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梦妮安娜的话,我根本不会想到那个方向去,是她的存在,让我了解到自己的感情何在。所以我小小地迁怒了创造她的医生,所以事后对亚力克斯报告时稍嫌详尽,有挑拨离间之嫌疑,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其实我并不嫉恨梦妮安娜夺走了该隐的感情,但是在发现自己的另一面的同时,涌上心头,比愤怒还要深沉、黑暗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将我瞬间吞没了,那种近乎憎恶的感情,到底所谓何来,又是针对谁呢?我不知道,所以,这是第一次,我感到彷徨、烦闷欲呕,但这份感情却连倾吐都无处可诉。
梦妮安娜回归尘土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好过──她算是我的情敌,这种感情是应该的,但是并没有,我完全没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轻松,所以我立刻知道,这女人的存在与否,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当该隐重新躲回我怀里,寻求一丝倚靠时,我也没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喜悦。相反的,当我的手环绕着他瘦弱的身躯的同时,我心里燃起了微小的焰火,在黑暗中发着光,描绘出我亲手杀了该隐的景象。那一刻,我虽然还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多么想让他在这一瞬间,就在我的手里停止呼吸。
于是我缓缓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簇火苗,心却在瞬间冻结了。好冷!为什么我的愿望会是这么的冰冷,冷得让我痛澈心扉。所以我退缩了。
该隐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最衷心的管家刚刚才对他起了杀机,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利夫其实只是一层玻璃假象,也不知道我的感情,他也不会想知道。
利夫这个身份,给了我该隐的全部信任,但也是一具枷锁,这一辈子,只要我顶着利夫的身份,我的感情就只能默默地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是,一但我打破了利夫这层假象,该隐将会憎恨我,对我的恨意甚至会比对亚力克斯的还深,因为他绝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对他而言,我将只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杀了利夫的凶手。
看着怀里的该隐,我终于明白了,我与他看似如此亲近,却又是这么地遥远,这辈子,我都无法真正地碰触他,那是我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所以在明了的同时,我了解我的恨意所谓何来,爱憎本一体,我是这么想得到他,所以我也是如此地恨他。
我觉得我正缓缓地沉入黑暗的泥沼之中,虽然睁开眼睛看着太阳,但我却宛如身在夜里,那夜,比什么都还要漆黑。
6
在我对自己的了解更上一层楼时,我明白,我和该隐之间的破局已成既定之局,这不关任何人的事,而是我自己的个性使然。我很清楚,就算我再冷静、理性,我也无法忍受让该隐盯着我的面具,快乐又无知地过完一辈子。既然未来已是避无可避,那么,如何去享受现有的日子就更形重要。
我就像站在绝望的谷底,但只要抬头看,就一定能看到晴空万里,或是繁星满布,而不像一些攀着崖壁的人,成天心惊胆颤怕落入谷底,反而失去观赏风景的闲情逸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除了享受所剩无多的平静日子之外,一方面也在思考,未来我到底该怎做?要帮该隐还是帮他老爸呢?也不能怪我对亚力克斯有二心,我那一丝丝的契约道德,早就被接踵而来的事件磨光了。怀疑自己的伙伴是不道德的,但我真的开始怀疑亚力克斯真正的目的,到底是想打击该隐还是趁乱做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加入迪兰后,我不但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保障,相反的,我总觉得自己老是徘徊在生死边缘,而原因大多来自迪兰的成员。不知道被自己组织的同仁残害可不可以申请额外补助公费,因为我决定先一步替自己打点丧葬费。
因为受到同组织成员非人道的对待,所以迪兰那方面的反应,暂时被我屏除在考虑范围之外,现在,我思考的重心大多围绕在该隐身上。但是光是从该隐身上思考我未来的动向,就让我举棋不定。
首先,倘若利夫这个人格在时限到了自然消灭后,我扮作利夫,继续完美无缺地演出忠诚的仆人也是可以,只是这种作法不合我意,而且,姑且不论我本身的意愿,亚力克斯和整个迪兰都不可能允许我这么作.......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我这样做的下场──里外不是人,两面不是人,搞不好该隐还会和他老爸和好一起剿杀我,所以维持原状一案驳回。
第二,跟该隐坦白一切。我开始想象,假如我把事实从头到尾跟该隐说清楚,该隐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1、该隐一脸茫然地一再重复:「利夫,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吗?什么利夫跟利弗尔是不同的人?利夫不是昵称吗?」
2、该隐满头大汗地思考很久:「所以你是利夫的双胞胎吗?利夫都没跟我说...你跟他长得还真像。」
3、该隐惊慌失措:「什么利夫是假的,我不听!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4、该隐终于冷静地接受了。然后气氛变得很尴尬、很尴尬.......
于是,在经过一连串的审慎思考后,我放弃了这个看来最和平的策略。其实,以上都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假如是我,就绝对无法这么冷静地接受。只要想想看,该隐某天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几声,阴森森地跟我说:「利弗尔,其实我是亚力克斯,该隐只是一个我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啊!」然后我在想象中朝着他的头部连续开枪,打得他脑袋开花。
当下,眼前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消极地等待药效结束,然后再看看吧!我不像亚力克斯,凡事都要计画个老半天,连组织成员都要用塔罗牌来取名。
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越是精密的计画,只要一个小环节错了,就越不容易挽回。假如是我取名的话,随便取个大白菜、鳗鱼饭,或是脾酒肚之类的,名称响亮又好记,哪那么多好啰嗦的。
因为远走高飞并不符合我的个性,至少在幕将落下之前,我希望能观赏到最后,所以我终究是选择留下。
7
背叛,原来是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的事。我看着该隐的脸,伤人的话语毫不犹豫地从我口中溜出,就像我已事先排演过的台词,实际上,我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意识像被抽离了,如同隔着一层玻璃般。
我只知道我在说话,该隐一直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好象想从中找出些什么。他的脸色和他的表情,只能以苍白来形容。
自从利夫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时,我就明了,时间近了。终究,这一天还是到了,可能是在一个月后,也可能就是明天,我就像被绑在断头台上的罪人,等待着那迟迟不落下的利刃,一边希望自己还能活久一点,可是越是抱着希望来等待,对死亡的恐惧感就越大。
医生曾尝试要帮助我,虽然没帮到多少,但是寥胜于无,我挺感谢他的,所以决定以后少在亚力克斯面前打他的小报告。另一方面,亚力克斯对利夫的恶劣行径让我下定决心,不管我未来要不要帮该隐,我都一定不会让这个变态好过的,破坏他目前正在进行的奇怪仪式,好象是不错的方法。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回到组织一事就更是势在必行。
然后,就在刚刚,「利夫」终于死了。我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离开,这是因为亚力克斯提醒了我一件事。他曾经这么对利夫说:
「没有了你,该隐什么也不会做。」
利夫没有任何犹豫地当场反驳,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不过该隐不是什么都不会做,而是太过脆弱。
既然有了温暖的火炉,就不会有人想投入那冰冷的雪地里。该隐现在需要的不是软弱时的依靠,而是义无反顾的动力,所以他不需要悲伤他的失去,他只需要去恨我的背叛。恨得入骨,恨到眼瞳像要烧起来般,恨到血管里像是流动着嗜人的剧毒,恨到浑身像被千百根针扎着、无数地刀剜下他的肉般。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我。
虽然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该隐的眼神依旧让我不自主地震颤着。
我像着了魔似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只要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该隐就会死在我手中,那么这长久以来,让人厌烦的复杂关系,就可以到此为止了。我不用再烦恼任何事,不用再为我以外的人操心......就像那时我杀了我的家人一样。
我在脑海中构筑着情景(也就是发呆)时,有人大声喊叫,瞬间将我的思考拉回现实。啊啊!既然有人来了,那就算了吧!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其实我是蛮随和的人,我的行为可以顺应环境变化而改变。于是我顺势被拉开,顺势打算一走了之时,该隐的鞋带突然断了。
这一定是陷阱!习惯真是种恐怖的事物,一瞬间,我居然就要弯下腰为该隐重绑鞋带了。假如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可以想见我会被拿来当笑话到死,亚力克斯准备在一旁的马车会当作不认识我这个人般急速开走,甚至以后的人听到迪兰这个组织的名字时会这么说:「啊!是人力中介公司对吧!」不行!我丢不起这个脸。
于是我临走前还特意跟该隐说:「以后您得自己绑鞋带了。」其实并不是为了提醒他,而是为了警惕我自己,不过该隐听了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我还是不敢看他流眼泪。不是怕自己心软,而是怕自己看了会更不好受,所以我转身走开。
腿长就是有这个好处,就算我的速度很快,也没有落荒而逃的感觉。
亚力克斯真是个大嘴巴,我才一上马车,他就问我觉得怎样。我心里明白他是太无聊了想找我聊天,用这个当借口跟我搭话,问题是我的心情很差,实在不想理他,所以拿头痛来搪塞。没想到聪明如亚力克斯,在这种时候却笨得像头猪一样,说我是过了这么多年才觉醒,难免会这样,还要那个装瞎女人替我解开催眠。拜托!就不能给我一点感伤的空间吗?!
8
回到迪兰,给我一种回家的感受,所以我一直想一把火烧了它。
自从回来后,不但得跟组织里那些举止诡异的成员打照面,还得站在亚力克斯的背后吸他的二手烟,这种日子简直无聊至极,于是我发呆的功力更进一步了,我现在甚至可以睁眼站着打瞌睡。所以每次当亚力克斯派给我任务时,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乐翻了天。虽然我很讨厌亚力克斯老是一副我最伟大的样子使唤我,连声谢谢都不会说,不过能出去透透气总是好的。
于是我领了自回来后的第一份任务──去欺负该隐。
这项任务令我哑口无言,害得我难得的好心情一下子打了对折。现在这年代什么都在变,但是,亚力克斯,从我们初次见面到现在,你一点都没变,一直都是个大变态。
幸好该隐那时躲在博物馆里,我去找他之前顺便先参观了一下博物馆,观光有助于情绪上的疏解,尤其是看到木乃伊时,我不知不觉就联想到......亚力克斯,总有你会被我扁得重伤,然后被包得像这个木乃伊一样。然后我就会在你伤口快好的时候去撕绷带,保证痛得你死去活来......这样一想,心情就好多了。
再见到该隐时,我第一个浮现的感想是......啊!好红的眼睛。才不过一段时间没见而已,我发现我比想象中还要想念他,自有生以来,我有这种心情还是第一次。然后我很沮丧地想起迪兰的存在。
接着,我冷静地将该隐所相信的利夫,一点一点地抹杀掉。只要该隐所相信的,我就反驳、否定。要我一直维持冷静的思考和平稳的对话是有点难度的,看着该隐的脸时难度更高,所以我挑选出最精简的语言和最伤人的内容,务求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件事。过程中我不断在心里催眠自己──我是把干净俐落的切肉刀我是把干净俐落的切肉刀我是把干净俐落的切肉刀该隐你怎么这么啰嗦!!
最后该隐终于发飙了,因为我说他戴的耳环能够让我找到他,就像他自己在脖子上系上铃铛一样。可能是我引用的例子惹火了他,他气到自残,就见他用力地扯下耳朵上的耳环,然后血喷上我的脸。
好热!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可以感觉得到,血迹迅速地冷却下来,或许就像该隐的心一样吧!我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可是嘴里还是渗进了血的铁锈味。
该隐叫我滚,开玩笑!你说滚我就滚吗?我偏偏要用走的,于是我走掉了,然后继续参观博物馆,等到我绕一圈回来时,偌大的走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我在前方伫足了一会,然后再度走近。就在刚刚,该隐还坐在那里。一想起他的表情,虽然面前空无一人,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撇过头去。
......或许我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冷酷吧!不然我就可以更无动于衷一点的,对这一切。
看着地上些微的血迹,我想起利夫对该隐发誓的事......利夫这人格消失了也好,起码以后我不用再在他的意识之下,还要忍受他若无其事对该隐说出口的甜言蜜语,光想到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转身,想要离开博物馆,可是随后又回过头来......假如有人在这时靠近这个地方,他会看到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正跪在地上专注地看着、摸索着,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之后,我回到迪兰,接了第二个任务──也是欺负该隐,要我对该隐打毒针。然后我接了第三个任务──还是欺负该隐,这次是要我去杀了该隐的妹妹,玛丽小姐。
虽然我对迪兰这个组织的未来不抱任何期望,但我还是开始强烈质疑,亚力克斯所谓世界的顶端是什么意思?变态世界的吗?
9
对于那最后几天,我的记忆是一片混乱。只记得亚力克斯还是在那边鬼鬼祟祟,进行着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秘密计画,迪兰的其它人还是一样阴阳怪气。还有该隐......
关于该隐的记忆,是我后来唯一能清楚地回想起来的部分,也是我『临死』前,最后映在我眼里的景象。
我记得,天花板铺天盖地地垮了下来,地板被挤压得变型,不少碎块突起。我抓住该隐的手腕,将他拉到身下,然后背部一阵烧灼的痛,我顿时疼得没了呼吸。
再醒来时,身上重重地压了一堆碎石瓦砾,我慢慢地拨开前方的土石、再用力推,如此重复几遍,然后,我看到了星光,还有该隐。他闭着眼,身上有多处擦伤,泥土洒了他一身,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不过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原来有两根柱子在倒下来时,刚好呈交叉状,就在我们上方顶着。所以我们身边虽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瓦砾,却没被当场压死。我小小地感谢一下幸运女神,然后继续挖开眼前的土石,等到挖出可容人通过的大小时,我转过身,该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瞧。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该隐很反常地一言不发,连正眼也不瞧我一次。才差点被房子压死,就连该隐都没力气吵架了吧!
走了几步路,我回过头看那一片断垣残瓦,不禁有点感慨迪兰最后的下场,发了一会的愣,随即回过神来。要是在这待得太久,听到下面有人叫救命怎么办?基于人道立场我不能不与理会,可是基于个人意愿我绝对会调头就走,还是快点离开得好,免得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