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红————悠雨

说完这句话后，昭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尽头。
◆◇◆◇◆◇◆◇◆◇
冬季过去，春暖花开，然而战争还在继续......
但那个时候，封禾城内部的阵营，却开始分化。一部分人认为即使战争继续下去，他们也不可能胜利，不如向戎军求和投降。一来，可以保住性命；二来，可以请求戎主把封禾城作为封地，赏赐给他们管辖。
但是尹都始终没有同意这个做法。
因为他忘不了昭康死前流下的眼泪，望不了昭康最后的嘱托，也望不了昭康交到他手里的东西，还有那句话--大胤王朝，以后就要交给你来守护了。
正因为如此，尹都对封禾城内的投降派进行了镇压。但是这种做法，不但没有有效遏止住投降派人数的增长，相反，还把那些投降派们逼上了绝路。渐渐，尹都变得孤立无援，越来越多的人主张投降。
夹在那些人之间，尹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终于，在三月的一天，暴动终于发生！
尹都记得，那天的阳光非常明媚，还有燕子在蔚蓝的天空飞行。
和煦的春风之中，带着花草的淡淡馨香。
鲜红的杏花花瓣在风中飞舞，后来......
风渐渐大了，弥漫也空中的花瓣也变得更加刺眼......
血一般的颜色......铺天盖地......几欲让人窒息......
利剑落下，尹都的头颅飞了起来，离开身体。
一股鲜血冲天而起，从尹都的脖子里涌出，喷得很高、很高。
断掉的头颅在空中划过一条艳丽的弧线，最后坠落在地......
在尹都死去的前一秒钟，他看见了很多东西。
有黎疆城，有幽南山......还有山上的红杏，桃树......他看到了茗阳城的落日，也看到了父皇，母后......宫涅，水歆，季匀......昭康......
最后，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人......
那个人对他轻轻一笑，然后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尹都张了张嘴，但他却没能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就闭上了双眼。
◆◇◆◇◆◇◆◇◆◇
翌日，封禾城城门大开，迎西戎大军进城。
封禾城投降，战争结束。为了表示他们投降的诚意，他们给戎军献上了一件礼物。
收礼物的人是赤野，那个时候，赤野已经进入了封禾城。在酒宴上，一人捧着一个盒子，跪在赤野面前，然后把那个盒子，放在赤野身前的小桌上。
一人脸带谄媚的笑容，走上前来，一边打开盒子，一边向赤野解释道：「将军，如果不是这个人，我们早就归降......现在，此人已除，请将军带我们将他的首级献给戎主，以表封禾城对大戎国的赤胆忠心......」
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刻，赤野几乎停止了一切思考！
--他看见尹都的头，正端端正正地摆在盒子中央！
赤野和尹都分别将近一年，这是这一年来，他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看到尹都的脸。但是，此时此刻，那张脸却僵硬了，那张脸上，皮肤是森冷的白色，血迹斑斑，看上去非常污秽。
赤野抬手抚摸尹都的脸颊，就像以前那样。
但是这时，那双曾经会瞪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睁开，那张曾经会嘀咕他的嘴巴，也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赤野的手指慢慢上移，抚到了尹都的眼睛上，突然......他感到自己指尖湿湿的......
那是尹都的眼泪，是尹都死前，还没来得及流下的眼泪......也是注定要为赤野，流下的泪水......
--那一刻，赤野爆发了。
他狂叫一声，蓦然抽刀！眨眼之间，又有无数头颅落地，血光四溅！
一年前的黎疆城，季于鸠第一次见到赤野时就有那种预感：总有一天，赤野会变成一只战鬼。而季于鸠所谓的战鬼，大概就是指赤野现在的模样了吧？
那天晚上以后，封禾城不复存在，那里变成了一座死城。所有人都死了，死在赤野的刀下，浓腻的血水渗入了土地，把土地染得鲜红一片。
妖月消失的时候，赤野伸手想抓住他，但抓住的只是几点缥缈的白光，他没能抓住妖月......
在鹿山烽火台之下，赤野伸手想救水歆，但水歆却选择了季于鸠，赤野没能抓住水歆......
现在，赤野向尹都伸出了手......
但他指尖碰触到的，却是对方冰冷的头颅......
--终于，可以抓到一样东西了吗？
赤野把尹都的首级抱在怀里，迈着蹒跚的步子，满身是血地离开。
他离开了封禾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赤野这个名字，消失在了那一天晚上......
◆◇◆◇◆◇◆◇◆◇
另一方面，封禾城灭亡以后，戎军总算吞并了大胤王朝的全部土地。
但是戎主却失去了赤野这名大将，以后的东征西伐，他都主要凭借另外两个人的力量，安也速和季于鸠。
时间推移，春季走到了尽头，炎热的夏季终于来临。
季于鸠陪着水歆回到幽南山，但山上，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小木屋早已不在。有的，就只是屋前的那棵杏树。
季于鸠走到杏树前，轻轻抚摸着树干上的刻痕，十三道......整整十三道......
这十三道刻痕中，凝结着他对胤朝的全部憎恨，也记录着，他自己的身世和回忆。
一边抚摸着那些刻痕，季于鸠一边告诉了水歆所有的真相--包括自己当年怎么逃难到幽南山，包括怎么在幽南河里发现水歆，包括安也速告诉他的一切......包括，水歆姓『季』的一切......
季于鸠说得很冷静，就好像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是听的人--水歆，却远远没有季于鸠的冷静。
他拉过季于鸠的手，「你说的是假的......这是假的！......假的！」
但是季于鸠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水歆的脸颊，用很冷的目光望着水歆。
水歆大叫一声，推开了季于鸠，转过背就跑了！季于鸠喊着水歆的名字，紧紧追在他的身后，一直追到了幽南河边--就是十三年前，季于鸠捡到水歆的地方。
「十三年前你把我从这里捡起来，十三年后，你却告诉我你不能爱我......」
水歆一边哭，一边大吼着：「因为你把我从水里捡了起来......才改变了我的一生......是你改变了我的一生......如果，如果你不能爱我......当初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被水冲到其他地方！？......」
说着，水歆踏进了幽南河中，夏季水流很急，刚踩进去，他的身体就险些被水冲走。季于鸠看得心惊胆战，也急忙跟着趟进了河，抱住水歆的身体，想把他拉上岸。
但是水歆拼命挣扎着，「既然十三年前，你从这条河里救起了我......那么十三年后，你不再要我了......我终于也该......回到这条河了......」
「水歆！水歆啊......」季于鸠紧紧抱着水歆，他爱他已经爱到发痛。
后来--
继赤野在封禾城失踪三个月后，在黎疆的幽南山上，戎主又失去了一员大将--季于鸠。
和赤野一样，同样没人知道季于鸠究竟去了哪里。
只是有人看到，他和水歆两人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向了幽南河的最中心。然后水流变急，没过了他们两人的头顶......
后来，虽然戎主派人到下游打捞过，但却没有捞出任何尸体。
有人说季于鸠和水歆的尸体已经被河水冲走，但也有一部分人相信，他们两个，一定还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
◆◇◆◇◆◇◆◇◆◇
南山幽幽，桃杏夭夭，朔月朔月，将代羲和......
河涧弥弥，绿竹猗猗，朔月朔月，几亡胤国......
朔月，就是新月，它是月相新一轮圆缺盈亏的开始，象征着新主的降临。如果当年妖月没有泄漏天机，让季氏一族惨遭诛灭的话......朔月指的就是季匀。
但是，命运齿轮的运转之中，却产生了太多的变数，令人措手不及。
『几亡胤国』的『几』字，指的就是不确定、差一点的事情。所以当年季匀虽有君临天下之命，但还是没能改朝换代。只是冥冥之中，他的孩子--水歆和季于鸠，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助西戎一族吞并了大胤王朝--实亡胤国。

尾声

无数的春夏秋冬，很多很多年都已经过去。
赤野没有死，他是不灭的，不生不死。他住在国都郊外的一片山林里，那里有着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回忆，一段关于他和尹都的回忆--他曾和尹都曾经住在那里。
百年过后，又是一年春季，在林子里，赤野遇到一个背后有胎记的少年。
那个胎记很眼熟，像是被火灼烧的。在天界，只要被一种火灼烧以后，哪伤痕永远也不会消失。即使转世，也不会消失。那种火，叫真火，当赤野还是守心的时候，他懂得如何使用那种火焰。
那是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孩子，就像当年的荧惑，也像水歆。
赤野问那名少年：「你转世以后，会不会爱上前世的恋人？」
少年说：「爱上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爱情，这才是转世的意义。」
闻言，赤野笑了，笑得解脱，好像终于得到了答案。他问少年：「谁告诉你的？」
少年眨着眼睛，有些调皮地道：「我生下来就知道了！......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有自己在黄泉时的记忆......而那句话，是我喝孟婆汤时，那个盛汤的人告诉我......我当时也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可是他说，等我投胎成人以后，一定会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到时候，就像这样回答他......果然今天，你就来问我这个问题了......」
闻言，赤野有些吃惊：「那个人怎么会知道的？」
少年笑道：「那个人说，因为他是三界之中，最了解你的人......无论你想什么，他都知道......」
赤野更加吃惊：「他有没有说他的名字？」
「名字？」少年想了一想，「他自己没有说......不过我好像听到有人叫他......妖月？......」
--妖月？
赤野微微怔住，他从来不曾忘记这个名字。而趁着赤野发呆之际，少年已经离开了。
--爱上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爱情，这才是......转世的意义？
回味着这句话，望着少年的背影，赤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淡淡一笑，在一颗树边坐了下来，解开手中的包袱，拿出一颗白森森、但保存完好的头骨，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着，就像在摸着爱人的脸颊。
赤野仰望天空，蔚蓝一片。
他曾经给过尹都一个承诺。
『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春天踏青，夏天赏花，秋天观月，冬天看雪......一辈子，就这样过......』
赤野自己不会转世，他也再没有刻意去寻找荧惑，或者尹都的转世......
因为很久很久之前，尹都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终于知道了答案：赤野爱的究竟是谁？赤野爱的不是荧惑，也不是水歆，更不是什么转世，或者什么前世......而是尹都，就是尹都--就仅仅是尹都而已！
尹都会转世，但转世过后的尹都，已经不再是前世尹都......也不再是赤野爱着的那个人。
赤野所爱的尹都已经死了，只留下一颗头骨，和赤野一起，在这里守着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誓言--我们一辈子就这样过，不是下辈子，也不是下下辈子，就是现在......我抱着你，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春夏秋冬，一起看绿树红花......秋月冬雪......
是春季，杏花又红了......有些妖异的颜色......
你看见了吗，尹都？
花又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