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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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摇晃着睁开眼,惊恐迷茫中认不出眼前人,唇边反射般地滑出一个名字:"......烨大哥......"
"......倏然......"正燮的心凉了半截,又拼命摇着倏然的肩,"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燮!我是凌正燮啊!"
"燮?"喃喃地念着,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燮,别摇我了,很昏......"
醒了吗?正燮看着倏然恢复冷清的眸子,由着他轻轻挣脱自己的手披衣站起,缓缓走到舷窗前。
软弱。
不可原谅的软弱!倏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窗栏。为什么会如此呢?放弃了自己的目标,放弃了自己的抉择,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只有六个月了呀......

倏然......
真的,已经不懂他了。不懂他为何心事重重,不懂他为何梦魇缠身,不懂他为何叫的是别人的名字。八年来,不知他过了怎样的生活,不知他和那个叫烨的铸剑师有着怎样的交集。

"燮,我们到哪里了?"
"啊?喔,已经临近京城了,你看,已经能见到十里亭了。"顿了一顿,声音沉下来,"倏然,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十里长亭,折柳相送,一曲琴箫,便是遥遥无归期。
倏然摇摇头:"不是不记,只是......不想记罢了。"
"不想?为何?"
倏然回头看了燮一眼,微微笑笑,复又看向窗外,幽幽的调子,却有着道不尽的苦涩:"因为那时,我太幸福。"
所以,宁可忘记,也不让自己沉沦于回忆。否则,又如何在痛苦中活下去?
正燮一把从背后将他搂进怀中,在如云的发间轻轻说着:"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我一定会帮你,不用再担心了,你会幸福的,一定会,一定......"
倏然缓缓抬起头,深潭般静默的瞳子望向窗外。阳光正好,柳色正青,蝉儿在树梢枝头一遍遍叫着知了知了。

燕京自古是繁华之地,东西两大街,更是繁华中的繁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之景,经年不绝。此处,也是乌衣门第的聚集处。京中官员的府宅,多是分布在东西大街上,每日早朝时一顶顶官轿涌向宫门,倒是浩浩荡荡的一景。
凌家的宁安府,也在这林立的高门之中,不很显赫,也不显埋没。只是以凌正燮如今的地位权势,略略有些寒酸。
凌府的老管家早已候在门口,燮的车马一到,赶紧走下台阶恭候年轻的主人。正燮掀开帘子,敏捷地跳下来,不及老管家问安的话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转身从车上扶下一人。
"少爷,这位是?"管家终是年纪大了,看不太清相貌,只觉得那身白衣有些刺眼。
"这是德叔吧?"倏然抢先说着,"许多些年不见了,您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啊?"连名字都知道啊?管家眨眨眼,晃晃头,拼命想记起来。
正燮大声笑笑:"德叔,这是倏然啊,是言家的倏然啊。"
"啊?是哪家的公子啊?"
"言家。父亲生前的朋友,言缜言尚书家的公子,过去常来我家的倏然啊。"
管家一个趔蹶差点摔倒在地,口里喃喃地念着:"不可能,不可能,言家公子已经去了。"
"德叔,倏然没有死。你看,他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言家的公子,言家的人已经全死了,没有活下来的,不可能有活下来的。"
正燮的脸色变了些,碍着倏然又不便发作,挥手叫人把老管家扶下去了。转头看着倏然,仍是默默不动声色的样子,心底不禁又是一颤,温声说:"倏然,德叔老了,你......"
"我知道。"倏然打断了他,"不怪德叔,当年我能活下来,也是九死一生......论理,我是个已死之人不假。"
"倏然!"
倏然笑了笑,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

飞絮轩还是八年前倏然离去时的样子。站在门边,倏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正燮在一旁笑道:"你走时,父亲就吩咐把飞絮轩留着等你回来。父亲去后,我也一直叫人随时打扫,飞絮轩的主人,今天终于回来了。"
"我只是外人。"倏然淡淡地弯起嘴角,"飞絮轩是宁安府之地,理应是你的,我怎能作得了主。"
"笑话!你言倏然自幼在凌家生活,早就是凌家半个主人了。这飞絮轩你住了十年,还当不得一回主人?"看倏然不语,正燮摇摇头,"别多说了,你也累了,安心住着便是,不要想太多。"
安心?倏然习惯性地露出微笑。缓缓扫视曾经住过将近十年的飞絮轩。一事一物,都一如从前,仿佛这八年时光不曾存在过,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年方十岁,天真无邪的言倏然。
可是,时间和经历,存在的就是存在的。燮,你要知道,常常物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不论你信与不信,言倏然真的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在八年前。
沉睫,片刻又抬眸,清水无波的眼微微眯起。
"谢你好意,燮。"

清晨在窗外黄鹂的叫声中醒来,倏然刚睁开眼,就见一个年轻女孩捧着洗漱巾帕立在门口。轻轻笑了,说:"紫苏,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多睡会儿没什么不好啊。"
女孩子赶紧跪下:"婢子是王爷派来伺候言公子的,不敢有怠慢。言公子尽管吩咐婢子。"
倏然闭上眼,心里笑了声。这里是京城的飞絮轩,不是江南的静聆阁。半晌,又问道:"你叫什么?"
"婢子叫绿云。"
"绿云,好名字。"倏然撑着身子坐起,"我是个体弱多病的麻烦人,将来可就有劳你费心了。"
绿云抬起头,看到倏然唇边淡然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一朵红晕悄悄浮上脸颊,又羞涩地低下头,细细地说:"绿云不敢说辛苦,王爷吩咐了,要绿云尽心伺候言公子,绿云不敢怠慢。"
抬头一见,才知这女孩子竟和紫苏有几分相似。屋中小几上备好了各色早点,疏疏看去,也是一向爱吃的那几样。倏然不由暗叹燮的细心。
保持着和八年前几乎一样的飞絮轩,特意找来与紫苏相似的侍女,清楚地记得我的习惯和爱好。燮,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不自觉冷冷弯起嘴角,又赶紧压下去,只问了句:"燮呢?"
"回公子,王爷一早上朝去了。随后可能去刑部忙公务。"
是吗?他恐怕一天都不会回来了吧。倏然把一把墨黑的发拢到脑后松松挽起,一边接过绿云递上的毛巾一边说:"绿云,在我身边不用太拘谨。我知道凌家规矩严,你在外面谨慎些无妨,但在飞絮轩里,你我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可当兄妹。"
绿云头低得更低,小小地应了声。
倏然瞅了眼窗外的天气,看向绿云:"用过早饭,带我去外面逛逛可好?走了这么些年,也不知京城变了多少。"少女点点头,那神态和江南的紫苏简直一模一样。

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四方才子贤士聚敛之所。京中人见惯了翩翩佳公子,早是不足为奇。然而倏然带绿云步行过市,毫不招摇,却也引来了众人的目光。纵使视线中人一身简单不过的素白衣衫,更无绝代颜色,有的只是可称清秀的外貌。却单凭那份从容优雅便让人流连。即使身形已远,仍令见者望归。
绿云边走边介绍着各处,倏然只是笑,偶尔点一点头。流转的眼波扫过四周,静如水的瞳底翻起淡淡的忧伤。
不觉走到一地,绿云哎呀一声,停住了脚,呐呐地扯着衣带,低声说:"公子,咱们,咱们到别处去好吗?"
倏然笑出声来:"为何不去看看呢?这风花巷可是我家旧宅喔。"
"可是,王爷说......"
"无事。"倏然抬头望向巷口高大的杨树,似对绿云有似对自己轻声说,"八年了......已经八年不见了。"

依旧是并肩徐行,只是换成了倏然说,绿云听。
"你知道这里为何叫‘风花巷'吗?因为巷口那棵杨树,每至暮春便杨花漫天,形似飞雪。听说在北方,人们管这种细碎的雪叫‘风花'。这名字,还是我父亲在我出生前给这巷子起的。"
"我家院子没凌家的大,可是很漂亮,种了一院子莲花。过去,燮也喜欢来我家玩。那时侯他在学琴,笨手笨脚的,每天都会把琴弦弄断三两根,弄得手指上全是伤。可他还是很努力地学。因为他总说,想和我合奏。"
"我父亲,是个极好的人,聪明又温柔又坚强。会作很好的文章,会写很好的字,会弹很好的琴,在朝堂上也是刚直不阿的一个人。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还有我从没见过的母亲,据说她年轻时才冠京华,远胜过很多仕子文官,是个极其敏惠聪颖的女子。"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呢......绿云。"

言家旧宅已是荒园,门口蛛网交错,红漆班驳,连封条都是几欲脱落。可想见,内中又是怎样的萋草遍地。
不,不对。言家应该有着朱红的大门,推门进去,会有满园青莲,扑面暗香,还有那个总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人温暖的怀抱。
胸口的气血翻腾着,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不想哭,只是觉得痛,冷冷的,长长的,像是一根细针刺进胸口的摆脱不掉的,痛。
捂住唇,止不了的剧烈低咳逼得他弯下腰,又热又甜的液体涌出喉咙。
绿云急忙上前扶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急急叫道:"公子!公子!要不要紧!都是绿云不好,绿云不该带您来这里......"
"不......不是......你的错。"倏然慢慢松开捂唇的手,不动声色地悄悄擦去唇边的血迹,挺直了腰背,纤细的身形竟透出凛冽。默默看了一眼曾是言府的荒园,又是一抹笑容挂上唇边。
"走吧,这里再也不是我的言家了。"

7

"静聆阁苏冉公子惠鉴:
闻君来京。仰慕已久,略备茶水,愿请一叙。勿辞勿辞。
松风楼摇光拜上"
秀丽的瘦金书跃上粉红的薛涛笺,温婉,又艳丽得动人。
这是张拜帖,指名送到宁安府言倏然手中。执笔人是名女子,落款人也是名女子。笺上不过寥寥几行,倏然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松风楼......摇光......
京城松风楼,是天下闻名的琴楼。琴楼主人摇光,琴艺之妙,可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更有人传说摇光姑娘绝世之才,倾城之貌。只可惜,松风楼虽声名远扬,能登其门而入者却少之又少。就算入了,也是隔着重重幄幕,闻其声,不见其人。
自己居然被松风楼的摇光下帖相邀。不知明天十里教坊会传出怎样的传闻呢。松风楼从来只拒不邀,曾听说有人连送十几张拜帖都没能迈进松风楼半步,最后怏怏而归。自己在江南那点小小名气怕是根本入不了一向眼高于顶的松风楼主的耳。
除非,另有隐情。
倏然轻轻晃动着手中拜帖,默然沉思了半晌。然后独自出了门。

松风楼大门常年紧闭,难得有开门迎客的时候,楼下却仍是随时候着大群慕名而来的人。无数金银珠宝、珍奇异品、名家字画一拨一拨送进楼里,求的也不过是能登堂入室,在最近的距离听得一曲,而不是只待在楼下,遥遥闻到琴声。
倏然到时,耳畔传来的是一曲《凤求凰》,伴着一个女子柔柔的歌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唱着。
楼下听客们个个满脸痴迷,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挂着纱帘的窗户,惟盼见到传说中佳人的身影。
倏然径自穿过人群站到门边敲敲门,提高了音量说道:"静聆阁苏冉,特来拜见摇光姑娘。"楼上琴声停了一瞬,复又缓缓响起。身后也在安静片刻后充满了低低的嘲笑。淡淡挑起眉,慢慢转过头,清冷如水的眼波扫过众人。刚才还是鄙夷神色的人们忽然地沉默了,继而是暗地的赞叹,最后竟成了莫名的诧异:平生见过的美人不算少,为什么还会惊艳于这张平平淡淡,与绝色无缘的容颜?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微笑着走出,向倏然施了个礼,轻声说:"小姐请公子楼上叙话。"
倏然点点头,也不理会身后一片掺杂了各种神色的眼光,迈进了松风楼的大门。

盘旋的楼梯幽静雅致,九月桂子清甜的味道到处飘散,雪白的轻纱随风舞动,袅袅娜娜柔柔荡荡一如传说中松风楼的主人。倏然唇边浮起笑容。传说中的摇光,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呢。
少女领倏然至楼上一虚掩的门前,再次施礼说:"小姐在内等候,公子请进。"
倏然还礼,进门却见一白衣男子侧对着他,安静地抚着琴,指下流淌的正是那曲《凤求凰》。见他进来,抬眼微微一笑,又继续专注于琴弦。
摇光自然不会是男人。倏然站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笑笑,随即换上郑重其事的神情跪下。
"言倏然,参见......王。"
白衣男子停下手,也不加否认,只抬起微勾的凤眸细细打量他。良久,却用毫无惊奇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燕王?"
"先王尚在时,倏然有幸见过陛下,自是记得。"
这男子真是九五之尊--年号永安的燕王慕容梓!
慕容梓弯起嘴角,站起身来踱到窗边:"若是没记错,朕封亲王那年就去了北疆,回来时言尚书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你见朕时,不过六七岁吧?记性倒是不错。宁安郡王前日向朕提起你了,对你赞赏颇多。"
"宁安郡王一向错爱在下,倏然不敢当。"
"他要翻八年前的旧案,应该也是为你吧?"
倏然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用力地咬咬嘴唇:"......王,家父清白一世,遭此冤屈含恨而终......倏然,斗胆请王做主!"
慕容梓侧目望眼一身素衣的瘦弱身影,叹了口气:"结局并不一定都是你所想的那样......罢了,宁安掌着刑吏二部,这些也在他职责之中......朕允你,宁安要翻查此案,朕不阻止就是。"
"谢皇上。"
"不过言倏然,你知道今天朕要摇光请你来此为何事吗?"
"恕倏然驽钝,倏然不知。"
"摇光的琴天下一绝,你的箫据说也不俗。朕倒是很想听听你二人合奏。"
"倏然听命,只是倏然技艺拙劣,不知摇光姑娘可愿屈就?"
柔柔的嗓音从重重帷幕内响起,正是刚才唱着《凤求凰》的女子:"苏公子不必谦逊。公子在江南的名声,早已传到京城。摇光耳闻有些时候了。今日见得,人品果然超凡脱俗,想来公子的箫也是不同凡响的。就请不要推辞了。"
言语间,弦动音起,一曲《霓裳羽衣曲》穿过白纱,绮丽的旋律悠悠飘出。
倏然从袖中摸出碧玉箫抵到唇边,十指微动,箫声缓缓加入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一日,松风楼旁的人听到从未有过的琴箫合奏,柔婉的琴,清越的箫,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地组在一起。虚空中仿佛真有着翩翩起舞的仙女,漫天的花雨被飘摇的裙裾搅成比梦幻更绝妙的图形......
"是谁?哪个人,他到底是谁?"人们纷纷询问着。
"对了!我去年去江南时曾经见过他。"有一个人拼命回想着,"就是他!他就是人称‘江南第一'的静聆阁苏冉!"
那一日,静聆阁苏冉的名字飞传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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