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在方皋胸前伏下,虽然好几次被现在身为太后的炎芳制止,李夔还是每回都偷溜来草屋,伏在方皋胸前睡上一晚。一方面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睡的安稳,另一方面,他不想方皋有朝一日醒来,旁边却看不到任何人。
三年了,他一直相信方皋会醒过来。而这希望随著时间越来越是微薄,当年在刑台上,方皋毅然撞剑自刎,或许是方介也吓著了,因此拿剑的手偏了一偏,长剑没有伤得太深,但也在方皋胸口到颈子间划下很大一道口子。
李夔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方皋血如泉涌,在太医赶到前便昏了过去。御医们七手八脚的止血,抬回宫廷上药,诊治,用尽了各种珍贵的药石,然而伤是渐渐痊愈了没错,但方皋从此一睡不醒,李夔怎麽哭怎麽叫,方皋也全然无动於衷。
「你看,我知道你喜欢看鱼,替你搭了池上的小屋,只要凭著月桥栏槛,每天都能和你一块看鱼。一看鱼,你就不会再生气了......」
三年来他动用皇帝特权,从皇朝各地请来了无数名医,却没有一个有办法救醒他。方皋的灵魂彷佛遁入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在属於人的空间逗留。
「小皋......从今以後,朕绝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会好好念书,做好份内的事情,所以小皋......我求求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吗?再和我一块看鱼好吗?小皋......朕求求你......」
难以自己地抱紧那毫无反应的胸膛,李夔终於痛哭失声。太久了,太久太久的等待,永无止尽的等待,有时候李夔甚至宁可方皋当时就死了,就不会留下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让他在这里苦苦哀求,却又得不到回应。
只是......如果方皋当年就去了,自己还会苟活吗?
如果不是方皋留下这个希望,恐怕今日皇朝,就不会有他这皇帝了。
◆
七天後,方皋十八岁的生日悄悄来临。
由於几乎没有剩下的亲人,在草屋举办的小寿席极为冷清,却都是皇朝最重要的几个人物。
李夔自是不必提,还有太子妃──现在是皇后的炎鸾,三年的洗礼令她出落的更为成熟美丽,虽然冰冷依旧,但仪态大方,处事英明,很快就获得全後宫的敬重。只有李夔知道她暗流首领的身分,而她也以妻子和暗流的双重气度,悄悄辅佐著她的丈夫。
而那棵曾经救过方皋的大树,已被列为御花园重地,李夔并且颁下圣诏,除非皇朝灭亡,後代子孙世世代代不得砍伐此树。
15 尾声(中)
出席的还有炎芳,虽然已是日薄之年,今日的太后仍有往日威严。坐在木轮椅上由宫婢推著进屋,她和李夔一样,慈爱地看著儿子昔日的情人。
「小皋,生日快乐。」
简单的寿糖,还有寿糕,做成李夔记忆中方皋喜爱的样式,还有几盏小酒,虽然明知方皋无法自己吃,李夔还是形式地送了完整一份到他的身边。
皇后和太后也都举起了盏子,三人相视笑了笑:
「陛下,如今方皋就和你一样老了。」
「呵,母后在这里,怎麽能言老?」
本该是欢欣鼓舞的寿席,屋里三人却都笑得有些勉强。对於儿子三年来守著方皋,炎芳虽然什麽也没说,但心里却十分明白。
「夔儿,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办?」
知道母亲的意思,李夔又望了方皋一眼,随即挪开视线,紧紧咬住下唇沉默。
「你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守著他。你还有你的人生,还有鸾儿。」
「母后,方皋没有死。」
「他没有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你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肯放弃?」
「小皋一辈子不醒,我就一辈子不放弃。」
见儿子的神色坚定,黑色的眸透露著李家独有的固执,炎芳终於叹了口气。
「方皋要是还有知觉,看见你为他等的这样憔悴,他会怎麽想?」
这话说得李夔浑身一颤,转头又看了看方皋。紧闭的眼依旧紧闭,沉默的朱唇依旧沉默,还有知觉?小皋?若你还有知觉,又怎忍心看我一日日等你?
「母后,如果今天是我昏迷,你也会这样等我,不是吗?」
握紧方皋的手,十只手指头在草屋昏暗的灯光下缠在一起,彷佛向世界宣示著,炎芳老迈的身体轻轻一振,顿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皋他......一定也很想醒来的,他在努力著,在千山万水里寻找我。如果我这时候放弃他,他又怎能寻得著我,又怎能和我重逢?」
炎芳望著儿子,眼楮里已泛起些许陈旧的水光,她又何尝不想要方皋醒来?只是这种等,不止等的人痛心,连看他等的人,也痛心。
正想再说些什麽,忽听炎鸾轻呼一声,蓦地自草屋中站起身来。
「太后娘娘,陛下,请伏低身子,有刺客。」
炎芳闻言轻颤了颤,随即镇定下来。三年来她们不是第一次遭遇刺客,孤儿寡母的,又平白灭了两个曾经权倾皇朝的家族,不可能不惹来小人怨恨。
好在李夔武艺一天天精进,又有炎鸾在侧,几次危机都能迎刃而解。
「没想到,这回竟敢趁小皋的生日过来。」
从身边抄起一把长剑,李夔的眼神冰冷起来。三年来他学会了很多,除了政事,更多的是身为王者狠辣果决,只有在方皋面前,他才会恢复昔日的天真。
「陛下,请您保护方皋和母后,妾出去掠阵。」
「小心。」
夫妻俩互相点了点头,三年间她们不乏并肩作战的经验,已经培养出极好默契,护著母亲往方皋的床榻退後一步,炎鸾正要掠出,冷不防轰隆一声,竟是什麽爆炸的声音。
「竟然用雷火弹?」
烧红的房顶迸出点点星火,很快地泛滥成灾。炎鸾大叫一声,慌乱间只抓得著炎芳的手臂,将她拖离著火的草屋,轰隆,又是好大一声巨响,草屋单薄的梁柱塌陷,炎鸾的朝屋里大叫起来:
「陛下!」
抱著炎芳无法自由移动,炎鸾咬牙将太后拖至桥头,让她倚柱歇息,百忙间朝池边一看,却见守卫的禁卫军一个个被放倒在地,不少宫婢也深受波及,被雷火弹炸伤了手臂。花园的矮树丛里,一群黑衣人迅速地移动著,当中一人手一扬,又是一枚著火的担子飞向草棚。
「陛下,你没事吧?你们这些逆贼──」
挥舞著长剑斩去火弹,炎鸾唾去口边鲜血,正要回身去救,其中一个黑衣人竟猛扑向前,长剑相交,击出火花来,瞬间照亮了夜色。
「鸾鸾!」
身後的声音让炎鸾一喜,勉强回头看去。却见李夔紧抱著方皋,额上被炸得飞溅的草絮划伤而鲜血长流,站在岌岌可危的桥头远望著自己,显然也为她的处境担心。
「陛下,你快带著太后走,到有禁卫站岗的地方去!」
明白炎鸾的意思,由於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方皋,这个池中草屋本来禁止进出,只有少数的禁卫和宫婢照顾,所以警备比较松懈,否则也不会轻易让刺客入侵。转身正要离开,长剑的星芒却让李夔和刺客打了照面,前者有些迷惑地眯起了眼:
「你是......什麽人?」
奋力挥去炎鸾的剑,黑衣人低沉笑了两声,举手指向李夔,掌间竟又是枚雷火弹:
「昏君,今日我要为我家主人报仇!」
「你家主人......是谁?」
蓦地扯下面上黑纱,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出现在夜风中,李夔忽然想起来了,方介入敛的那天,的确有两个男孩忽然扑过来,在方介的棺木旁哭得死去活来。其中一个当场自刎,另一个却从此没了踪影。
「你是方介的......孪童?」
「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总是待我们很温柔,我们从小就给人贩子卖了,是主人带我们回方家,让我们衣食无虞,教我们如何让自己快乐,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命!而你这昏君,还有那个下贱的男妓,竟然害死了主人!我非为主人报仇不可!」
「你说什麽!」
15 尾声(下)
污辱他可以,李夔从不容许人污辱方皋,三年来不知有少人上谏过方皋的事,当中也不乏对方皋污言秽语的抵毁,这时温和睿智的帝王就会变了个样,那些人的下场令平常轻视年轻新君的臣子也都胆颤心寒:
「朕不许你这样说方皋!」
「我就偏要说!我们......我们有那一点不如方皋了?偏偏主人总心系在他身上,跟我上床时,嘴里也总念著小皋小皋......甚至还为了他死去!主人都死了,为什麽这男妓还不死?我要你们都去死!」
「陛下!」
来不及制止,紧握手上的雷火弹一甩,正中李夔和方皋所立的桥礅。轰隆一声,粉碎的桥柱伴随李夔的体重往下沉沦,炎鸾失声惊呼,只得眼睁睁地看著李夔连同方皋一起落入水中。
「哇哈哈哈──去死吧,去死吧!为主人的屈死偿罪──」
仰天长笑,黑衣人正自疯狂地摆动双手,冷不防炎鸾愤怒中一剑递去,登时果决了他的性命。园外传来禁卫著急的脚步声,树林中剩馀的黑衣人一阵骚动,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给赶上的禁卫军一一就逮。
「陛下!陛下!方皋......你们在那里?你们没事吗?」
不顾桥塌後烟雾弥漫,及时将滑落的太后接牢,扔给身後的禁卫军,炎鸾抛下长剑,跳入池子里寻找李夔身影,水面上尽是载沉载浮的稻草和石礅碎片,炎鸾忧心如焚,拨著水又叫起来:
「陛下,陛──」
著急地挥开一束本来应是房顶的蔺草,炎鸾总算松了口气。池边依偎著两影子,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李夔的肩头尽是鲜血,靠在池子较浅的角落,半闭著眼睛,手中依旧紧紧揣著昏迷不醒的方皋。
「鸾......鸾?」
「陛下!太好了,臣妾立刻就叫......」
「不,不......你先救......小皋上去......我怕......怕湖水冷,冻著了他。」
炎鸾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都到了这种关头,李夔竟还担心一个半死人冷不冷。自己难道就不会冷吗?涉水往李夔走近,炎鸾本能地想探看丈夫伤势,却见李夔摇了摇头,蓦地将方皋搡向他怀抱:
「带小皋......出去......先......我现在......动不了......」
「陛下,你说什麽?」
水波将方皋的身体缓缓推向皇后,顺手接住了方皋,炎鸾却被李夔的话吓得呆了。
「我的脚......跌下来时......应该是......摔断了。快点......快带小皋出去,我自己会......想办法......桥墩......快塌了......」
「陛下......不可以,你快出来!」
李夔说得没错,炎鸾正试著再向前一步,却听头上轰隆两声,桥梁又向下塌了一寸,无数的石子和飞灰遮住了视线,炎鸾瞬间失了李夔身影,顿时也顾不得方皋了,扭头朝还在岸头忙乱的禁卫军大叫:
「来人!来人啊,陛下......陛下还在池子里!快来人啊!」
听皇后如此凄厉的叫唤,很快吸引了禁卫军的注意,几个较机伶的立时就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炎鸾先拖离池畔,炎鸾却甩脱了他们的手,重新跃入湖中:
「不要管我,陛下在那里,他动不了,会被落石打中的,你们快去救......咳,咳......」
下面的话被灰石呛得一咳,顿时不成语句,双目也给呛出了泪光。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忽地掠过炎鸾身畔,掠入即将倒塌的桥礅下方。
「什......麽?」
轰隆轰隆,池桥在漫天巨响中没顶,玉石造成的桥柱激起大量水花,池鱼纷纷朝两侧闪避,高架在池间的草屋也几乎完全消失,烟灰和稻草遮蔽了视线,炎鸾吸了口气却吐不出来,只是呆然地望著烟雾弥漫的池畔。
「陛下......」
尘埃落定,池塘的彼端,被大量的落石填得乾涸。池水尽处,却依旧悄立著两个身影。
「啊......」
双手掩住口鼻,镇定如炎鸾,也必须这样才能防止自己哭出声。仍旧是一人抱著另一人,这回昏迷的人与清醒的人却交换了。
打开睽违三年的黑眸,方皋凝视著怀中的李夔,在池中紧紧地相拥。
「小夔......」
微不可闻的低唤,久未使用的喉咙乾涩,听起来不像是记忆中的嗓音。但炎鸾不会听错,李夔也不会听错,那是他们等了三年,以为永远等不到的呼唤:
「小夔,我是小皋......」
以唇凑进被水濡湿的脸,印象中的小太子成长许多,方皋越凑越进,池边的禁卫都安静下来,和炎鸾一起瞪大眼睛。乾涩的唇摸索著熟悉的体温,往李夔颤抖的唇畔挪移,越贴越近,越近越颤抖,终於,四片唇轻轻地幅合在一起。
画面彷佛是静止了,在炎鸾屏息声中,池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这回,水是真的乾了......小皋......」
灵动的黑眸,在漫天水烟中睁开,似乎要将眼前的人脸仔仔细细看过,真奇怪,三年来日夜反覆观看的脸庞,只差睁开那双眼,只差打开那片唇,李夔竟感到陌生了。
他又多久没见到他?李夔这才知道,他有多想念活生生的方皋。五指颤抖地向上,触摸方皋被水溅湿的面颊,然後,再一次拥抱,再一次拥吻。
再一次,相濡以沫。
「你去那里......你去那里了?小皋,你知道吗?我等你等的心都碎了,累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夔,你相信吗?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鱼,就在草屋下头的池底,我每天看著你来,每天看著你去,看著你在我身边说话,看著你在我身边哭泣......小夔,我真的好急,我想跟你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不要忘了我,我就在下面等你,一直等著你......你相信吗?我真的变成了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将方皋搂得更紧,李夔紧紧地箍住他後颈,泪,重新填满了池水:
「我不相信......什麽来世,不管你来世会变成什麽,不管我来世会变成什麽,不管来世我们找不找的到彼此。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我们以人的身分,相爱,相惜,同老,同死......谁也不是鱼,谁也不能离开彼此!」
下面的话已给对方的唇吞没,舔乾李夔的泪水,方皋选择以沫填补。包括逝去的光阴,包括乾涸的池水,包括......他所亏欠的一切一切......
「我明白。」
已经够了,做鱼的滋味,他已经尝尽了。
做人的滋味,他却还有些怀念。
尽情地濡湿对方的唇,方皋静静地笑了:
「我这次是真的......明白了......」
今生今世,他将从此做人。
今生今世,他将和他一起做人。
泉涸地裂,山崩天塌,无怨无悔。
─泉涸·全文完─
番外--江湖
(上)
「陛下,已经快子时了,快回房歇息罢。」
五色的宫灯不论何时,看起来总如此地灿烂辉煌。御书房里的烛火相形失色,在来人一吹之下便全熄了,室内的黑暗让伏在案上打盹的青年蓦地醒觉,揉著酸涩的眼楮抬起头来,看见黑暗中熟悉的脸庞,随即懒洋洋地笑了。
「小皋,早安啊。」
又是另一个三年,对同样身为皇帝的李夔来讲,这个三年是全然不同意义的三年。比起他初登基的三年,那在绝望与希望拉锯的痛苦中渡过日子,这三年却是另一种试鍊的开始。
自从十八岁生日那天,炎芳帅气地将政权奉还年轻帝王,从此回後宫颐养天年,还不时威逼利诱李夔早点搞个孙子出来给她玩,以免她无聊致死,让两个性向各异的夫妻头痛不已。
方皋也没好到那去。自方皋从长眠中醒来,就被李夔任命为御书房行走,伺候皇帝一切生活起居兼机要政务,每天忙到翻天,还得兼任皇帝的临时教师,指点他奇差无比的文字能力。
「早个头,现在已经子初二刻了!快点上床!」
真是的,自己当真是在服侍一个皇帝吗?怎麽觉得像爸爸管小孩?
「朕......还有折子没看完......还不能睡......」
睡眼惺忪地嘟嚷著,李夔揉著眼在案头上摸索,扯过大叠宗纸,回头却找不到毛笔,刚要回头唤人,方皋已夹手夺过他手上卷宗来。
「去睡罢,明天再说,你明天卯时就要起床上朝,到时打瞌睡怎麽办?」
「小皋......不睡吗?」
「我还有工作做,我又不用早起,你管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