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阿姨是个女强人,无论做什麽都会做得好的,到时一定有更艰巨的任务交给她。"得不到及时抚慰的卞可琳只好闷闷地用吸管搅拌著杯子中的汽水。
程惟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还在思索刚刚取得的重要信息。
这时在一旁安静了半天的克拉克终於开口:"Sorry,迪安,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话。"语气很真诚。
"没什麽。"程惟抬起头来专注地看著克拉克,不意外地在他眼睛里找到了一点无奈与挫败,正如平日也曾在无意间捕捉到的那样。自己带给克拉克的失落掩藏在这个人多情潇洒的形象中,却并不能真的无懈可击,这一点程惟渐渐体察到,并且偶尔也感到苦恼。程惟是个习惯一往无前的人,从来不会回头去看,有很多东西很多人就这样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後,而他自己对此并没有太大知觉,因为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他的方式他的风格──说"再见"的态度永远高调於说"你好"时的......
只是不知为什麽最近程惟开始有所反省,虽然远远没有到达想要改变自我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他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原来过分的洒脱和圆滑,以及那些永远都无法真正靠近的暧昧接触对他人来说是残忍的、破坏性的、令人无能为力的......
"......对不起。"在说出这句话之後,不但克拉克连程惟本人都有些吃惊。他始终觉得自己该对克拉克等人怀有的情绪并不是歉意,顶多是遗憾,但有些不受控制地,话就这麽脱口而出了。利用几秒锺的时间,程惟得以理清了潜意识:那三个字并不仅仅是用来安慰克拉克,需要获得安慰的人还有自己,因为他也终於尝试了某种深切的渴望,理解了感情的不受控制,这个时候似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说点什麽让他人和自己都好过一点。
克拉克的表情很感慨,但没有说什麽,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也知道刚才那句令人意外的道歉自己是否接受,对於程惟来说并没有妨碍。
原本就有些昏头的卞可琳这时候就更加不明所以了,为什麽这两个人要交替著向对方说对不起?潜台词又是什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麽问题或者关系?
卞可琳茫然的目光在程惟和克拉克脸上来回摆动,然後她聪明地决定按照一贯的方法来处理──只选择性地去关注那些自己可以理解的东西,於是她干脆地甩掉之前的话题,转而问道:"程惟,你还能在香港停留多久?"
还来不及回答,克拉克插上一句:"说真的,迪安,我没想到这次你会待这麽久。"
"我的行程取决於JC的工作需要。"程惟简洁地用一句话一并回答了两个问题。
好像谨之一碰到程惟,很多事情都太容易发展成习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配合度如此之高的人,当然另一方的积极投入也在其中起到相当程度的促进作用。渐渐地,谨之发觉他与程惟之间的那份相互协调的默契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彼此的生活。
自从那天谨之亲自下厨并且获得了程惟全无保留的热烈赞扬之後,厨房就成了这个家中最为热闹的地点,几乎每个晚上他们都要在这里花费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尝试了食谱上的每道菜式,还进行了各种大胆的创新。好奇心强烈的程惟在烹饪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惊人的聪慧,能够协助谨之做的事情越来越多,甚至能够在他晚归的日子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菜肴,不过大多数时候程惟更乐於等他回来一同进行操作。
偶尔因为工作、应酬等原因不能够按时回家的人也总会提前跟对方打个招呼、说明原因,这段时间以来这已经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所以当谨之看到时锺的指针已经摆向九点,而那个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时,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手握上话筒,刚想打过去,铃声却正好响起。
"程惟?"
"是我,谨之,你能来一下吗?"
"当然,你在哪?"
"九龙医院。"
谨之已经忘了这是自己第几次为了这个人而开快车了,只是耳边一响起程惟那明显虚弱的声音,胸口就崩得很紧很紧。
当推开医院的活动门之後,他听到自己耳朵里发出了"嗡"的一声,角落里有染血的滑轮病床,医护人员在走廊中匆忙地穿梭,一旁休息区的塑胶椅子上坐著啜泣的妇人和小孩,场面一片混乱。虽然相当不安,但谨之知道没有必要做无谓的担心,毕竟程惟刚刚已经打了电话过来。
在服务台查询之後,谨之直接来到病房。在看到程惟安稳地仰卧於床上的那一刻,他的心终於恢复了正常的跃动,不过程惟看起来并不好,额头和手臂都包著纱布,脸色很苍白。
"程惟。"谨之几乎是两个大步就从门口跨到了床前。
听到他的声音,程惟立刻睁开了眼睛:"谨之,你来了。"
"发生了什麽事?"谨之在一旁坐下来。
"莫名其妙地被一场车祸牵连其中。"提起这突如其来的遭遇程惟显得相当沮丧,"简直一塌糊涂!"
想都没想,谨之轻轻地握住了程惟的手,仿佛想借助这个动作给予对方一些能量。
这时两名警员敲门进来录口供,於是程惟讲述了车祸发生时的情况:他刚驾车驶过轩尼诗道,在路口处右车道上的中型货车正准备强行超车却突然失控,直接侧滑带著前面的一辆日产车一同撞向路边护栏上,而躲闪不及的程惟则被卡车的尾巴狠狠地甩中了车头。
这惊险的一幕用语言讲述起来非常简短,但谨之在一旁依然听但听得心惊肉跳。
"交通事故的责任已经基本确定,你有没有什麽......特殊的赔偿要求?"中间的停顿是缘於说话的这名警员的视线忽然落到了程惟和谨之交握的手上,他的神情有些别扭。
谨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挑挑眉毛,手上的姿势丝毫没有松劲。
"不需要。"程惟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异常,摇了摇头,然後问:"其他人怎麽样?"
"伤情各异但都不致命,除了丰田车上副驾驶位置的那个男人,"换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他死了。"
"天呐──"程惟出神地轻叹了一声,随即感到手部传来属於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力度,便转头冲谨之勉强笑了笑。
"你很幸运。"等房间里再次只有他们两个人,谨之开口说道。
"没错。"程惟干巴巴吐出两个字。
过了一会儿,谨之走出去向医生询问了程惟的具体情况。其实就这次车祸的严重程度来说,程惟的伤势算是非常轻的,头部受到了不太剧烈的撞击,还有就是手臂被玻璃碎片划伤,其他并没有什麽大碍。
"患者有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二十四个小时。"最後医生这样说道。
谨之认真地听完,道了谢,就立刻折回病房,推开门却看到程惟已经下床正在穿衣服。
"他们剪了我的衬衫。"程惟扯著自己破碎的袖口,回头笑著对谨之说。
"你干吗?"谨之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外套。
"回家啊!"程惟的口气理所当然。
"刚刚医生还说你需要住院呢!"
程惟再次笑:"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我没那麽虚弱。"
"别开玩笑了,这个时候你要听医生的。"谨之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安抚地说道。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回去?"这时程惟突然收敛了笑意,偏过头定定地看住了谨之的眼睛。
"......好。"
10
谨之很明显地感觉到今晚的程惟有什麽地方和平常不同。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两个人长时间默不做声,谨之甚至能接收到旁边座位上蔓延过来的缓慢悠长的呼吸,装作无意地去察看车子左侧的倒後镜,里面映出了一张神情略显隐忍的面容,整个人都显得格外低落。也许是这场车祸意外地触发了什麽,程惟在试图用温和的方式压抑心中逐渐上浮的暴躁情绪,而说话是其中最容易泄底的方式,所以他选择保持沈默。
这样的程惟让谨之多少有些陌生,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熟悉并且了解他了,结果这个男人却如此轻易地变换出另一副面貌颠覆掉那些以往的印象,此刻程惟正冷僻深沈,散发著一点黑暗的神秘气质,如同车子两边向後飞速掠过的浓浓夜色。
无声的疏离并不能阻止谨之想要靠近的愿望,他不想错过──不想看漏这个人的任何一面,於是到家之後,他跟随著程惟的脚步一同来到房间。
程惟先是走到露天阳台前推开了窗子,静静地吹了一会儿凉风,然後突然回头看了看谨之,好像刚刚意识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许是谨之脸上的关切太过明显,程惟对他很无所谓地笑笑:"不必担心,我很好。"说著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谨之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地看著他。
"我要洗个澡。"
"要不要我帮忙?"话刚出口谨之就发觉它可能会产生歧义,又补充道:"你的手臂恐怕不方便。"
"暂时不用了。"程惟对此并没有表示在意,说完就在身後带上了浴室的门。
谨之盯著合拢的门板看了几秒锺,然後对著空气耸了耸肩,转身开始打量这个被程惟使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房间。整体来说室内没有任何显著的改变,只有一些细微之处能展示出新主人的另类风格,然而正是这几个并不显山露水的装点却让这个卧室给人的感觉彻底重组、如同新生。仔细想想,程惟带给自己的影响不也正是如此吗?看似一切一如从前,但事实上太多东西都已经改变......细枝末节的不断迭加,渐渐形成了足以吸引谨之的整个生活为之倾斜的巨大磁场。
谨之几乎是叹息著继续挪动脚步。走到写字台前时,他的目光被桌上的一样物件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金属的工艺品,很小巧很精致,更重要的是它的下面压著一叠纸条──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有谨之写给程惟的日常留言,被按照日期的先後顺序排列好,整齐地放置在桌面的左手边。谨之惊讶地把它们拿起来,一边翻阅,一边回想当时写字条时的心情。很快他就注意到自己使用的落款的渐进变化,从连名带姓的"庄谨之"到简单一个"庄"字,最後则是亲切的"谨之",这样回顾性地看起来倒是更能体会其中的趣味。
也许类似收藏对於程惟来说只是一种普通的习惯,但带给谨之的感觉依然良好,就好像是被人认真地对待并且重视起来。想到这,他的脸上终於露出这个晚上第一个放松的微笑。
听到声响,谨之回过头来,嘴角还带著来不及化开的笑意,就突兀地看到了赤身裸体从浴室走出来的程惟。
这并不是谨之第一次看到程惟赤裸的样子,那时不小心弄湿他的电脑,他也是毫不避讳地当场换衫,留给自己一个线条优美的背影。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心态的彻底变化,还是此刻是正面的直对,而且对方身上连最後留守的底裤也无,谨之感受到的冲击强烈得近乎诡异。
这该是一具男性躯体所能达到的完美的极致。高大挺拔的整体轮廓,标准黄金分割的身材比例,恰到好处的肌肉骨骼的相互匹配,标榜了性别专属於的美感和隐含的力度......他绝对是艺术家眼中最企盼的模特、造物者手中最得意的光荣杰作。被潦草处理过的冲淋留下的水珠仍然覆盖了蜜糖色皮肤的表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幻化成为笼罩全身的金色铠甲,放射著优雅高贵的朦胧光晕,展示著最为原始却丝毫也不鄙俗的肉体吸引力。
有一大滴水夹带著璀璨的闪亮从程惟角度锐利的下巴上滑落,沿著颀长的脖子蜿蜒至颈窝部位,然後流畅地移动过平直的锁骨转而向下,在弧线优美的胸肌上越过性感的乳尖,继而顺从重力笔直坠落。谨之的视线不能自控地追逐著这情色的水珠,直到亲眼目睹它一举来到程惟腿间漂亮安静的器官附近,在阴影中消失了踪影。
谨之在这一刻觉得周围所有的事物都被泼上了灰色的油彩,纷纷变得模糊而不可辨识,而面前的程惟却化身为戏剧舞台上享受聚光灯追踪的王子,即使朗朗的台词还没有出口,只凭著一个轻浅的叹息或者是胸口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看台上观众发自内心的惊豔低呼。
心脏在瞬间的停顿之後,迸发了异常强烈的波动,谨之的耳朵里充满了那种引擎全速发动起来的轰鸣声,堪称气势磅礴,让他毫无招架之力。血液在压力泵的作用下在身体里开始疯狂奔涌,好像随时能够燃烧起来。谨之的手无意识地盖上自己的发顶,好像凭借著这个动作就能阻止体内蒸发的热气从头上冒出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更加接近某种幻觉般美好的事物,他明白自己有渴求,而且这渴求是心理上大於生理上的,虽然他已经为眼前这短短几秒锺的肉色诱惑而几乎神志不清。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今晚的程惟的确非常心不在焉,他对前一刻的尴尬场面居然毫无知觉,怔了一下过後,就用很自然的姿态走到柜子前拿出了浴袍,把带子在腰间随手一系,然後回头对谨之说:"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天晚上麻烦你了。"脸上已经是难掩的疲惫。
谨之放下仍然拿在手里的便签,双手插进裤袋,暗自调整了一番终於能够用正常的语调开口:"如果觉得不舒服马上叫我,你的头受伤可大可小,不要逞强。"
"好的,你只要半夜来看看我是否流鼻血就行。"程惟一边开著玩笑一边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从程惟那里出来,谨之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完全松懈掉一般把整个後背都靠上了墙壁,借以降低体内岩浆般的热度。连续深呼吸了几次,略微平静下来的谨之不由觉得自己的反应好笑:我这是在干吗?
仍然有些颤抖的指尖突然接触到口袋里的某种异物,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写字台上那个小小的艺术品,大概是刚刚在仓促之间带出来的。
应该是水仙花吧。谨之仔细鉴别著这个造型别致的小玩意,金属上保留著来自於自己身体的温度,放在手心里分外合契。
"程惟,你是否就是那株倒映在水中的水仙呢?"谨之在心底悠悠发问。
※※※z※※y※※z※※z※※※
这个晚上,谨之房间的灯光一直没有熄灭,凌晨他放轻脚步来到对面,缓缓地拧开房门,向床的方向走去。
哪怕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噪音,程惟还是很快就醒了过来,经过几个小时的休眠他终於觉得精神状态有所恢复,看著站在床前默默凝视自己的谨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真的来看我有没有并发症?"
"你睡得不踏实。"谨之淡淡地陈述事实。
"小意思。"
谨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坐在这里照看你一会儿,等你睡著我再离开。"说著,真的拉过椅子坐在了一旁。
程惟愕然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锺,当最终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时,就挣扎著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不需要这样,我很好。"
"不用多说,我已经决定了。"谨之强硬的口气和轻柔按住他肩膀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惟顿了一下,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抗争,安静地闭上眼睛,然後突然想到什麽又倏地睁了开,很认真地说道:"卞念未来很可能不再管理卞氏的通讯产业,你知道吗?"
这个突兀的话题让谨之讶然失笑,他只好点点头,也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快点睡吧!"顺手为他拉好了被角。
这时程惟终於放心地再次合上眼睛,不过他预想自己在黑暗中那两道迫人目光的注视下一定会不得安眠,可第二天早上他才意外地发现昨晚睡了个好觉。
现年三十岁的程惟人生经历远远丰富於普通人,惊险刺激的情况他经历过无数次,但凭著沈著的心态和熟练的技巧,以及幸运女神无条件的眷顾,他每一次都能够化险为夷,所以这次的车祸受伤对於他来说可谓是一个陌生的体验。感官上并没有尖锐的疼痛,却始终带来一种显著的虚弱感,心跳在略显迟钝的身体内部变得分外突出,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忐忑,好像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完全被自己所控制,有点脱序的无力和惘然。这种反应让程惟感觉就好像是──陷入爱情,人在几乎是盲目、麻木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投身於某个未知的漩涡,上升下沈统统任凭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