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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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半三更,普通的人家早已安寝,唯有淮阳有名的富户王家还在彻夜歌舞,通宵灯火。王家名下十数个钱庄,在京城又有后台,是知府都会担待几分的厉害人物,平日里在外霸道惯了,人人见了都赶快避开。
这日是王老爷娶第七房小妾的日子,六十几岁的新郎倌早已喝得红光满面,想到一会儿房中的年方二八的软玉温香,更是得意洋洋。堂上高烧的红烛把整个前院照得如同白昼,亲戚朋友济济一堂,好不热闹,满耳只听到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嘈杂和吹吹打打的声音,连与近旁的人说话都需扯开了喉咙才能听到。
谁都没有想到,所有的灯火在一瞬间忽然灭掉了,刚才还灯火通明的院子被一片黑暗笼罩住。还来不及惊慌,几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上空掠过,快得仿佛不曾出现过。随后,院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钝响。
当灯火重新燃起时,宾客们发现主人倒在地上,双眼圆睁,粗短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深深的血痕,还在泊泊地流血。人,在刚才那短短的黑暗里,已是气绝身亡。

1

江南的暮春,正是梨花淡白柳深青的时节,喧闹了一春的姹紫嫣红沉寂下来,落花随着流水,载走了三月的柔美,四月的灿烂。五月早到的梅雨细密地洒在空中,结成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网,笼罩了山野,笼罩了江湖,也笼罩了每个人心底掩藏的往事。
凌正燮静静地站在船头,任凭风雨吹打着发丝和衣摆。原来,这就是江南,如此的温润却也忧伤,不知不觉地深入身体和内心,把回忆一件一件摆在眼前。
江南,这个地方对他而言是向往也是伤痛。如果时光能回返,旧事能重来,如果当年的自己能够像现在一般怀有力挽狂澜的势力,如果......没有当年,也许今天身边会有另一个人,也许不会有着如此落寞的心情。
已经......八年了。
原来有时候,心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反而是越发地深,越发地浓,浅浅的一点动容,便会酿成铺天盖地的感伤。
闭上眼,仰起头,感觉细柔的雨丝抚摸脸颊。风中传来一线似有若无的声音,渐渐越来越清晰,用心听去,竟是一支难舍别离的《折杨柳》。
水边杨柳曲丝尘,立马烦君折一枝。
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凄凄婉婉的曲声在寂静的半空中盘旋着,一如当年离别时。也是迷离的雨季,也是柔婉的箫声,也是苍白的心情。一曲终了,不知被雨水还是泪水模糊的双眼再也看不清面前的一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就这么惨淡地结束了。
那弄箫之人,莫非曾有过同样的心伤?
箫声嘎然而止。

"公子!公子!"少女奔上阁楼,担心地扶起窗边因为剧烈咳嗽而痛苦地跪倒在地的人,"公子,要不要紧?紫苏去请大夫来好不好?"
被少女唤作公子的年轻男子艰难地抬起比身上白衣还要白上几分的面容,艰难而坚定地摇摇头。
"公子......"
"没......事,咳......真的......"年轻男子努力展颜笑笑,想尽量消除少女的不安。虽是勉强,却也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平添了几丝如阳光般的和煦。
少女的心因那丝笑容多少平静了些,默默地点点头,"公子你去床上休息一下,紫苏用上次的药方去煎些药来。"
"好......多谢......你。"
支撑起单薄的身子,年轻男子在少女的帮助下站起来,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上好碧玉雕成的箫,系着鲜红的丝绦,明亮的颜色在一片白的映衬下更显耀眼,却也反衬得它的主人飘渺得如同影子一般。
这个身体,还能撑多久呢?淡然地想着,真希望在离开人世之前,可以实现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心愿。

凌正燮不声不响地来到淮阳府时,知府已不知慌乱了多久,整个淮阳府的官员都去码头迎接,却偏偏不见宁安郡王的人影。传闻中的这位年轻王爷处事极为冷漠犀利,铁面无私,连那样杀伐决断的王都常常无可奈何地折服在他公理至上的论断之下,满朝的大小官员,更是无一不敬畏三分。
随行人员说王爷独自泛舟去了,天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要是一不小心被抓住了痛脚,丢掉乌纱事小,命也失了可就是大事。
现在倒好,人是来了,却一副心情不佳的表情。知府捏了一把冷汗,小心翼翼地赔笑着说些客套话,看着那张明显心不在焉的脸,知府的心快跳了出来。官场上混了这么久,还没碰上过如此难对付的人。
"呃,王爷,下官略备酒水,为王爷洗尘。"
"喔。"
"听说王爷雅好琴箫,下官去请淮阳府的名手为王爷助兴如何?"
心下一动,莫非是刚才在江边的吹箫人。"来时确在江边听得箫声,有此一人么?"
"有,有。"知府忙不迭地应到,"那位公子叫苏冉,一手箫声可堪国手,只是性子有些孤僻冷傲。"
苏冉?他叫这个名字么?
看上去便显得冷峻的眉峰微剔,殊不知这个小动作让知府又出了一身冷汗。
"你叫人引路便好,本王亲自去拜访他。"

知府的师爷引着凌正燮来到江边的"静聆阁"。远远的,便听到有人吵闹的声音。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个乡绅模样的人,像是要冲进去的架势,门口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死死抵着门。
"公子今天身体不适,你们不要来烦扰他!"
"昨天也是不适,今天也是不适。你家公子什么来头?不过是个乐师,也敢在我们老爷面前摆派头。"
"就是,我家老爷可是给足了面子,今天他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不行,公子不能起身!"
"少废话,让开!"
凌正燮轻轻一咳嗽,身边的师爷立即心领神会,赶紧走上前去,和那乡绅埋头说了一阵。那乡绅早认识知府师爷,又见不远处那人气宇轩昂,嘴角浮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冷冷淡淡地轻摇着扇子,眼见就是出身高贵,却不知是什么来头。既是疑惑又是害怕,只得带着家丁迅速地走了。
那少女瞪着师爷,神情一点也不见放松。"张师爷,我家公子今日不会客,即使是知府大人也一样。"
"你这丫头,今日这是贵客......"
"什么人都一样,公子不会客!"
"你......"
凌正燮伸手用扇子挡开师爷,对少女倒是客客气气地说话:"这位姑娘,在下并无恶意,只是闻听你家主人箫声,一闻倾心,愿求得一见。"
少女看他神态语气十分诚恳,态度软了些,但仍是毫不退让,"公子若是真心求见,请择日再来吧。我家公子确实在病中,不能会客。"
师爷心头一紧,想着这丫头不知好歹,那宁安王爷岂是可以随便得罪的?一个不是,谁人担当得起。一边想,一边偷瞄凌正凌正燮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凌正燮脸上不见丝毫生气的神色,反倒是对少女浅施一礼,以示歉意。"既如此,在下明日再来,望姑娘代为转告。"

楼上之人并未睡着,隔着竹帘,他清楚地看楼下人的一举一动,深不见底的墨瞳里划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

那夜凌正燮又梦见了故人。
他一直在梦中想象着那人长大后的样子。那人长得像母亲,应该有十分精致的眉眼和墨黑的发;八年了,身材应是挺拔了不少,应是有着如他父亲一般优雅的举止和风度。
在他的梦中,故人是伴随他长大的,一点一滴,宛如真实。
梦醒时依旧是巨大的失落,他看着头顶床帐晃晃悠悠的流苏,不由地想起那个住在江边的乐师。
箫......苏冉?

凌正燮第二天独自去了"静聆阁",昨日见到的那少女笑吟吟地请了他进去,显是得到了主人的允许。领至二楼的客厅,少女捧上茶,对凌正燮施了个礼,恭敬地说:"我家公子今早去墨芳轩买纸笔去了,请公子稍等些时候。"
凌正燮点点头,目送少女出去,用等待的空隙细细地打量这间客厅:竹桌,竹椅,半放半挽的白纱幄幕,墙上一幅《烟雨杏花图》,窗口悬着湘妃竹帘,莲花的香味在空中萦绕着,很清,很淡。莫名的,一切都让凌正燮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踱到窗前,远远的雨中,一个雪白的身影走来,心头一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定那人就是这静聆阁的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的一步一行,六十四骨的油纸伞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优雅的身形。渐行渐近,都可以看到握住紫檀伞柄的白皙的手,面容仍是隐在伞下。
少女迎了出去,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伞掀起一点,凌正燮不及细看便觉心跳加速了几分,赶紧转身坐回椅子,忐忑不安地候着。
过了一会儿,凌正燮听见有人上楼,足音轻轻的,衣摆扫着地板,发出沙沙声。屏气凝神地望着门口,不知会有如何一个人出现在眼前,不知会不会和期望中一般。
人未出现,倒是箫声响起了,悠悠扬扬地缭绕于耳边,清清凉凉地沁入了心间,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整个人的魂仿佛都快被勾走似的。凌正燮闭上眼,任凭自己的思绪随着乐声游向天际,云里雾中,不知所在。
一曲《云飞》。
一曲《烟雨》。
一曲《梅花三弄》。
三曲奏毕,人依旧没有出现。待到凌正燮反应过来,已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少女进来,仍然笑吟吟地送客。
从头到尾,既未见人,也未交谈一语。

回到府衙,知府与总捕快已是等候多时了。昨夜一起人命案,近百宾客前,只黑暗的瞬间,犯案之人轻易取走一条性命。
凌正燮默默地听着总捕快的报告眉头慢慢颦起来。昨夜的案子与他在京城中所得情报中的细节一模一样:江南最近出现了神秘杀手,出手极快,一剑封喉,伤痕细且深。且身世神秘,武林中不论白道黑道,都不知其真实身份。官府派人调查,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因其每次作案时附近的人只能看到一团白影,身形快如鬼魅,故而江湖中称之为"白衣魅影"。凌正燮此次前来江南,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查这起案子。
白衣魅影......白衣......
心思忽悠悠地飞向了江边的静聆阁,那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人,也是穿着一身白衣呢。在雨中缓步前行的姿态,有着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得想起两句曹子建的诗文来。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记忆中曾经这样形容过一个人,曾经以为,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担得起这样的形容。
倏然......
"王爷?王爷?"知府的唤声把凌正燮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请问王爷有何指示?"
惊觉自己刚才的走神,凌正燮赶紧把思维转回眼前的案子,"相似的案子已有几件了?"
"五件,被害者均是淮阳府有名的富户或退职的官员。"
五件,加上其它各地的案件,不过短短三年,"白衣魅影"已经杀了不下十人,其中线索太多太杂,根本抓不到什么重点。而且,"白衣魅影"只杀他要杀的人,既不伤及无辜也不夺取钱财。死者中,很多人并无仇家,排除了买凶的可能。江湖各门各派又都否认了他是自家人。谁都不知道,那杀手究竟是什么人,杀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凌正燮觉得头痛,他掌着刑部却并没有查案的经验,这次行程的确大半是因为他的私心。他想来江南,一直一直,想来看看那人曾经心心念念的祖籍所在,也是那人消失之前最后的目的地。
也许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吧。凌正燮暗自苦笑,难得一次私心呢。要是案子办砸了,回去就算王不追究,朝中不少人也会群起弹劾吧。
眉头益发锁紧了,看得一旁的知府心又多跳了几下。倒是知府身边的年轻的总捕快躬身问了句:"王爷可带了其它地方相似案子的卷宗来。"
"带了。你有何用?"
"属下想,淮阳的三名富户,家中均是开了钱庄的,致仕的官员难免与他们有银钱来往。淮阳一地难以找到线索,也许和其它地方的联系起来会好一些。"
凌正燮冷冷地瞪着他,忽然笑出声来:"是本王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事竟没有想到。叶总捕头,你经验比本王丰富,这事本王便交由你查办了,一切所需本王均应允。若是能在淮阳将此人捉拿,最好不过。"
叶姓捕快半跪下应了声是,垂下的发挡住整张脸。凌正燮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直觉这个叫叶阑的捕快唇角含笑。
这让他有一丝奇妙的感觉。

"还有最后的几个。"朱笔抹上白帛,昨晚被杀的王老爷的名字上添了一道红勒。执笔之人轻轻笑了,笑声中有着融化不了的冰霜。
"宁安王爷,我们就看看谁能胜过这一次吧。"

2

凌正燮开始每日都去静聆阁。自第一日后,他的魂就被那位尚未谋面,却身姿妙曼得如洛神出水的人牵引着。即使他曾经以为,再无人可以那样吸引他的视线了。然而每天的情形与第一日别无二致,苏冉为他吹奏三支曲子,而后送客,不与他见面,也不与他交谈。
那苏冉究竟是什么人?
凌正燮的好奇心越发地浓了。在静聆阁,他总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那是午夜梦回时才有的感觉,让他觉得欣慰又害怕。他需要见见苏冉,借此来点燃或是扑灭心中那点犹豫的希望。
第四日,凌正燮带去了一把琴。
幼时喜欢舞枪弄棒,本是不爱琴瑟丝竹的。但自从见了那个人,听了那一手妙如天音的箫声,燮就开始发疯般地去学琴。为的,只是能与他和上一曲。手里这把琴,当年不知被他笨手笨脚地挑断了多少根琴弦,拙劣的琴声每每会惹来那人抿嘴轻轻一笑。然而谁能知道,当真的能和上一曲时,却已是分别之日。河边相送,唯一一次和曲,永久地成为了过往。夜深人静燮独自抚琴时总会闭上眼,想象着那人就在身边,立箫而吹,婉转五音随着手指的移动倾泻而出。
早已惘然。

听着那轻轻的脚步声和衣摆扫着地板的沙沙声近了,凌正燮凝神静气,拨动了琴弦。
《阳关三叠》,离人之曲,最后一刻的相聚,谁人能够不依依惜别。八年前临别时的和曲,今日奏来,仍是心绪纷乱,感慨万千。
一缕箫声缓缓加入,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今日便是当年,一墙之隔的人便是故人。
曲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传来。
凌正燮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今日他必须见到苏冉,不论他愿不愿意。刚才那一曲,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顾礼节地冲进隔壁的屋子,在看到屋中人的同时,燮几乎惊呆在原地。
素白的衣,素白的脸,泻墨流泉似的发斜斜地披在肩上,一对温润如水,深邃如潭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自己。若非他手里那支碧玉雕成的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水墨画轴里走出来的一样。
竟是......与梦中相差无几的模样。
是他!真的是他!
凌正燮觉得心里很乱,压抑了八年的思念如岩浆般快要喷薄而出,很热,烧得心很痛。从未想过再见与离别竟是一样的难耐。曾经设想过千百次的重逢,曾经遗忘了千百次的梦境,在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太大的喜悦和震惊让身体不受抑制地颤抖着。很多想说的话,到最后却只有两个字滑出唇边,那是,一句久违的呼唤:
"倏然......"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阁下错认,在下苏冉,并非倏然。"
笑容很温和,话语很温柔,眼中却是一片清冷,淡淡地看不出一丝感情波动的痕迹。
不是吗?真的不是吗?
也许吧......倏然不会有那么淡漠的眼神,倏然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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