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主从
「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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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即便是长年严寒的北疆,如今也春回大地,一片绿意盎然。
从深冬的寒意中苏醒,家家户户扫去门前大雪,迎接新春的到来。皇朝这几年难得平安,相传在位的柔王体弱多病,厌恶暴力,继位以来郾兵息武,对四疆的挑衅多加忍让,不惜作低伏小。也就是如此,百姓也偷得几年安稳日子。
「小皋,小皋!你看,那个地方好漂亮!花都开了,我们快拍马过去!」
马蹄扬起雪褪後的尘泥,溅得纯白的马身一污。
路上行人纷纷退避,马上骑士却浑然无觉,一味地扬鞭大叫,看模样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亮丽戎装,长发成束迤逦身後,笑容比春阳还甜美,惹得人难不多看两眼。
「主......少爷,拜托你,不要再乱跑了。」
尾随著白马的是匹乌黑发亮的骏骑。马上的人却毫无相称的潇洒,奋力抑止坐骑的骚动,那是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无,只是担忧地穷追上白马。
「小皋,你快来,那里的花都开了。」
「少爷,雪才刚融,骑那麽快会滑跤的。」
「放心,我的骑术比小皋好,如果小皋滑跤了,我会救你的。」
望著眼前的笑容,木脸少年无语。「我不是这个意思......」不防铁蹄果然一滑,黑马嘶鸣一声,竟当真险些把人甩下,白马上少年连忙倾身,替它拉住辔头,一面安抚道:
「乖,乖,别怕,小皋不是坏人,你不可以把他摔下来。」
「少爷,马听不懂这些的。」
「那有,你看,这不是安静下来了?」果然黑马只是踢了踢前脚,随即亲腻地舐起少年的掌,乐得他又笑起来:
「我就说吧,小皋,叫你跟我共骑一乘你又不要,骑术坏又硬要逞强。」
「两个大男人挤一匹马成什麽样子,还有,我说过别叫我小皋。」
「有什麽关系?你本来就叫皋啊。」
「我叫方皋,你好歹也叫我的字,都几岁的人了,还叫这种孩子气的名字。」
「你也可以叫我小夔,我允许你。」少年又是开心的笑容。
「你......」
方皋一阵气窒,见行人纷纷投以好奇目光,扯著少年衣袖便向街外催马。
「你什麽时候才肯回去?」
「唔,才刚出来,怎麽就要回去?」少年扁了扁嘴。
「少爷......」
「叫我小夔嘛,明明小时候都这样叫的。」
「少爷,我是担著掉脑袋的风险陪你出来,你别像上次一样彻夜不归,要我们方家全家跟著我们守夜。」
「可是我还想去西市......」
「不可以,你上次不是去过了吗?」
「可是我想买把小镜子给鸾鸾嘛。」
「不行就是不行。」方皋的脸越来越铁青,吓得少年一缩。
「那......到前面看看花,就好了。」
低下头来,少年呐呐地道。印象中小皋生起气来可不是玩著的,十天半月不和自己说话都有可能,那可得不偿失。
方皋望著这位小主子,那双前一刻还精神焕发的眼睛,此刻已黯然无神。不知怎地心头一紧,差点就要开口反悔。但他最清楚不过,这无法无天的少年一旦得了便宜,要再勒马就困难万分,所以千万心软不得:
「好,就一会儿,天黑前得回去。」
「哇,真的吗?小皋,你最好了!」
闻言一跃而起,少年的身手异常敏捷,三两下便从白马上翻下。眼前是满山遍野盛开的菅芒,随风在空气中乱舞,少年却笑得比花更灿烂,在花絮中穿梭舞动。
慢吞吞地从马上蹭下,方皋倚著马背静静观看。和自小练武的童年玩伴不同,他从未动过一刀一剑,长年缺乏运动,他望著自己苍白的皮肤,和少年呈小麦色的年轻躯体恰成对比。然而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方皋总觉得脆弱的,需要呵护的总是他。
「什麽时候长这麽大了......」
那个流著鼻涕,因为踩过门槛时跌倒便哭上半天的小少爷,如今已是任谁也不敢小觑的剑术高手。虽说是家族遗传,方皋却有点不大适应,真是的,明明就长得一副娃娃脸,还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比起瞪著敌人,揉著它哭泣不是更合适吗?
「......皋,小皋!」
一束菅芒递到眼前,让方皋打了个喷嚏,也吓醒过来。
「干......干嘛?」
「给小皋的,喜欢吗?」
丰润的红唇扬起,方皋不禁一呆,随即扳著脸将花推开。
「男人送男人花,难看死了,拿开。」
「小皋......」
「不要叫我小皋!」
拿花的手一吓,随即怯怯地低下头去。方皋也觉自己出言过重,见对方垂落的背脊不住颤动,心中慌起来,正要安慰,少年却已担忧地抬起头来。
「小皋......你生气了吗?」
花在手里散碎一地,随风飘去,方皋竟瞬间有捉回的冲动。
「我......没有。」
「是我不好,我忘了你不喜欢花。」
叹了口气,方皋按稳少年双肩,迫他坐在自己身畔。
「小夔,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忽然换回儿时称呼,少年顿现喜容。
「我知道啊,我是李夔,是你最好的童年伙伴。」
「除此之外呢?」方皋的眼忽转严厉。
「除此之外......我是柔王的儿子,还是亲爱的鸾鸾未来的丈夫。」李夔笑得毫无防备。
「笨蛋,你是太子,你是这国家未来的王!你连这点也没有自觉吗?」方皋一阵气恼,撇过头不看他笑脸。半晌又道:「而我是方家的次子,我的父亲是柔王的尚书令,我们方家,世世代代都是辅弼你的人。小夔,你自己看看,站起来看看。」
扯著他肩头,方皋强迫他从山坡上俯瞰壮盛的皇城。
「将来你要君临这个城市,君临这片土地。而国家就像匹猛兽一样,稍不留神你就会被他反噬!绝不是只有骑骑马,耍耍剑,外加摘几朵花就可以取悦的事物。所以我拜托你,小夔,有点太子的样子,好吗?」
李夔望了方皋一眼,然後侧首。
「做太子和小皋喜不喜欢花,有关系吗?」
碰地一声,那是掌击在泥地的声音。下一秒方皋已愤怒地站直起身,迳往栓马处走去。
「小皋,小皋!你要去那里?」
「在你明白什麽叫太子之前,我不跟你说话!」
撂下狠话,方皋翻身上马,由於原本就不擅长,加上怒急攻心,险些就从马上摔下。连忙抓紧缰绳,拍马便往山坡下疾驰。
「小皋,不要!」他听见李夔在背後大叫。
会不会太狠心?方皋强迫自己不能回头。
「你若想清楚了,就来跟我说,究竟什麽是太......」
「不,小皋,小心後面!」
咻地一声,不知什麽物事擦过面颊,方皋只觉脸上一凉,根著是飞溅的鲜血。
「什麽?」
愣然抚住受伤的颊,方皋回头一看,一枝森然的箭就钉在身後树上。再抬头一望,模糊的身影在更高的山坡上昂立,双手左右开弓,正对著他射出第二箭。
「小皋!」
瞬间白马已驰至眼前,李夔反应快极,腰间长剑出鞘,一面拍马一面准确地斩落第二枝箭头。山坡上人影颤了一下,这回二箭分射,李夔眼神一凛,右手握住了射向方皋的箭,射向自己的便无暇顾及。
好在他反射神经极佳,催著白马向旁一让,箭头堪堪擦过肩膀。鲜血在方皋面前洒上白色的菅芒,他一阵失神:「小夔......」咬牙朝箭来处望去,好在对方并无恋战意思,两箭只是分散两人注意,此时山坡顶早已人去楼空。
「小皋,你没事......吧?」
担心地捧住方皋淌血的颊,丝毫不理自己肩膀血流如注。方皋一呆,随即怒叱:
「为什麽做这麽危险的事?我才刚和你讲的事情,你全都忘得一乾二净了吗?」
被方皋的怒吼震得一退,李夔拉著马退了两步,凝视玩伴的怒容,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小皋啊。」
尚握著箭的手一松,凶器夹带血丝落入草地。马上的人影也伏了下来,没时间细思李夔的话,方皋一惊,连忙将满身是血的主子接入怀里。
「白痴......」
铁定又要被长辈数落个没完,方皋无言地拾起断箭,抹去颊畔沁出的血迹。任不住又望了李夔一眼,半昏迷的脸依旧英俊,竟不知为何还挂著满足的笑。
方皋心紧起来,太子的话在心头回响。
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小皋......
......哼,谈何容易呢?
「查出来了,那是城东军械府制造的箭,而且是最近几批新制的。」
一跨入太子书房,方皋便扬声道。抬头却一愣,因为房内除了李夔外,竟还默默端坐著一人。以面纱覆脸,双手交叠膝头,安静地像尊雕像,方皋认出那是准太子妃,同样是两人童年玩伴,亦是世代为皇朝后里的炎家长女,炎鸾。
「小皋,你来了,鸾鸾刚好也在这里呢,真是太巧了。」
巧个头!方皋忍不住又想脱口大骂。那日两人受伤归来,少不得受到柔王在内一群长辈的「关照」,被人暗杀这麽大的事,抖出来可不是玩著的,方皋只得随意编了个藉口,什麽从山坡滚下来扎到芒草。
好在柔王生性随意,又病得几乎不醒人事了,也没有多加追究,一场风波才平息。这几天他明察暗访,循著箭找到了制箭的地方,立马便来报备。而李夔竟说的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两人单纯巧遇一样,方皋能不生气才怪。
「失礼了,炎姑娘。」
拿著箭微一鞠躬,方皋瞥了李夔一眼。两人之间相处向来随兴,方皋也不行礼,迳自在一旁坐下,李夔开心地拉著他手,向炎鸾道:
「鸾鸾,小皋,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小皋,杨太师出了很难的功课给我,说是下回答不出来就要罚我抄书,你一定得帮我。还有,这是南疆进贡的枣梅蜜饯,很好吃喔,我刚介绍给鸾鸾,小皋你也尝尝......」
听李夔左一句小皋,右一句小皋,方皋无奈地瞥了炎鸾一眼。见她仍就安静地坐著,木头般一动也不动──这准太子妃总是这样,不管是学习抑或玩耍,眼神总不知看著那里,虚飘飘地没有焦聚,话也搭不上几句。
方皋叹了口气,放弃找太子妃求救的念头。
「主子,城东的军械府由那些人掌管,你知道吗?」
才刚将蜜枣塞入口里,李夔抬起头来。
「唔嗯,不就是父皇吗?」
「陛下日理万机,那有可能每件事情都管?真是的,京城的事情你从不关心吗?」
「那是谁?」
「你仔细想想,除了陛下之外,什麽人的权利最大,掌管最多军务机构?」
李夔长指一递,指在方皋鼻头。
「方家,小皋的爹爹很了不起不是吗?」
方皋更加气恼,扭过他手指,疼得他哀叫一声,无辜地望向玩伴。
「如果是我爹爹要害你,我还会这样费心尽力地替你查吗?你早不知死几次了。何况方家并没有干涉军需的权利,也不可能从军械府私得武器。」
「那......是谁嘛。」
「有样职务可以自由调配军需,甚至不需皇上的同意,皇朝的刀兵都由他们监制负责,这你总知道是那儿。」
「兵部吗?」
「对,现任兵部尚书是谁?」
搔搔脑袋,李夔在方皋杀人目光下低下了头。
「小皋......」
李夔双肩一垂,方皋瞥见他肩头的绞带,心头不禁一软。放柔声音道:
「是凌家,凌家家主代代世袭此职,如今凌冰病危,次子凌霄已准备接掌父亲工作,这些你都得晓得才行。」
「凌霄哥?怎麽会,他不会害我。」
心头无名火起,方皋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就会害你吗?」此言一出,自己也觉不妥,满撇过脸掩示,果然李夔大急起来:
「小皋,我没有......」
「总之,就算不是凌家,十之八九也脱不了干孙。」
打断李夔的话,方皋起身踱步道:
「凌霄的姊姊凌宁夏,虽是女流之辈,却十分能干,与江湖帮派也有所接触,要说箭是从她手上流出也无可厚非,又或许......」
「呐,小皋。」
忽然插口,方皋本以为他终於有意见,谁知他头一低,竟道:
「知道是谁想害我,有那麽重要吗?」
方皋一愣,随即勃然。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放任那些人,等到他们有朝一日成功杀了你?」
「我只是不想让小皋遇到危险。总觉得那个人要射的目标,不单是我这做太子的而已,一开始射的人,就是小皋不是吗?」李夔望著他道:
「如果小皋再追查下去,那不是更危险吗?要是在查到之前,他们就来暗算你,小皋又没有武功,到时候......」
未料李夔竟是这种心思,方皋呆了呆,终於颓然坐倒。
「你这傻瓜,那是因为对方知道你身怀功夫。所以先干掉我,多半会让你方寸大乱,到时再解决你就容易的多,你连这都不懂吗?」
「没错,如果小皋先死了,我一定什麽都做不了的。」
对方回答竟是如此,大出方皋意料,他望著李夔捧起盘子的手,一时陷入沉思。
「小皋,吃块蜜枣嘛。」
「不吃。」烦燥地一挥,方皋摇了摇头。
李夔抿了抿嘴,只得自己拈了一枚放入口中,望著对面依旧安静到可怕的炎鸾,踢了踢腿,忽地噗嗤一笑。
「小皋,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就是我还没做太子时,你常到我母后那里玩。母后喜欢你,常常赐些小果子小蜜饯给你,我却老抢来吃,你身手不好,总抢不过我。见我把小果子放到口里,你心急了,就扑上来把我推倒,舌头硬是往我口里夺回来......」
「小时候的事情,还提他做什麽?还有炎姑娘在这里!」
听李夔毫不避嫌地旧事重提,方皋脸上一红。贴过来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李家人的眸子无分男女都很漂亮,清澈中带著某种遗世独立的哀伤,足以勾引世间任何魂魄。
「小皋,你好漂亮喔。」
未料自己隐忍的台辞竟被捷足先登,方皋不是滋味起来。虽然从小到大不乏有人用这辞形容自己,确实他是生得女性化了点,加上肤色白晰,小时候总有人错认自己是女孩,但这话给李夔说起来,方皋竟不知为何生起气来。
见李夔仍开心地含著蜜枣,方皋猛地翻身站起,将太子笼罩在阴影下。
「你要我再抢一次吗?」
「唔......?」
来不及答话,方皋的舌头显然比身手灵活太多,背对著炎鸾,李夔只觉气息一窒,舌尖在齿缝和舌头上轮转,不过几秒,蜜枣早给偷天换日。
温热的感觉犹在唇畔,李夔呆呆地望著方皋含著蜜枣,满足地坐回原位。
「不服气?」
心中莫名地愉快,方皋望著李夔瞪大的眼睛,示威似地慢慢咀嚼。
「小皋......」
抿了抿唇,李夔忽地靠了过来,出口的话却让方皋一跌:
「你的技术比以前好!」
吞下的蜜枣差点喷出来,方皋连忙掩口:「你说什......」
「再来一次,小皋,再来一次嘛!」无视方皋的困窘,李夔又抓了颗蜜枣搁在口中,重新凑近方皋: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来嘛!」
背後的炎鸾,依旧面无表情。
「你当这是游戏?」方皋眉一挑。
「很好玩啊,下次我找凌霄哥一道玩。」
「不行!」
方皋斗然提高的声量让李夔吓了一跳,连炎鸾也颤了一下,从没听过他用这麽大声音说话。
「你敢找他玩这个,我一辈子不和你说话。」
「为什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嚼了嚼口中蜜枣,李夔无辜地一口吞下。「小皋,你好霸道。」
「为什麽你总叫凌霄那小子哥哥,对我就小皋小皋的叫?」方皋皱眉。
「因为你真的比我小啊,我是七月出生,你是九月,凌大哥本来就大我们两岁......」
「总之我不准你叫我小皋。」顿了半晌,方皋又道:
「要叫就叫皋就好,要不,叫我方大哥。」
困惑地睁大眼睛,李夔目不转睛地望著他,那模样让方皋直想再吻他一次,刚逃避地转过头,李夔发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