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红————悠雨

深吸一口气，昭康目光炯炯地望着尹都道：「如果哪天殿下你改变了主意......老夫时时等候着殿下的归来......只有殿下，才是我们大胤王朝最后的希望！也只有殿下......才能保我大胤国土不沦入外敌人之腹！--老夫，就此告辞！」
留下这一席话，昭康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昭康的背影，尹都怔了很长一段时间。
心中好像失落了很多东西，但同时......好像也放下了很多东西，轻松了许多......
这时，赤野走上前来，从后面抱住了尹都的腰，把下巴放在尹都的肩窝里，撒娇似的摇着尹都的身体，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尹都沉默了一下，突然转过身，反抱住赤野的腰，半认真地说道：「赤野，如果我现在让你回戎军，帮我当奸细，你会不会答应？」
「这怎么行？」把赤野吓了一跳，急忙直起脖子，瞪着尹都。
尹都轻轻一笑，急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赤野轻轻啄了一下尹都的嘴唇，有些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想这些事情了。我们好不容易相见，你的下半辈子，脑袋里都只能想本大爷的事情。其他事情，一概不准想！」
尹都把头靠在赤野的心口，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花痴......只能想你......」
虽然尹都说得很小声，但赤野还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赤野把尹都抱得更紧，爱溺地说道：「当花痴有什么不好，我就是个花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看不到你的时候想你，看得到你的时候也想你，睁开眼睛时想你，闭上眼睛做梦时也想你......」说到这里顿了顿，赤野突然很认真地问尹都道，「怎么办？我现在才发觉，原来我都已经这么花痴了？」
「呆子！」尹都在赤野的肚子上轻轻捶了一拳，幸福地笑了起来。
见尹都笑了，赤野也开心，抬起尹都的下巴，望着尹都的眼睛道：「我们花痴配花痴，花团锦簇，花好月圆，花天酒地，然后......」
说到这里，赤野闭上眼睛，仰头对着屋顶大声喊道，「--然后洞房花烛！」
「你就花言巧语吧你......」尹都又捶了赤野的肚子一下，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甜蜜。
尹都在赤野怀里，轻声道：「还记当初在茗阳城的时候，我曾告诉水歆，我最怕的事情，就是亡国。但是现在，我却亲口拒绝了昭康大人......选择眼睁睁看着胤朝灭亡......赤野，我现在最怕的事情已经不是亡国了，而是......」
--而是害怕失去你！
但是这样的话，尹都实在无法说出口。所幸的是，所谓『心有灵犀』，即使尹都没有明说，赤野还是感觉到了尹都接下来的话。他把尹都抱得更紧，他爱怀中的人，已经爱到了心痛的地步。
赤野捧起尹都的脸，两人的额头靠在一起，他对尹都许下心愿：「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春天踏青，夏天赏花，秋天观月，冬天看雪......我们一辈子，就这样......」
那个时候，那个人，那些话。
--都令尹都幸福得想哭。
◆◇◆◇◆◇◆◇◆◇
西戎攻破国都的第十天，安也速找到了赤野和尹都隐居的地方。
安也速的到来，赤野吃惊万分，而更让赤野没想到的，却是安也速带来的另一个人。那人是被押到赤野面前的，被两名戎兵按在地上，低垂着头，长发垂落到地，上面沾满了草屑等杂物，看上去落魄不堪。
普通人一旦入狱，几日的折磨过后，往往衣衫褴褛，大洞连着小洞。但和一般的囚徒相比，这人有个地方很奇怪，就是他的衣服--非常结实，厚实的布料牢牢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以至于脖子以下，没有露出一点的皮肤。
赤野细细辨认之下，终于才认出那人，不敢相信地试着叫了一声：「......妖月？」
「呵呵......」妖月没有立即抬头，而是发生了几声冷笑。
听见赤野叫妖月的名字，安也速也有些纳闷，望着赤野，疑惑道：「原来你们真的认识？他是胤朝的国师，刚被抓获，他说他认识你，要见你，我还以为他在说谎......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妖月，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赤野顾不上跟安也速说话，冲到妖月面前，立刻替他松绑。看到昔日好友落难如此，他说不出的心痛，望着妖月手腕上深深浅浅的乌红勒痕，赤野不仅皱眉，压低声音，在妖月耳边小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以你的法力，不应该落到如此田地呀？」
「呵呵......」妖月没有回答赤野的问话，而是一直冷笑着。
「妖月？」赤野也看出他的不对劲，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
「法力......呵呵......」妖月终于抬眼，他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眼波的流动。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赤野急忙把遮住他脸庞的发丝为他掖到耳后，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不要什么话都不说......看到你这副模样，我也难受。你为什么不反抗？如果你要反抗，别说是戎军，就算是天兵，也抓不住你呀？......」
说到这里，赤野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抓住妖月肩膀的手蓦然用力，「妖月！你的法力......你的法力是不是没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夺走了你的法力？」
「放开我！」
妖月大吼着，挥开了赤野的手，他的眼神一下清醒，浓烈的恨意从他的目光中射出，「法力？呵呵，法力......那种东西......从很早以前，就从我体内慢慢流逝......到现在，已经只剩最后一点了！我仅存的法力，不是用来对抗戎军的，而是......而是用来看你！守心......我要知道你在哪里......我要知道你有没有和那个七皇子在一起......守心......」
赤野望着妖月，熟悉容貌，熟悉的声音，但为什么......赤野总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这样的妖月......已经被恨意填满，已经变得丧失理智......这样的妖月，真的是他认识的妖月么？
见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一旁的安也速皱眉走近，来到赤野身边，插话道：「在入国都之前，我们早就听说胤朝有个国师法力无边。本来捉拿他时，我们还有点忌讳......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反抗。只说自己认识你，并且知道你在哪里，还说要见你一面，告诉你一件事情......」
十八年前，妖月是天界司掌转轮之神。但因为他背弃天界，并且对人类泄漏了天机，这使他不仅不属于三界六道，而且还必须面对形神俱毁的命运。
十八年来，他的法力逐渐流逝，赤野带尹都离开皇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法力所剩无几。面对戎军的抓拿，他没有丝毫抵抗，甘愿被他们押入狱中，就是为了保存自己最后的神力，在消失之前，来见赤野最后一面。
自从赤野离开以后，妖月就用自己最后的法力，监视着赤野和尹都的一举一动。一切都像他想象的一样--赤野是爱着尹都的。
--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守心......」妖月叫着赤野曾经的名字，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守心......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为了你抛弃自己的仙籍，落入人界......」
「你抛弃了仙籍？！」赤野大吃一惊，「你怎么也会......」
「因为我只想在你身边......但你却一次一次地置我于不顾......你撵我走......」
「你转轮事务繁忙，我是看你老是逗留在人界，怕你被天界惩罚呀......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回忆起赤野刚刚堕入人界的时候，妖月一直跟随在赤野身边，跟了整整三年。但是三年后，赤野撵走了妖月，他以为妖月擅离职守，万没想到妖月竟已经为了他背弃了天界！
「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我不想你同情我......」妖月的声音大了起来，他嘶吼着，「我想要的不是同情！」
「我一直以为你回天界了......」赤野摇着头，不肯相信这一切。
「我没有......我已经背弃天界，怎么可能回去？......」妖月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过，「我去了胤朝国都，面见胤宣王，告诉他一个预言，泄漏了一个天机......」
「泄漏天机？」这可是灭顶大罪呀！
「没错......季氏亡国......」说到这里，妖月竟有笑了起来，他望着赤野的目光骤然变狠，瞪向了一旁的尹都，手指直直着尹都大吼道：「--他不是荧惑！他什么都不是！」
众人的目光都移向尹都，但听得懂妖月的话的人，却只有赤野和尹都两个。
--不是荧惑？怎么可能不是！
「妖月......」望着地上的妖月，赤野的心都冷了。
妖月捂住脸，大笑起来，擦干泪水，他燃火的眼瞳瞪着赤野，残忍地说道：「守心，我告诉你......十三年前，如果季匀没有被斩首，季氏一族没有被诛灭，现在的天下江山，姓的是『季』，不是『姬』！......这全是命运，季匀是皇帝命！--这就是天命！......如果季匀不死，什么姬静，什么姬宫涅，什么姬尹都......全都不是什么皇室......他们不是前朝旧人，就是地下腐骨！他们都不可能是荧惑的转世......真正的荧惑转世，降生在皇室，但不是『姬』姓的皇室，而是--『季』姓的皇室！」
妖月的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赤野不由得后退两步，但脚下发软，险些跌倒。
--如果十三年前，胤朝注定要被季氏所灭，那么荧惑呢？荧惑究竟在哪里？是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被诛杀了？
这个想法不断从赤野脑海中闪过，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想问，但却问不出口。
妖月的话还没结束，他狂笑着，继续道：「当初，我也以为只要诛杀了季氏一族，命运就可以改写，而荧惑......就不会降生在这个世上......但是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季夫人怀孕五年，却在死后生下一子，那个孩子被负责敛尸的士兵放走，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他的哥哥季于鸠救起，在黎疆的幽南山上长大......」
「怀孕五年......」赤野摇着头，一场又一场惊涛骇浪让他承受不住，不断后退，喃喃自语道，「五年的话......那么荧惑，今年不是十八......而应该是十三？不是姓姬，而应该姓季？」
「呵呵......守心，我可以告诉你，荧惑不但没死，而且你还见过他！--你把他带入皇宫，但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尹都，却忘了带他离开！--水歆，他才是荧惑星的转世，他才是你真正的爱人！」
说到这里，妖月又是一阵大笑：「但是......守心，我已经把他献给了皇上......他的身体，他的全部，可是让皇上满意得不得了......呵呵......守心，你得不到他，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只有你不行！......只有你不行！--因为我不准！」
「妖月......」赤野退无可退，靠在了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下，目光直直望着妖月，但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这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骗我，妖月......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我们不是一起长大，一起受伤，一起修行的朋友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突然提高音量，大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妖月冷冷一笑，声音嘶哑，但他依然吼得非常大声，眼泪如暴雨落下，「因为我得不到你，所以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你......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守心，你是我的......是我的......」
「妖月啊......」赤野的身体缩在墙角，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突然，他感到自己手心湿湿热热的--那是泪水，很久不见的泪水终于在这个时候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样的妖月，还有妖月说出的那些话......
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守心......你看着我......」妖月停止了嘶吼，他站了起来，「好好地看着我......」
好一会儿，赤野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仍然没有把手从眼睛上移走，他就这样从指缝中望着妖月。
只见妖月向前走了几步，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厚重的披风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坠地，听得到『啪』的一声沉重的响声。披风之下，妖月什么也没穿--但其实，他也用不着穿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在那一刻凝滞，他们盯着妖月的身体，同时倒抽凉气。
因为那披风之下，妖月的身体竟是--透明的！
透过的妖月的身体，尹都可以看见墙角的赤野。而赤野，也可以透过妖月的身体，看到怔在五米之外的尹都！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只有妖月，他是清醒的，他缓缓走近赤野，在赤野的身边蹲下，把脖子微微扬起，像是在给赤野看他渐渐消失的脖子。
妖月淡淡说道：「从十三年前，我泄漏天机的那天开始......我的身体就开始渐渐消失，变得透明......我把自己包在披风下，不敢脱下来......现在，守心，你看，我的脖子也在渐渐消失......等到我的法术完全丧失的时候，我也会......灰飞烟灭......」
赤野没有说话，他望着妖月满面是泪的脸。
如果说妖月流的是泪，那么赤野，他流的就是血。
眨眼之间，什么都颠倒了......他曾经的挚友妖月背叛了他，他曾经爱着的荧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世界开始坍塌，面临毁灭......
「守心......」念着这个名字，妖月的表情突然温和下来，「我的法力已经所剩无几，但我还可以做最后一件事情......我让你看看你的水歆，你的荧惑......他在宫涅的身边......」
说着，妖月微微扬起了头。
虽是白天，但房间中的光线却一下子黯淡下来，屋顶和地板好像都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消失了，赤野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但突然，赤野的眼前出现几点小小的亮光，亮光聚在了一起，连成一片，竟出现一个影像！
在那个影像中，有水歆，也有姬宫涅，还有一大群逃往的皇室贵族，以及护卫士兵、车辇仪仗。他们还在东逃，在不远的山头上，还可以看见燃烧着烈烈黑烟的烽火台！
--他们逃到鹿山了！
赤野双眸一沉，因为他认出了那些鹿山上的烽火台。
刚一看清楚，影像就突然消失了。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在黑暗之中，却隐隐可以听到什么微弱的声音......像是歌声......山歌的声音......
『南山幽幽，桃杏夭夭，朔月朔月，将代羲和......』
『河涧弥弥，绿竹猗猗，朔月朔月，几亡胤国......』
歌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谁！？」
赤野大吼一句，黑暗突然消失，他又回到了房间中。妖月就站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地方。此时，妖月的脖子，已经变得完全透明，而且他的头部，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赤野才眨了一下眼睛，妖月就已经完全从他眼前消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妖月--！」赤野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却在这时，头顶却传来了妖月的声音，「守心......即使你恨我也没有关系......比起被你恨，我更怕在我消失以后，你会彻底忘掉我这个人......守心，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从来不觉得我错了......我曾经以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将会后悔终生......但现在我这么做了，却依然痛苦不堪......为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也再没有时间思考......未来，永远不会再见，不要忘了我，守心......不要忘了......我......」
无数光点飞散，如同夏夜河边的萤火虫，盘旋飞舞着......
缓缓上升......
消失不见......
『妖月......』
赤野伸手像空中一抓，但什么也没能抓住。他望着自己空空的掌心，灵魂好像被人从身体里抽了出来。
--消失了？就这样消失？形神俱毁？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个世上，永远......不可能再有妖月的存在。
回想着妖月最后留下来的那些话，忽然......赤野发现自己并不恨妖月，虽然他做了很多不能原谅的事情......但自己......好像都可以原谅他，因为他是妖月......是妖月啊......
心口好痛，好痛。
赤野仰望着在头顶飞扬的那些小小白光，毫无征兆地流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