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眼泪还是没忍住。我们就这样在院儿里站了一会儿,等到风把我脸上的泪痕吹干了,我心里也好过了些。轻轻推开了诸葛的手,回头一看下一跳,他的嘴唇都青了。这斯竟然没穿外套,这大冬天的。
二十 看不见的明天
接下来的那几天,全世界人民都挺兴奋的。因为过了这个圣诞节没几天就是千禧夜了。对于这个人类自己定下的日子,可能因为千年等一回的缘故,似乎所有活着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大冬天的东单街上一片红。千禧套餐,千禧特售,千禧特别设计,简直铺天盖地。我特别喜欢这个禧字,凭空就去了喜洋洋的俗气,平添一份尊贵。
那时我还在血液科,是个非常累心的地方,我们这儿是转诊医院,来的差不多都是重病号。恐怖的时候,一天走一个是很常见的事。老实说,对现代医学来说,有很多问题还是不能解决的,这些病人几乎都只有一个可预见的明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快慢的区别而已,而这个快慢,通常决定于你有多少钱。血液科在住院部的最高一层,穿过电梯间可以通到外面的天台,从那里俯瞰,街上的行人小如蚂蚁。我耗了大把的业余时间在那个天台上发呆,有时也试图数数蚂蚁,可惜总也数不清。
这天该我值班,我索性连宿舍也没回,从早上上班开始就一直呆在科里没出去。午饭晚饭都是带我的住院医帮我带的。这是一个本校毕业的师姐,脾气有点像朱碧,年纪老大了还没嫁出去。她也纳闷,说好好的,全混成哥们儿了。我发现了,这样的女孩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们俩一人霸住一张休息室的桌子,分工合作写今天教授查房的纪录。有人敲门,其实门大开着。抬头一看是陈程和陶永辉,都是我管的病人。陈程可怜巴巴的开口,“哥,我们在这儿坐会儿行吗?我们屋那个老大爷今天又吃饺子,他还”说起来挺犯难的样子,“他还吃蒜!”师姐先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用眼睛斜我。陈程是个北京的重考生,今年好容易发挥不错,靠到了厦大,报道没多久就发现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被家里接回来治疗。其实他比我还大一点,只是他不知道,还追着我哥,哥的叫得我好不得意,我也不点破。要知道,在儿科的时候,那群小不点在品质恶劣的护士调教下,都管我叫‘小哥哥’。这听着就差多了。陶永辉是个白领,我见过她女朋友,俩人往一块一站,就是金童玉女的现场演绎。
很自然的大家就聊到了千禧夜。陈程还是小孩子心性,说本来以为今年能在厦大的海边来个浪漫的千禧约会的。一副无限惋惜的样子。陶永辉很少说话,可我和师姐都留心看他,想尽办法把陈程的话题往一边差。陶永辉和女朋友本来在计划一个千禧婚礼的,结果筹备时候发现得病了。他女朋友很够意思,说一切照旧。我们教授一点不感动,说照旧?留着人在什么时候结婚不行啊?化疗期间,感染了就完了。你懂不懂。那天他女朋友一走进电梯就哭得天昏地暗的。后来还是没事儿人一样,每天来,煲汤,带杂志,两天一束鲜花。两个人都在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分时间。不过周围的人每每看到他们无语对坐,两两相望的时候,就心里特别难受。
他们没有明天,所以格外珍惜今天。我呢?谁能许我一个明天,许我一个未来?
仅以此章献给,程和永辉。
情深不寿,永辉半年后死于并发症。程一年后接受骨髓移植,失败。又半年后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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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下 黑白分明的幸福
不管愿不愿意,1999年的12月31号还是来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下午病房工作结束的比平时早。医生也是普通人啊。我洗了个澡,换上一条黑色灯芯绒裤子配亚麻色绒线上衣。外面穿上凯旋的那件黑色外套。照了照镜子,外套稍微有点大,镜中的那个人黑白分明。这就是我想要的吧,今天我想要一个黑白分明的答案。
又是夜幕初降,居住在北方的城市就是这里不好,冬天早早的天就黑了,平白的就让人觉得抑郁。满街都是人,人们的脸上或隐约或明白的混合着莫名的兴奋和快乐。我独自冷漠的混在人群中,有点格格不入,感觉像在众人期待中走向祭坛的羔羊。
打车,付钱,我手脚僵硬的走到那个门前,吸一口气,敲敲门,走进去。他不是一个人,有个大学生样子的人正和他一起站在制图台前,两个人对着图纸正讨论着什么。看见我,凯旋脸上表情很复杂,我分辨不出,他是高兴,不高兴,意外还是不意外。“我...”我嗫嚅了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事实上看到他的瞬间,我才放松下来,隐约的后怕,如果今天竟然找他不到,我可将如何是好。他示意我先等一会儿,我暗自揣摩他的声音,语气和平时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年轻人很快和他道了别,祝了新年好就离开了。他的脚步声回响在现在肯定已经没有人的过道里,显得格外的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理,连带着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想着那个意义不清的吻和自己过来的目的,我的心情一片混乱。凯旋略微收拾了一下,走了过来。我没抬头,感到身旁的沙发一陷,他点了一支烟,坐在我身边默默的吸着。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凯旋站起来,我诧异抬头的看着他。他也在看我,目光还是很温和。他伸手拿起我刚脱下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自己走到衣帽架,取下一件黑色的长皮衣穿上,又拿了一条黑色长围巾过来给我围上,我被他弄糊涂了,本来想问他的问题也都忘记了。凯旋拿着一个长长的画筒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他的另一只手,“我要去一个挺远的地方,还要在外面过夜,你跟不跟我去?”我没有说话,伸出我的手去握住了他的,他的手,温暖干燥,坚定有力和我想象中的一样。那一刻我真想,就这样让他牵着我,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这次我们开的是一辆八成新的陆虎.揽胜(range rover)。(呵呵,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一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款车,坐进去的时候又惊又喜。凯旋读出了我的心思,“车子是借的,因为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一定要一辆好车。”我看着他熟练的换档,到车,打方向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惊叹,着迷。就像我初次来到这里,看着他伏案画图的时候一样,我觉得他认真的时候的样子英俊逼人。很快我们汇入了茫茫的车流。我轻轻问他,“如果今天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笑容苦涩而坚定,“我打算开一辆陆虎来把你拐跑。”我的爱人,果然不让我失望。
窗外下起了雪,衬的窗外的夜愈加寂静漆黑,黑白分明的世界还是十分美丽的。我和凯旋一路出了北京,在一条鲜有同伴的高速路上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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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 我曾离天空这么近,那时我愿变成泡沫
我没和凯旋说上几句话就沉沉睡去,甚至没有问他我们去哪里,有他在我身边,我满心都是满足。那时的我甚至在想,即使是这一刻便死了,我们也是死在一起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真的,让我死都成。醒过来的那一刹那,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去了。我一个人睡在车里,凯旋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坐椅调成了卧位。坐起来的那一瞬,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就在不远处云雾蒸腾,犹如海洋,烟云缭绕,霞光万道。凯旋站在几步开外的山崖边,全身发着耀眼的光芒,犹如天神。我悄悄的下了车,向他靠拢,他的背影看上去总是寂寞的令我心痛,此时的他更如随时要飞离了去。想了想,我抓起路旁的残雪,揉了一个雪球,瞄准,啪的一声正中。
他转过来,温和的对我笑着伸出手来。我们牵着手并肩看旭日东升,仿佛我们已经如此并立了一千年。我转过头来看凯旋,他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展臂环住他的颈项,相信吗,接吻是人天生就会的,只要你吻的是你爱的人。在新世纪的第一缕霞光里,我用我的吻把一个天神拉到人间,我的神用他的吻把我带入天堂。
之后我们都作了些什么,我都记不真切了。真的不骗你,我现在知道我是个多俗的人了,记得那首给矿泉水唱的歌么,我觉得那是给我写的。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blablabla.........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的眼里只有他,从一开始就只有他。
一直到给聪明文殊菩萨(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现在大家知道凯旋把我拐到哪里去了吧,五台山,东台望海峰)上了今年的头香,我们随着寺里的僧人在殿里做早课时我才找回了一颗安静虔诚的心,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让我在你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你,偷看跪在我身侧的凯旋,他恰好也侧过头来看我,我清叹一口气,虔心在佛前许愿。出了门,凯旋问我为什么叹气,我说,因为我刚刚签了个卖身契,然后便不肯再说,你知道么,我许了生生世世跪在佛前,让我们生生世世都可相遇。
那天让他来陪我真的浪费了。凯旋很细心的给我当导游。隋唐风格的寺院,巨石叠砌的文殊殿,花岗岩雕的佛塔,菩萨住过的那罗洞,对于我都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格外清晰的是他的脸,每一个角度,每一种表情,都生动的刻在我的脑子里。
傍晚时分,我们下到台怀镇上吃过晚饭,投住到一家看上去不错的旅店,前台的人和凯旋很熟,我听到他们问,“罗工,新年还出差?”凯旋很干脆的回答,“不,我们这次是来玩的。”听到这句话,我又诧异又甜蜜。等到进了房间,我的脸一下红了,和一般的旅店一样,一张大床非常抢眼。凯旋看着我的窘态,表情似笑非笑的。“我,我去洗澡,”结结巴巴的讲完这句话,我飞快的窜进了洗手间。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是我未卜先知。这是我的专业知识的一部分。课本上的专业术语叫,gj,和kj。记得上性传播性疾病(sex transmitted diseases)这节课的时候,班上有个特纯洁的女孩从来没谈过恋爱,小声嘀咕,说为什么还要从口腔取样查淋球菌啊,把周围几个兄弟笑得死去活来。我知道我是愿意的,只要是他,什么我都愿意。可是,我还是紧张阿我。脑子兜兜转转的想啊想,也不知道在浴缸里泡了多久,反正后来泡得我,两脚发软,头晕眼花,心跳严重过速。
凯旋刚才进来过,放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和睡衣在洗手台上,下面垫着干净毛巾,他经常在这里出差,这个房间是地方单位给他长期包租的,所以他留了换洗衣服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我慢慢的换上他的衣服,稍微有点大,可是我肯定还会长个儿。房间里有模糊的声音传来,大概是他在打电话吧。山上一直没信号,到镇上通讯才恢复。这个人可真忙,度个假也这样。
好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我鼓足勇气走了出来,凯旋正在和什么人通话,看到我出来,他匆匆说,“图纸现在就在我身边,但是临时有点事,明天可能不能见面了,等我下次过来再说吧。”随后又讲了两句什么就挂断了。然后他快步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我,说“毕毕,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你妈妈回来了。”
这句话一下子扫干净了我脑子里所有粉红色的泡泡儿,我立马儿清醒了。
廿二 永恒的爱与青春-上
凯旋帮我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一边简洁的告诉我,他刚才已经和老师,妈妈都说过了,我和他一起来五台山出个短差。我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下,昨天走之前传达室没有电话留言找我,所以我妈应该是那之后回来的。可是我的呼机没了,她如果打电话找到宿舍的人就会知道,我失踪超过24小时。我有点心烦意乱,怕她会胡思乱想。凯旋把电话递过来,已经通了,我的手碰到他的,温热的触感让我安心了不少。是啊,他已经和我妈知会过了,凯旋是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人。
我妈接了电话,果然没什么事,她竟然偷偷赶回来陪我过年,想给我一个惊喜。结果,有惊无喜,自己下一跳。老妈说她大约可以呆半个月左右,所以如果我病房走得开,就在外面好好玩,不要给凯旋添麻烦,也不用担心家里。我告诉她,病房不缺我这么个小土豆,而且这次刚好赶上新年连周末的假。然后,老妈非常利落的就把电话挂了。我拿着没了声音的电话,有点失神。倒不是为我妈担心,我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出差,上高中了以后,我又开始住校,所以我们俩都已经习惯了照顾好自己,不让对方操心。但是,就这一会儿工夫儿,我忽然想起来,我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我还有一个惦着我,万里迢迢跑回来陪我的妈。可我已经不是她走之前的那个小儿子了,这会儿,我旁边站着这么大个‘男朋友’。
想着这个男朋友,我突然醒过味儿来了,把电话扔回给他“喂,你怎么想起来给我家打电话啊?”记得我告诉过他,我妈出长差了。
“本来是打电话给师兄拜年,苏黠说你妈回来到处找不到你。你又缩在卫生间不出来”他笑,笑得我脸红心跳,“我怕你妈着急。”
“我妈找不着我还不是怪你。”我恼羞成怒。
“为什么怪我啊?”他逗我。
也是,一切都有我主动自觉参与,的确不能怪他。可是,我忽然想起我四分五裂的呼机,和那句‘对不起’。我一下闷闷不乐了。为什么,他会说对不起呢。
见我不说话,凯旋以为我在担心家里,他走过来揉我的头发,“别担心,我们这就回去。”然后他把手机给我,要我给同学打电话看看学校有没有什么事,自己跑去洗澡换衣服。
我没敢直接给诸葛或朱碧打电话,估计他们已经出离愤怒了这会儿。所以我打到传达室让大爷留了个言,说我平安在家,礼拜一见云云。然后我又给呼台打了个电话,查了一下留言。挂上电话,我目瞪口呆,那个憋屈了我一个多礼拜的留言竟然是个‘洛女士’留给不知哪位路人甲的。虽然呼台小姐有点南腔北调的*罗洛不分,但是至少男女有别啊。
凯旋很快就出来了,看见我坐在沙发上,笑得有点痴傻。我问他,“如果你做错了事,你会说对不起么?”他迅速回答,“哪有这么多对对错错的问题,如果我觉得做错,会先想办法补救。”也对,他是个行动派的。即使有话要对我讲,也不会用偷偷摸摸在呼机上留个言这种滥办法。下一秒钟,我也变成了行动派。我跳起来走过去,在他的嘴角亲了一下。这个须后水的味道真好,再亲一下,再亲一下。我瞄见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了,立马儿跳开,抄起我的衣服,躲进了洗手间,“我换衣服去了啊。”我已经太幸福了,今天。做人不能太贪心对不对。你说我还是怕,算你狠,可是那个啊,那个,呵呵,我真的很想回家,告诉我妈,我找到了一个喜欢的人。
一路开回家,我们聊了很多。我对他的事都很好奇,所以基本上是我问他答。他还讲了一些他上学时的趣事,我能感到,他是想哄我高兴。
快到家了,我有点恋恋不舍。凯旋把车停在路边,突然对我说,“毕毕,我很快还要回山西去,这回有几个项目同时在做,我可能要在那里呆一段时间。你在家好好休息,过两天有空给我打电话。”这么快他就要走,虽然我早知道他工作很忙,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说这个时间不好。也对,我们连夜赶回来,这会儿才凌晨4,5点钟的样子。不过他说,改天还会再来拜访。他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我忽然又发现,他和我不同,我只是简单的一心要和他在一起,他却是在用一种成年人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这种方式我不熟悉,可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凯旋叮嘱我要给他打电话,他走之前还有话要和我讲。我装作不耐烦,迅速在他握方向盘的手上亲了一下,跳下车去。如果再不走,我可以在这车子上再赖上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