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下午,午睡过后,我在宿舍的床上醒来。我的床是靠窗的上铺,这个时分,恰好一片金黄的碎片。我眯着眼睛,看着映在窗帘上斑驳的树影,头脑有点混沌,一心在想,为何阳光穿过了树枝,留在窗帘上的是枝影,扑在我脸上的却是光线呢。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怪叫,‘靠,现在的师奶都这么劲爆,这怎么得了!”
是李洋,我彻底醒了,这家伙还没上床,那是还不到2点钟。李洋是个彻底的游戏谜,从进外科实习以后作息时间就变成,早查房,手术,中午回来浏览网上新闻,下午补眠,女朋友来电查岗,一同晚餐,然后通宵游戏。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赋异秉,每天就睡那么四五个小时,还能神采奕奕的对付女朋友,上级医生,繁重的手术,以及对他来说更消耗体力的在另一个世界的拼死搏杀。
既然睡不着了,我穿好衣服,下床洗漱。李洋看见我,顿时大呼小叫起来,“朱朱,你来看,最近这个帖子在网上炒得可红了。”我听见他叫我朱朱,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儿,探在电脑前面看了一眼,一个网页上贴了几张照片,仿佛是一男一女,图片都很小,看不清长相,有几张明显是裸体的。我哼了一声,网络这东西就是这样,有拼命去挖别人隐私的,也有拼命把自己的隐私摆给别人看的。李洋一看我兴致缺缺,着急的点开其中一张照片,不服气一样,说,“你看,其实这女的张的还不错,看来年纪应该不小了,身材倒还行。”机器开了太多窗口有点慢,我耐着性子,看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一点一点,暴露在我眼前。想着这个身体曾在千万双冒着绿光的眼前暴露过,我心里一阵恶心。嘴上倒没忘了挤得李洋两句,“就一师奶也至于的你兴奋成这样,见过美女吗你?切。”李洋也不甘示弱,“怎么着也比你丫一还吃奶的小孩儿强。哥哥也就是让你过过干瘾。”
我们宿舍北京生有四个,只有李洋和苏明畅是江南考来的。开始的时候,俩人对北京人的调侃很不适应,随口开的玩笑也能急了眼,不过李洋天生性子和气,很快就适应了,进而同流合污,现在一口一个丫,kao,比我说的溜儿。反倒是苏明畅,总是拿着个劲儿,在宿舍里不咸不淡的。
当女人的眼睛露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一动。习画多年,我知道我一定见过这个人。女人笑得有点和年纪不符,中国人都不习惯裸露,所以有点尴尬和羞涩,还有一点妩媚,但是不仅仅是这一点,这双眼睛还有点说不出的东西。因为这双眼睛,我又看了一眼,嗯,身体的确不错,皮肤很紧,小腹微凸而不坠,不象时下流行的排骨精,这个女人属于少有的瘦不露骨,胖不露肉。“看上啦?口水别滴我键盘上啊,我警告你。”“切,”我撇嘴,不懈,“像你呐,倒是你放弃日本青春美少女,改捧少妇型选手拉,回头我告诉许臻玥啊。”许臻玥是李洋的女朋友。李洋笑笑,“说你还吃奶呢吧,小孩儿一个,还告状呢,老夫老妻了我们。”
我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去洗漱了一下,想了想也想不出到底在哪见过那个女人,想不出也就算了,反正也不会是熟人。回到屋里,李洋还是一幅贼眉鼠眼的样儿,“朱朱啊,哥哥已经把你心上人的照片发到你的邮箱了,回头你可以对着她。。。啊。”kao,我一脚让他闭了嘴。
李洋的电脑切换回了mud页面,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打坐,修炼,长级,杀人。我琢磨着这点功夫要真把这一套在现实生活中能切实操作一番,他也差不多该成一半仙儿了。两点半,星期五。这个礼拜我在妇科计划生育门诊,下午没事。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家。妈,早打过电话说出差,不过回家可以用好一点的音响听音乐,而且明天还可以骑车去离家不远的溪边画两张写生。
想到写生,就想起了老师。好久没到老师家去了,去还是不去呢。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不是我寡情,我不知道怎样处理别人的悲哀,也不能就去凄凄哀哀的让人更难过。下了决心就动作很快了,家就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常来常往没什么可收拾的。和李洋打了个招呼,他头也没回应了一声。这个时候他已经和机器融为一体了,基本不算人。我想起许臻玥曾说过的话,奇怪她怎么还受得了。
走出院门,呼机响了,不是妈妈,不是画廊,是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传达室回了个电话。
“请问谁呼123456啦,我是朱毕。”
“朱毕,你好,我是罗凯旋。我们在师兄家里见过。你记得吗?”
“是的,你好。有事吗?”我听见自己问。
“有点事,不过电话里说不清楚,能见一下面吗?”
“当然,”我听见自己回答,然后有条不紊的约好了一个小时以后,东方广场星巴克,还提醒他,是地上的那一个。
记得吗?我问自己,当然记得。
二
还有一个小时,我想找个办法打发时间。呼机又响了,是朱碧宿舍的电话。我想了想,还是去回了一个。
我们俩同班,还记得第一次上课点名的时候,一呼两应,高数老师是个古板的小老头,当时就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竟然说,以后就叫你们男朱毕,女朱碧吧。有人拉长了声音说,那我可不可以叫你们男---猪猪,女---猪猪,(请想象周星星的声音),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象联欢会。老师不明所以,认真的想了想,说,这样啊,那就叫大朱碧,小朱碧怎么样?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奋力发表意见,“这个好,简称,大猪,小猪。”“kao,你这还叫简称阿,简称应该叫bp,sp,怎么样?”好像全体通过,基本上没我们俩当事人什么事。我在肚子里亲切的关照了每一个发言的同学,脸上还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浅笑,瞥了一眼那个同名的女生,居然也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里一动,心想这个样子的人,说不定能成个朋友。这时候大家又想起我们来了,纷纷问,你们俩谁大谁小啊?kao,还真成了人口市场了,要不要看看牙口成色啊。我觉得我的脸快挂不住了。一个清澈的声音说,“我比较大吧,就我吧。”朱碧说完,冲我笑笑。我也咧了咧嘴。她是个眉目轮廓清晰的女生,身材在女生里面算比较高状的。用高壮来形容女孩有点奇怪,但是朱碧就是这样,绝对不是一个用清秀这样的词汇来相容的女孩。那个怪了怪气的声音又出来了,“是啊,就您这size超猪赶牛啊,能不大么?”声音不大,只有部分人听到了,一小撮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听得恶从胆边生,忍不住就要发作。这时一个镇静的声音从我旁边插了进来,盖过了哄笑,稳稳的说,“差不多得了,老师请开始上课吧。”后半节课和以后的任何一节高数课,以及其他所有医学院的课程一样的枯燥,波澜不兴。从那天起,朱碧成了我的朋友,更巧的是我们俩学好挨着,竟然正好是做实验的搭档。
下了课,坐在我旁边的人和我打招呼,“朱毕,你好,我叫诸葛风。”看在他刚才解围的分上,我也友好的笑了笑。声音小了点,他接着又说“刚才别介意,同学都没有恶意的。”我有点诧异,不过没说什么,又笑了一下,表示没介意。我以为这斯是个老成持重的家伙,半小时后相遇在同一个宿舍,事实证明我错了。诸葛风也是本地生,当天刚搬来。我一下在宿舍成了名人。大家用这件事打趣,很快混熟了。当下通报了各自情况,性别忽略,年龄,籍贯,高考分数。。。。分数就不说了,基本上本来得意洋洋,目下无尘的本地生都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一排下来,我年龄最小。本来和其他宿舍一样规矩,我应该行六,可是诸葛风贴了上来,手臂拢住我的脖子,认真的看,说“你真的是个男孩啊,别是搞错了吧?刚才你们俩搁一块儿,我看着就眼晕,女的大,男的小,男的长得精致,女的长得粗糙。来,让哥哥确认一下,别是搞错了。”我没经过这阵仗,忘了推开他,一眼望进他的眼里。他一愣,有点发呆,我
缓过劲来,推了一把,故作生气状“别和本少爷来这套。”大家开始哄,说我们小六儿不能和那个女猪称大论小,在宿舍里,我们要叫你小朱朱。我好气又好笑,不过知道大家都没有恶意,也就算了。诸葛风是我们班长,在外面总是人摸狗样,在宿舍才尽显流氓本色。
朱碧先是说有B大几个哥们,周末要去爬xx山,问我是不是同去。我一听B大的,就明白了。这个提议对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很喜欢backpack的旅行,不仅是旅行本身让我愉快,对我的绘画也有好处。这种方式,自己一个人很难办到,有伴就好办多了。不过想起一会儿那个约会,我还是没有一口答应,只说要稍微晚一点在给个准信。那边,朱碧沉吟一下,说想和我聊聊。我看了看表,估计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和她约在晚饭时见,然后就挂了电话。我们在b大上基础课的时候,朱碧喜欢上了一个小助教。朱碧脾气很直,两人相识的时候火药味挺大,互相看不顺眼。可课一上完,我们就离开b大,回到闹市区的医大本部开临床课了。这时朱碧醒过味来了,一点没耽误,就表白了。小助教是个南方考来的研究生,是个清秀的小个子。听到表白,虽然没象上课俩人吵架那样火爆,却也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给拒绝了。就凭这点,我对李子龙印象还不坏。后来就成了‘哥们’。但是我知道,朱碧一直没淡了心思,又不能再开口,断了又舍不得。每次一起出去玩,前前后后都要找我聊聊。嘿,忘了谁说的了,这世界上的事用一句话概括就是,ta爱ta,ta爱ta,ta不爱ta。精辟,呵呵。
还差15分钟的样子,虽然还早点儿,我想了想还是去了东方广场。到了星巴克,比约定的提前了五分钟,发现我约的人已经到了。
三
我远远的就已经看见了他,出乎我的意料,罗凯旋坐在室外。蓝色的粗棉衬衫,米色的休闲裤,棕黑色的条绒外套搭在椅背上。手上没有报纸,材料,手机任何装模作样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没有左顾右盼。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只关注手里的那杯咖啡,或者什么也没关注。走过去之前,我又看了看时间,确定没有迟到。
在我靠近之前,罗凯旋就看见了我。笑着站来招呼,还很周到的问要不要换到里面去坐。我无可不可,向过来招呼的boy点了摩卡。然后静观其变。
罗凯旋温和的看着我。他的眉毛浓而线条凌厉,衬的眼睛也很有神,所谓剑眉星目。这种让外观显得深刻的特点都让我称羡,虽然我已经早过了对自己外表挑剔的年龄。不过我对他的这种表情有点反感,一付冒充长辈的样子。虽然从辈分上,他也算得我的长辈。我们大概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我迅速的算了一下他的年纪,35的样子,可是和我第一次在师傅家看到他好像根本没什么变化,那是6年前了吧。是这个人真的禁老,还是我们没到显示年龄的年纪。他显然也在打量我,想着相似的问题,因为我听到他说
,“好像好久没见了,你长大了呢。”这句区分长幼有序的话,把我的兴致又降低了不少。
脸上淡淡的笑了一下,我问他,“您找我有事?”
“嗯,最近好像你没怎么到老师家去。”
和我估计的差不多。“我实习了,经常不能回去。”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接着说,“是啊,我都忘记你不是高中生了,医生工作很辛苦吧?实习就在xx医院么?”
我觉得他根本不想要这些问题的答案。故意看着他,没说话。他却很有耐心,还是温和的看着我,等着。我扛不住了,装着喝了口咖啡,“对阿,就是这里。女生可高兴了,天天可以逛街。上班还行,也不是很累。”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时间卡的比较死”。看你怎么说。
“原来我也有同学学医的,都这么说。周末要查房,急诊来了也没有白天黑夜的。”我笑了一下,等着下文。
“我知道你很忙,不过如果有空的话,还是去陪陪他们吧。他们看得出来寂寞得很。苏黠每次都提到你,说你好久不来了。”
苏黠是我师母的名字。我一直以为罗凯旋来是为了指责我,逼我去看老师。听到这话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也不是不想,”不由得我放低了声音,说了真话,“只是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不安传达清楚。
罗凯旋带着了然的笑,“我明白。其实只要和平时一样就行了,有人陪陪他们,就能好很多。”我看着他笑容里的鼓励和安慰,忽然好像有了点信心。刚要说点什么,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掖了回去,“这可能对你太沉重了,毕竟你还小。”
这句话弄得我怒火中烧,他的笑容给我的感觉也变了滋味。原来是在哄小孩呢。我恨不能伸手把那个笑容撕碎,看看他惊慌起来是什么样。我有些恶狠狠的拿定了主意,脸上却没什么,毕竟老师的事,我还是关心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去的。”这话我说的很诚恳。“不过我心里是有点没谱儿,你看能不能哪天我们先一起去一趟?”
后来定在第二天。
四
我觉得我对对罗凯旋没有恶意,至少开始时是这样的。
我是林染的弟子。这个在中国画坛鼎鼎有名的人物,对我来说就是个普通老人。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了,绘画完全是业余兴趣,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认识了老师。我在水边画风景,他在钓鱼。他过来看了看,说你在水天之间,加一条线就分明了。我豁然开朗。老师说,我家就在附近,以后到我家里来画吧。我按着他的指点找到了那个别墅区,和门卫说找林老师,林爷爷。门卫竟然打了个电话确认,然后歉意地说,因为林染客人本来就少,更别说是个这么小的。我才知道,认识的是谁。不过我们认识的有趣,我也就不拘束。倒是妈妈听说后吓了一跳,我很少见她这个样子。她个性有点迷糊,生活中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总是一付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过她的个性和师母苏黠到很投契,所以有时也会和我一起登门拜访。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在闲聊,说起我,妈妈问老师,朱毕年纪太大了,启蒙有点晚了吧。虽然,我没想过因为绘画成名成家,听了这话也有点丧气。老师笑了,说年纪不是问题,这孩子画画有一种特别的风格。苏东坡的老爸30多岁才开始用功,不也是三苏之一,写了篇《辩奸论》,把鼎鼎大名的王安石也骂了个狗血喷头啊。老师夸我我很开心,对苏洵的那个例子到不以为然。首先,我也没那么老嘛,再说我有点同情王安石,苏洵拿他的不修边幅来攻击他,让我觉得低了层次。老师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纵容的笑。
也是这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罗凯旋的名字。原来他就是画家清石。原来他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是林染的弟子,而是林染的师弟。清石创作量不大,但是画风简约,很受欢迎。想想我认识老师的时候,老师已经是七十多的人了,竟然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师弟。老师只简单的说,虽然凯旋常常跟着我,到底的确确是恩师的弟子。老师的老师,是另外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我着迷的听着这些轶事,觉得世界上的事真的很奇妙。老师又说,我的画风和清石相似,而且清石并不是一名专业画家,他是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建筑工程师,专攻古建保护的。老师的话砸得我目瞪口呆。
老师看着我觉得好笑,答应我一定介绍我们认识。那时候,凯旋在山西做一个保护项目,很久没有回北京。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我买了他的画册,绞尽脑汁想象这个在某些方面和我相似的人会是什么样。在潜意识里面,我勾勒了一个高大,灿烂的人,因为那也是未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