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这八年都是怎样度过的吗?你知道我在江南看到你是怎样的心情吗?你知道你答应和我回京城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吗?你知道吗知道吗?你知道我每一天都在多努力地想为你做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多想让你幸福吗?......你知道......我爱你吗?"
"你还要我做什么......还要我做什么......倏然......倏然......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爱上你......为什么......被我爱上的你却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只是工具,只是你报复的工具吗?"
"为什么......真的是凌家欠你,我连求你爱我都没了资格......"
倏然的眼睛在正燮看不到的地方,安静地充满悲伤。
慢慢抚上正燮的脸,用指尖细细绘出轮廓,然后他笑了,一如多年前,阳光下天真无邪的孩子。
"......谁说的,我没有爱过你?"
彼时年少,如果那份懵懂的依恋可以成为爱情的话,我如何没有爱过你?只不过,昨是今非,仅此而已。
唇边的笑渐渐转深,从天真到宛转,继而妩媚与疯狂。
抱我吧,只有今夜,我可以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们从来没有分离,不曾背叛,我们一同长大,甚至还可以共渡一生。
只有今夜可以做这个梦,只有今夜可以让这个梦成为那么多交错的梦和现实的终点。
唇齿纠缠间,无声地喃喃。
抱我吧,燮,看到了吗?窗外已经在放烟花了。梦和烟花一样,绚丽而短暂,我们只需要在绚丽的一刻沉醉下去,我们只需要那一刻绚丽的记忆,不是么?
挥手,灭了烛火。
漫天的烟花把彩色的光投进细格窗棂,一切都被映照得不像真实而是梦幻。
堆积了满枕的黑发,丝丝缠绕,生死不分。
一生只有一次的,结发之约。
或许是幸福的吧,却有淡淡的痛楚淡淡的绝望,一点一点扩大,在黑暗中如潮水般涌来,覆盖了所有知觉。眼角一滴细小的泪水迅速干涸在寒冷的空气中,耳边轻轻的一声仿佛叹息。
刻骨,铭心。
忽然很想就在这一刻死去。
五更天,夜未央。
倏然慢慢披衣坐起,小心不让冷风吹进被里。身边正燮沉沉睡着,微微弯起了嘴角,安静得像个孩子,平素里外人所见的那些严酷无情在端正的脸上消失得毫无踪影。
燮是个单纯的人呢。
倏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人都是些意料之外的单纯的人呢。烨也好,颍也好,如翩也好,甚至于自己的父母和燮的父亲。一辈子纠纠缠缠勾心斗角,说是恨,到最后却还是那样的爱,爱到只能用生命为砝码来衡量,只能用理智为柴火来燃烧的地步。
那自己对燮,又是怀着哪般心思?
不是没有彷徨犹豫过。即使隔了八年,再见到燮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一定赢了。这一手布下的局里,最大的棋子任之调用,胜券在握。人总道自古多情总被无情苦,落花流水,谁又真的明了流水之心?记得静聆阁上,他的阳关三叠;记得醉月榭里,他的泣不成声;记得风絮轩旁,他的浅浅一吻;记得怡情庄中,他的痛恨交织。
记得他许多的好,却要狠狠地用仇恨把心中的温情压抑住。身上中的两种剧毒,把身体当做战场,时时刻刻互相噬咬着,容不得身体的主人半点心潮涌动。见到燮之后这半年,数不清昏过去多少次,全身的血像要逃离般的,随时可能溢出。毒发时难以忍耐的冰冷彻骨,夜夜逃不掉躲不开的梦魇提醒着自己快要死不瞑目。
怎么去爱?怎么能爱?怎么敢爱?
不动声色地让他同情让他心痛,让他为自己做了所有事,按照自己的操纵,杀人不见血。
然后看到他遭到背叛一样的神色。他用仿佛滴着血的声音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呢。
他无辜。自己又做错过什么?说到底不过都是牺牲品。既然如此,有什么好伤心的?
可还是放下抵抗的心思,等他来杀了自己。
不想死,却也不想再活着。
终究终究,还是会死吧。身上的"三更"与"十七夜",加上九五之尊那杯"九日",想想看也真是好命,天下三大奇毒,自己竟然可以一一领教。
八年前是生离,这一次,或许我们只能选择死别。
可是我大概还是喜欢你的吧,燮。所以我宁愿替你选择生离。
让我在另一个地方死去,让你永远有一丝希望,永远以为会在将来某个时候的不经意间,再次找到我。
我知道你还爱我,即使你知道了一切,还是在不知所谓地坚持着你的感情。所以,不希望你心死,希望的痛苦总比绝望的痛苦轻些,知直到将来某一天,你终究遗忘了我。
你许给我的幸福,我要不起,但我希望你可以幸福。
咬牙下床理好了衣衫,普通的素白料子,有些敌不过冬晨的寒。碧玉雕成的箫触手也是温润的冰。按动机关拉出藏于箫中的"绕指柔",细细的乌亮的线,至柔也至刚。
用力扯了下来,苍白手指上渗出细小的血珠。倏然把箫放在枕边,轻声说:"落雪我带走了。这个留给你。自今日起,‘白衣魅影'绝于世间。"
推门。蓝衣青年负手立在院中,似笑非笑。
"想好了?"
倏然点点头:"多谢你来接我。"
颍哼了声,伸出手来。
那是一双剑客和医师的手,修长而坚定,沉着而温柔。
倏然轻轻笑了,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不论是身为医师的颍还是身为剑客的沈如翎,这个永远固执地挂着讥讽笑容的青年,一直一直用心地在帮自己。似乎从一开始,从烨把自己带到他面前的那天起,两个人就那么坦然又有点奇妙地相处着。
"颍,谢谢你。"
还是那么冷冷地哼了声,颍握紧了倏然的手:"真想好了,就马上走,我可容不得你朝秦暮楚的。"
"想好了。"
"等等!"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惊恐,带着疑惑。
正燮胡乱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其他,明显地,他在颤抖。
"倏然你......你要做什么?颍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不在这里,不需要王爷你批准。"颍瞟了正燮一眼,一贯地傲慢。
"倏然!"
倏然抬起头,依旧是淡如风静如水的微笑,缓缓地,也是毅然决然不容更改地一字一字对他说:
"我要离开这里。"
正燮扶着门框的手指似乎陷进了坚硬的木头,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
倏然不答。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的......燮,很多事,我无法回答。"
"......你......"
颍不着痕迹地把倏然拉到身后,森冷的眉眼直看向燮:"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凌王爷,他的命是我的,你和任何人都别想拿走。人我今天带定了。"
"你敢!"
"我为什么不......"
"颍!"倏然急急打断两人的争吵,"别说了,我答应跟你走,一定会做。"复又看向燮,有千言万语想冲出喉咙,却终究闭上了眼偏开了头。
只余一句。
"燮,请你记得言倏然......忘了我。"
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正燮拼命摇着头:"不要走,要我记得你就留下,不要走,不要离开!"
皱起眉,颍不耐烦地一扬手,一股真气化为疾风打到正燮身上。只是刹那,正燮脚下一重,直直地跪坐在地上,再也动不得半分。
"颍!"倏然有些气恼地抓住颍的衣袖,行云门的错影手是可以随便用在武艺不高的人身上的么?
"干嘛?只是让他老实一会儿,这个穴道两个时辰就解了。"颍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衣袖,仿佛正燮的命还不如他的衣袖值钱,"别抓那么紧。"
"颍,"倏然慢慢放软口气,"算了吧,今天很冷......"
颍不答,抓起倏然的手腕,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跃上墙头,回手一拂,解开正燮身上的穴道。
行云门的轻功天下无双,倏然只来得及转过头来,正燮只来得及看见他的眼睛,白衣和蓝衣的影子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倏然转头的那一瞬间,正燮看得清楚,曾经清冷淡漠水波不兴的眼睛中有让他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眼神。
他曾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倏然得知父亲去世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倏然远离京城与他分别的时候。
今天,是第三次。
那个眼神,是倏然在离开至爱之人时才有的眼神。
那么痛,那么痛。
如果水也有伤痕的话,那个眼神就是水的伤。
应该能动了,却仍然丝毫也动不了。过去从梦中醒来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魂消魄散,只余躯壳,紧紧抓住的东西原是虚无。
而这个"梦",太真实,太残酷,所以,连心全碎了。
很爱他,很恨他,想过杀了他,也想过一生一世好好照顾他。
到头来,只能失去他吗?
得到,失去。原来这么简单,只消短短一刻。
天翻地覆。
"倏然----!!!!!"
尾声
永安五年十一月,宁安郡王凌正燮上疏弹劾太傅蒋方,数方结党营私、玩忽职守、权钱相谋、陷害同侪十余罪。方,三朝元老,位极人臣,家奉免死铁券。上怒甚,付囚刑部,诏大理寺严审。
十二月,方自刎谢罪。诏削方官秩,夺三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全族与连坐官员俱削职为民,发戍烟瘴地。又诏前礼部尚书言缜复故官,追封侯,赠谥号"文贞",予葬祭。
六年元月,宁安郡王请辞,上挽之不果,允。
--《燕史 明帝本纪》
大年初一的凌晨,黑夜与白昼只有一线之隔,京城街道上寂静无声。
白衣少年和蓝衣青年默默地并肩走着。
天空中飘起细细的雪花,轻柔而婉转地,跳起一场生命中仅此一次的舞蹈。
倏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空。
"好多年都没下这么漂亮的雪了。"
颍看向他,过了半晌,幽幽问道:"阿冉,你的确不后悔么?"
"为什么要后悔?"
"你心里有他吧?否则......为什么还会落泪?"
倏然静静抹去脸颊上晶莹的水滴,慢慢绽开微笑:"那是雪呀,雪落到脸上,融化了。"
颍移开眼睛,随他一起望着天空,脸颊是冰凉的。
"知道吗?如翩死了。她来京师前,已是重病缠身,撑不了几年,所以那么执拗地问你大哥的去向。"颍的脸苍白平静,仿佛汉白玉雕成,声音却不自觉地发抖,"但她......她在染青山......用绕指柔......割开了手腕。"
倏然抬起头,眼中诧异的神色转为了然,又转为伤感:"是吗?如翩姐她,最终也不愿一个人吧。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大哥不在了,也许她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那个自私的女人!"颍一拳打上路边的树干,震得雪花簌簌落下,"那个自私的女人!失去了大哥,只有她一个人痛苦吗!你和我,真的半点心也不曾有过!?她以为她死了,没有人会为她难过吗?!"
"颍......"
颍咬紧牙,声音还是抖得厉害,全没有平日里沉稳的样子:"我恨大哥,我也恨如翩!他们都走了,把一切都留给我,把行云门,把你,把无痕都留给我一个人!"
"......无痕?"
颍咬牙:"他们的孩子,已经七岁了。如翩瞒了我们七年。她算什么母亲,竟然可以狠心放着这个孩子不管!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居然只要我让那个孩子活到十八岁!"
"只比疏影小一点啊,一定是个好孩子,不会让你难过的。"
"不!"颍看着倏然,"我不会养他。我还不能......坦然地面对他。"
"可是......"
"你要把他带大。"
倏然淡淡笑了:"我?言倏然只有几个时辰的命了,你要我把他带大?"
"你不会死。"
"三种毒......"
"正因为是三种毒,所以你不会死。‘三更九日十七夜',本就是一母同出的毒,只不为人所知罢了。当年我给你‘十七夜'是为了压制‘三更',加上燕王那杯‘九日',你体内三种毒互相牵制,反而不会再次发作了。"
"......你早就知道了。"
"当时的确不知,送你去宁安府后却想通了。难怪总觉得不对劲,依谢凝的本事,不会查不到你的情况,也不会不懂相生相克的道理,她手上至少还有‘三更',却选了‘九日'给你。转这么大个圈子,既卖我一个人情,又断了你和听雨堂的牵连。"颍冷笑,"说到底都是为了她的燕王,再怎么聪明,还是个女人。"
"我和听雨堂的牵连?她要燮......接她的位子是吗?"
"天时地利人和,否则还能有谁?"颍抬头望着来时方向,"你是不愿死在他面前才要我带你走,现在如果你要回去,我仍会帮你。如凌正燮愿与你离开,我可保你们平安。只是,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那么你必须把无痕带大,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倏然摇摇头:"我不回去。言倏然已经死了,对燕王而言他必须已经死了,言倏然不能阻了凌正燮的前程。我和他,现在都无法面对彼此,感情混乱理性清楚,在一起只会自己伤自己。但我会把无痕带大,他父亲的剑,将来有一天我亲手给他。"
"如此,也好。不能死的话,你就好好活下去。"
倏然微笑,出神地看向天空。
命运啊,真是,讽刺呢。
"......阿冉,我只希望无痕不会是另一个你。"
倏然依旧出神地望着天空。
"颍,你知道吗?北国的人把这种雪叫做‘风花',我父亲曾经很想亲眼看看这样的雪,因为他来自南方,那里的‘风花'是春日里漫天的杨花柳絮。幼时他对我说过,将来我和燮长大时,他和凌伯父,还有我和燮,我们可以绿蚁新酒,红泥火炉,高高兴兴地赏一次雪。"
那时我想着那场雪一定美得像梦境,结果却......真的只是梦境......
"颍,也许将来,我们可以像那样赏一次雪。等疏影和无痕都长大。"
不会再只是一场梦吧。
又或者,这人生,本就一场醒不来的大梦,爱恨情仇,功名利禄,或者生命本身,都如这纷飞的雪花,飘飘荡荡,霏扬婉兮,一朝零落,一朝无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