近他。
故意就开始无关痛痒地说,"觉得刚出去的那个怎么样?比你还小两岁,脾气又硬又倔,比你当年还傲,但说起来,还是整齐的身体抱起来舒服,漂亮又有血色,比死人一样没反应的尸体要有吸引力太多。"
被贬得一无是处了,已经。
他不揉腿了,站起来,果真坐会就走。
"我不打扰你了。"
没人拦他,没人理他。
他很顺利,就再打开门,再走出去,再跟秘书打个招呼,再下电梯。
靠着电梯,看四壁反光里那个没有表情的自己,表情早已经被偷走了,没办法再显示内心。
到第一层,想起来忘记拿雨伞,脚也没停住,走着走着,走到外面。
雨很凉。缩起脖子,是很冷的雨,可以顺着衣服领子,滑下去。
把自己领子揪起一团,有点蜷着,慢腾腾走。
手机响了。
他接,泡在雨水里,声音嘶哑断续。
"你--来干什么?"
他蹲在地上,没有回答。
到底是来干什么?答案开始记不清。被雨弄模糊。
"志......"
手机进水了,渐渐无声,连嘶哑断续都不再有,只是寂静。
他放下手,脱手,它就掉在深深的水洼里,结束了。
他蒙住脑袋,不想站起来。
--"你来干什么?"
头顶上的声音,清楚仔细,流利坚强。
他抬头,看到自己的伞,遮住自己下雨的天空,俯视自己的眉目,带着冷酷的轻率和随意。
终于慢慢站起来,揉自己痉挛的腿。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给他撑着一把伞。
"和我在一起吧,卫烈。"
他终于说,终于看这个轻率和随意的冷酷看自己的男人。
"如果你还愿意--"
"你在耍我?"卫烈一笑,一笑置之,"看到这么柔顺的你,我真倒味口。"
他也点头,承认现在这种拙劣表演的自己是倒人味口,如果已经习惯把守侯当成追逐的乐趣,当突然失去,是再没有什么兴味,如果爱的本质就是追逐的玩笑,一切都不值得再去守侯。
他拿伞柄,也微微一笑,泄露出心底的苦。
"那就没办法了。"
伞柄被两个人持住,不放。
"你在耍我。"
很冷静抨击,很犀利揭露,或根本不信。
卫烈绷起的嘴角,是怒意的蒸腾,是根本不信。
他放过伞柄,自己退后一步,现在他在雨里了,跟堡垒里的卫烈是两个世界了,两个世界的人,跟平行无异。
卫烈伸手,单手抓住的是他的衣领,抓过来,水都灌进去了。
"你敢耍我!"
真的就反手打了他一耳光,真是暴虐的疯子,疯到挥手打他却连自己的手心都在发抖。
颤抖就短促留在他的颊边,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他拉住卫烈的手,握他的掌心,真的是抖的。
对视的目光里,却好象他才是在侵占堡垒的勇猛士兵,他明明已经后退了。
--"你愿意?"
大大的雨声里,嗖嗖的冷风刮着,他握着卫烈的掌心,慢慢问他,应该要永远憎恨的人,竟无法结束。
"还是不愿意?"
他脸肯定肿了,他们打上的都是左脸,顶着红肿的包,他模样很傻的问,像头次向漂亮姑娘求婚的毛头小伙。
卫烈摸他的脸,都肿高了;冷酷崩裂,眼神泄露情感。
"只要我不留神,你就会扑上来给我一刀,高志,你就是这种人!--你从来都把爱你的人一个个踩在脚底下--先说爱的人,就先输,我要你先说。"
是这样,只是输赢。跟小孩子一样。
脸上的温度,是催眠的收效,盯着他的眼神,也是恫吓。
谁先说了,谁就输了吗?
"我爱你。卫烈。"
他低低沉沉说,徘徊在嘴边上,是挨打后的刺痛,已经体味不到,已经足够平静,但真当说出口,却把自己都迷惑--这个爱字,森冷霸道到可怕,真到说出口后,才想收回,也不可能。已经后悔了,违心就会有报应。
高大的男人,成熟又英俊,财富、地位、权势都在手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不满足了。
为什么还要在听到这再简单不过的早就腻味了的三个字后,连看他的眼神都整个改变?
为什么要对他露出小孩子一样脆弱无防备的表情?好象他说爱,却是在把刀子插进他的心里。
为什么还要真切对他说:
"赢的代价是要永远爱上对方。我赢了。"
雨,都是雨。
抚摩停在脸上,他没有跟他接吻,但他开始渴望他的吻。
违心就会有报应,后悔也迟了。
28
在车子上,就开始接吻,某种禁忌被意外突破后,可以顺畅自由地彼此亲吻。
他浑身冰凉潮湿,被同样冰凉的手指摸索揪弄,这是对赌注的确定,需要再三反复才能确定,左脸被反复亲吻,像小狗一样细细舔着,他觉得痒要扭头,卫烈却又开始舔弄他露出空档的锁骨,用牙齿梗着硬邦邦的骨头,嚼不腻一样厮磨咸涩发抖的皮肤。
脖子整个像过敏,红肿,痒又干。
"味道这么好吗?"
他笑话,压制自己的动情,身体却诚实,因为抚弄开始昂扬。
"是你的味道,当然好。"
却不是笑话,是凑在他耳朵边上,用低低哑哑悠悠哉哉吐出的灼热。
卫烈在他面前首次暴露出来的,是原来他也可以做到柔情蜜意。
他终于才明白过来的,是他竟然无力招架这种柔情这种蜜意,他心里并不在乎这种话这种诱惑这种恋人般的耳语,但卫烈真对他说了,有些东西就开始软化。
为掩饰这心里的曲折,他摸上车门把手,要拉开。
"我这种跟死尸一样的家伙,还能有什么味道。"
结果却拉不开,被身边这个人早就锁上。他缩起身体,抵抗侵犯,在昏暗中,竟无法镇静去看去想。
卫烈把他搂抱着,他们从来不这样搂抱,亲密,甜蜜,温存。他把头搁在卫烈的肩膀上,安静不挣扎,卫烈慢慢摸着他的背,慢慢地用下巴跟他湿漉漉的头颅磨蹭。
"你在乎吗?你从不在乎。现在,我想看你嫉妒的眼神--"
摇摇他,把他颈子拉到可以接触视线的距离和角度,他被顽固的人牢牢打量,长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梢,他的鼻子,他苍白的脸色,他紧紧闭合的双唇,犹豫着停下,是想用手指撬开他的唇瓣,好直接进占他口中的湿润。
他催促他,头靠近,先只是啄上,后来就失去控制,用舌头和手撬开他的嘴,开始停不下来的彼此接吻,吸吮对方舌头的津液和热量,眼却不闭上,带着小孩子闹着要吃糖果的神气,他确确实实是在等待他的嫉妒。
这样的卫烈,突然不强势,突然不凶狠,突然不霸道,突然之间,无法适应。
自己在卫烈眼中,又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真要嫉妒?难道真要去回应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这样的卫烈完全出乎意料,他不会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