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红————悠雨

第十章

「赤野......」
是尹都的声音把赤野从混沌中唤醒。赤野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他和尹都隐居的茅屋里，而安也速等人已经离开。自己躺在床上，而尹都坐在床边，眼神关切地望着他，房间内只有他和尹都两个人。
窗外，月已高升。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么？
「赤野？」尹都又叫了一声，缓缓欺近。
赤野坐了起来，他望着尹都的脸，轻轻一笑。但尹都却在那一刻低下了头，捂住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尹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下意识地重复着那几个字。
真相已经被妖月揭穿，他本以为赤野会离他而去，但是现在，赤野却可以对着他微笑。
看到赤野的笑容，尹都紧绷的心，才又恢复原状。
赤野紧紧皱眉，揉着自己的头，问尹都道：「我到底睡了多久？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说着，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尹都，严肃道，「我梦见妖月了，他告诉我很多事情......他说你不是荧惑，他说水歆才是......他说他泄漏了天机，然后形神俱毁......变成很多微小的白色光点，消失在我的眼前......」
说着说着，赤野竟说不下去，他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咒骂道：「该死！那个梦太真实了......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真该死！明明是梦，我在怕什么......」
「赤野......」尹都拉下来赤野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不是梦，是真的，我也听到了......妖月消失了，我也在场......全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可能！」赤野的瞳孔蓦然收缩，他一把抱住尹都，手臂不断缩拢，紧得几乎可以把尹都的腰折断。
赤野的手伸进了尹都的衣服，抚摸着尹都背部的一块灼伤，「你是荧惑！......你是他！你就是他......你有和他一样的伤痕！......」
「赤野！」尹都大吼一声，打断了赤野的话，「我不是......我不是荧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我背后的伤痕，不是胎记，而是不久前，才被姬宫涅烙上去的......赤野，我不是荧惑，我不是他......」
「不会的！」赤野大叫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猛一抬头，用足以把屋顶震裂的声音，大吼道，「--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赤野......」尹都紧紧颦眉，他想拉住赤野的手。
但尹都做梦也想不到，赤野竟然躲开了他！
「赤野......」
尹都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望着自己悬在半空被赤野避开的手，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肩膀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赤野避开了他，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赤野望着尹都，喉咙哽了哽，好半天，他终于才发出声音来，「对不起......我......我不能，也不可以......我真的......」
话未说完，赤野就已经掀开被子，翻身跳下了床，抓起一件外衣，就想往门边冲去。
但只听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赤野！』
--竟是尹都喊住了他！
赤野回头，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尹都的脸，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是该去鹿山救水歆，还是该留在尹都的身边？
如果尹都不是荧惑的话......如果水歆才是荧惑的话......
一个是十八年前，自己深爱的人，一个是十八年后，自己深爱的人......
但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爱错了人！？
水歆还在逃亡，如果被戎军抓住，会不会受伤？自己难道要置荧惑于不顾？难道要......继续和尹都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不顾荧惑的死活？！
「赤野？」尹都望着赤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是不是......要走？」
「我......」赤野竟说不出话。
「你说过......你说过我们要在一起，你说我们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春天踏青，夏天赏花，秋天观月......冬天看雪......我们一辈子，就这样过......你也说过，你爱的是我......你明明就说过的......为什么，还要走？......」
面对尹都的质问，赤野无法回答，只能下意识地摇着头，低喃道：「错了......很多事情都弄错了......我们错了......错了！......」
「错了？你竟然告诉我错了......」尹都的双眼已经红肿，但他始终忍住没有哭出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令人心痛，尹都问赤野，「赤野，你爱的人......究竟是谁？......你是因为荧惑而爱上我？......还是因为爱上了我，才希望我是荧惑？」
「......」好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你说啊！」尹都吼了起来，他很少如此失去理智。
「尹都......」赤野叫出了尹都的名字，试着让他冷静下来。
--自己爱的究竟是荧惑，还是尹都？
这个问题，此时此刻，赤野自己，竟也是不知道答案。
他慢慢走近，来到尹都的身旁，抚摸着尹都的脸颊，低声道：「你刚才说谎了，对不对？......你背上的痕迹不是烧伤，而是胎记，对不对？......你骗了我......你是荧惑，对不对？......是你......是你，对不对？」
「不是！」尹都一下打开了赤野的手，双手撑地，对着地板大吼道，「不是！我不是！」
赤野一把把尹都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好像要把尹都嵌入自己的体内。他亲吻着尹都的额头和眼睛，仿佛在催眠自己一般地说道：「你是......你就是......你就是......」
「我不是！」尹都推开了赤野，猛地站了起来！
但赤野却一下又把尹都拉入怀中，比上次抱得更紧！
赤野的音量蓦然加大，嘶哑地吼叫道：「你说你是啊！你告诉我你是啊！只要你说你是......我哪儿也不走！......只要你说你是，即使是假的，我也信！......只要你说你是，我就留在你的身边，哪里也不去！--你说啊！......尹都，你说啊......」
一开始还气势逼人，但说着说着，竟变成了无奈的哀求。
「赤......野......」尹都还是哭了出来，他的眼泪格外让人心痛。
温热的眼泪落到赤野手上，引得赤野一阵揪心刺骨的痛。
尹都推开了赤野的，慢慢站了起来，望着地上的赤野，缓缓后退，说道：「我不想你走......但我也不想骗你......赤野，你好好看着......」
说着，尹都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对赤野道：「现在要留你的人不是荧惑，而是我姬尹都......而我用来留住你的东西，不是什么伤痕胎记，也不是什么前世今生的命运......还是我姬尹都！......我不想用伤痕来留住你......我只想用我自己来留住你！......你知不知道，赤野？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赤野捂住了自己的头，头疼欲裂，「我什么都不知道！错了......全都错了......全部，都错了！......」
说罢，赤野蓦然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赤野！」身后，尹都的叫声撕心裂肺，惨不忍闻，「赤野！......赤野！......赤......野......」
终于，在门边，赤野站住了。
他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尹都......我对不起你......」
「我要的不是你说对不起！」
尹都抓起手边的凳子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凳子砸在门边，撞得粉碎，『啪啦』坠地。然而赤野没有躲避，也许他是想让尹都砸的，但是尹都却砸偏了。
尹都的双腿软了下来，跌坐在地，失神地望着门边的赤野，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我要的......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不是！......你一句『对不起』，一句『错了』，就想什么都撇清吗？--上都被你上了，你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够了！我说了这是个错误！」赤野的脾气也火了上来。
焦急、懊恼、痛苦、悔恨......种种情绪相加，让赤野也失去了理智，他变得口不择言起来，「你也被你哥上过，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也被你哥上过，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短短的一句话，竟令尹都头脑一片空白！
原来......
原来他终究还是在意那件事情的......
原来，原来他还是在嫌弃自己！......什么永远在一起，什么白头偕老、地久天长......全都是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滚！」
在尹都的怒骂中，赤野终于消失。他也知道自己的失言，也知道自己对尹都的伤害。但既然要走......既然要走的话，也许这样更好，断得更加干脆......
--也许这样更好吧？
赤野急行在月夜之下，走着走着，竟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呼呼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把他的头脑都冻得僵硬，不能思考......也不想再去思考了。
--究竟爱谁？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
在胤国东边鹿山烽火台下，西戎的军队终于追上了逃往的皇室一族。
姬宫涅被杀死的时候，水歆就在他的身边。他淡淡看着自宫涅体内流出的血液，看着那汩汩涌动、异常刺眼的红色，竟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意了。身边，是士卒们搏杀的叫喊和兵刃相接的铿锵，震耳欲聋，仿佛连鹿山都开始战栗。
水歆被一名戎兵从人群中揪了出来，雪亮的银刀把他的眼睛晃得什么都看不清。面对死亡的降临，水歆倒平静了下来。
--要杀就杀吧。
水歆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但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在地！
当水歆再次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的男人。
一切就像水歆第一次在黎疆城看到赤野时一样，一切都好像经历了一个轮回那么漫长......
赤野的红发映着身后燃烧得『噼啪』作响、避日遮天的艳红烈火，烽火台的火焰变得异常浓烈，甚至可以把天空中的红日全都遮蔽。
这是一种很妖异的感觉，但也是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上一次，赤野朝水歆伸出了手，对他说：「你是不是要找季于鸠，我带你去。」
这一次，赤野也朝水歆伸出了手......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水歆的眼前突然一亮，视线透过赤野的肩膀，望向了身后的来人。
那一瞬间，水歆的眼中溢出了泪水，他用哽咽的声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于鸠？......」
闻言，赤野回头，他看见了自己身后、那个骑在马上的男人，铁甲银戢，英姿飒飒。
--是季于鸠。
赤野也认了出来。
季于鸠奉命追杀胤朝皇族，一路追到鹿山脚下。但季于鸠自己也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水歆......
季于鸠坐在马上，喊了一声『水歆』，朝水歆伸出了手。
季于鸠的手和赤野的手，几乎平行，都悬在半空，并且都悬在水歆的面前。然而水歆此时的眼里，只能看见季于鸠一个人。
他朝季于鸠一笑，抓住季于鸠伸来的手。
季于鸠猛地一拉，水歆的身体腾空而起，翻上了马背，坐到季于鸠怀里。
也许是想快点带水歆离开这个刀剑不长眼的战场，季于鸠一拉马缰，绝尘而去。
而赤野，怔在原地。他输了，输在一瞬间。他听得见马蹄的声音，也听得见马背上水歆的说话声和笑声，但这一切，都渐渐离他远去。他低头，只能看见自己傻傻伸在半空中的手。
望着空空悬在半空的手......赤野一片混乱......
「啊--啊--啊--」
赤野捂住了自己的头，双腿猛地一颤，跪倒在地。他伏在的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大吼着。
十八年，一个轮回。
轮回之中，还有什么是不离不弃？
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一切，都变得那么缥缈，而又不可捉摸起来......
◆◇◆◇◆◇◆◇◆◇
那之后，水歆留在戎军里，和季于鸠在一起。
赤野也留了下来，对于赤野的归营，最高兴的人当然是戎主，还有安也速。但是赤野，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究竟对不对，但他除此之外，再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留在水歆身边？守着自己的荧惑？
但是水歆爱的人不是他，而是季于鸠。这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当然也包括赤野，每当望着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望着水歆的笑脸，赤野的心总是一阵一阵地刺痛。
水歆和季于鸠之间，有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是兄弟，亲兄弟！
这个秘密，赤野一直守在心里，他不忍心说出来。如果这个秘密被揭穿，一定又有更多的人，会伤心欲绝。但是，事情并不像赤野想象中发展那么顺利，关于水歆的身世秘密，在西戎对胤朝皇室的鹿山一战后第十天，被揭穿了。
--是安也速说出来的。
妖月消失的时候，安也速也在场，所以他也知道水歆的身世。
从妖月消失前的话中，安也速知道了季于鸠的真实身份--他是季匀之子！这也难怪两人如此神似。而季氏被胤朝诛灭了九族，季于鸠恨胤朝入骨也是理所当然。
知道真相以后，安也速终于放下对季于鸠的成见，打算和季于鸠和睦相处。
但是渐渐，他也发现了季于鸠和水歆之间越来越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令安也速浑身发寒。两个都是男人这件事情暂且不说，最严重的是--他们还是兄弟呀！流淌着相同血脉，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呀！
出于好心，安也速告诉了季于鸠一切。
知道水歆身世秘密的季于鸠，当时显得非常冷静。他静静地喝着茶，一言不发。直到安也速忍不住问他打算怎么办时，季于鸠端着茶杯的手才突然一颤，瓷杯摔落在地。
安也速被他的反应吓倒了，急忙弯身去捡茶杯。
但突然，季于鸠却俯下身子，把脸埋在两手之间，肩膀不住地抖动着--那是一个人内心难受到了极点的反应！
--水歆，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季于鸠不想失去水歆，也不想失去他的弟弟。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季于鸠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情......
◆◇◆◇◆◇◆◇◆◇
另一方面，大胤王朝最后一名皇帝--姬宫涅，死在戎军刀箭之下。
皇帝都死了，灭亡胤朝，照理说本该如推枯折朽一般容易。
但是，姬宫涅死后三十天，戎军依然没能完全得到胤朝的土地！
胤朝最后一支抵抗力量，在太宰昭康的带领下，占据了国都东边的一处小城--封禾城。这支力量始终不肯投降，而戎军几次派兵征讨，都不能把封禾城攻陷下来。
后来，戎主派出赤野。而赤野和尹都的再次相见--就是在那个时候！
黄沙翻飞的战场上，赤野和尹都，他们骑在不同的战马上，披着不同的铠甲，属于不同的军营，为不同的君王而战，为不同的信念而战。
--也许，这些还因为，他们彼此交错而过的命运？
一切好像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在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尹都还是胤朝的将军，而赤野是西戎的先锋，他们在边疆交锋无数，但都无法置对方于死地，都无法彻底战胜对方。
一切又好像更久更久之前，那个时候的守心和荧惑，也是这样针锋相对，但却爱上了彼此。
◆◇◆◇◆◇◆◇◆◇
这一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从夏季一直延续到秋季。
西戎和封禾城最后的抵抗力量，谁都没能战胜谁，谁都不能把谁压倒。没人知道这次战役会持续多久，也没人知道这场战役究竟谁会胜利。
战争一直延续到冬季。
那年冬天，太宰昭康在一场大雪之中，病逝。
临死前，他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地对尹都说，他守护大胤王朝，一直守护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有很多甘心，但同时，也有很多不甘心......其实他还想要继续守护下去，但上天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尹都......」
病床上虚弱不堪的昭康，抓住了尹都的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交到了尹都手里似的。
昭康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淌，他的眼睛到死的时候，都还没有闭上，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殿下......我们大胤王朝，以后就要交给你来......守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