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大三学生一样,学期一结束我就穿西装打领带跑去老妈单位实习,成了实至名归的太子党。偌大的公司上上下下都对我体贴入微,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复印扫描只要我眼珠一转,立刻有人排著队帮我做。我每天的工作只是在独立办公室里教霁血打电脑游戏。
有时候会想想,陈湘该回龙虎山给他师祖过尾七了吧?董小脚一定每天吃得躺在家里动不了。马王堆又会作什麽,哈,不是去深山里修行吧?
有时候什麽都不想,只是呆呆看霁血津津有味地打游戏,百看不腻,心底里恬恬淡淡。
就著样浑浑噩噩半个月,正当我被几个中年大姐围在茶水间东拉西扯吃尽豆腐的时候,一通电话把我从风暴前的宁静中拉了出来。
"在那山地那边海地那边有一群蓝精灵......"我引以为傲的无敌手机铃声远远飘过来,跟著事务部主任飘进茶水间。我从他手里抄过手机,来电显示乱码。
意识中沈睡许久的危机感猛地从背脊窜上来。
我沈住气,打开翻盖把手机凑到耳边。
"哪位?" [自由自在]
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夹杂著一个听不真切的人声。我朝事务部主任递个眼色,他心领神会把边上几个聒噪的大姐带了出去。世界清净了。我朝那头喂了半天,那个人声仍然忽忽悠悠若有若无。
我忍不住骂:"妈的,我要抓不住你个搞恶作剧的,我就不姓秦!"
"滋滋......小秦......小秦,听得见麽?我是马定川......滋滋滋......小秦,听到了麽?......"
好像收音机调试到恰当的频率,中年人沈静的声音突然清晰可辨。
我大松一口气:"大叔你在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信号那麽差,害我还以为是灵异电话。"
那头好像也松了口气:"小秦,我需要你帮助......滋......紫金如意带到江西鹰潭......上清镇,找一个叫张效仪的人。看起来50出头,大胡子,只有九个手指,很好认......"
"出什麽事情了?"我被他的语气搞得紧张。
"快,一定要快......滋......还有,书茂他......滋滋滋......小......滋滋......"电流声又大了起来,任我怎麽换姿势找信号都不管用。我不死心,等了半天马定川的声音却再没有响起。
合上手机抬头,对上霁血黑的深沈的眼。
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掉的。
他手指轻柔地掠过我额前的发,淡淡说:"走吧。"
扔下句话让事务部主任帮我预订一张下午去鹰潭的卧铺票,我则一路冲回家,简单收拾了细软,两个小时後一脚踏上京广线。
中途给马氏事务所挂了个电话,没人接。马王堆的手机欠了N年的费,看来没指望找到他了。马定川电话里最後的意思应该是让我跟马王堆一同去吧?马王堆或许也接到了电话,说不定早已上路。我们走各自的,到了地头总能碰上。
老妈总算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打电话问我跑那麽远去作什麽。我笑嘻嘻回答说你儿子的女人跑了,现在要去抢亲。她听了连连叫好给我加油还要去订酒席等我回来就把事情办了,不等我解释刚才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就啪嗒挂了电话。我让霁血看我故意夸大的苦脸,本意逗他一笑。他笑是笑了,眼底却埋不住重重心事。
我隐隐感觉的到这回是出大事了。
16个小时的火车坐得我欲仙欲死。第一次跟这种交通工具打交道,我就一败涂地──吐啊吐啊还是没习惯,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和车厢的动荡起伏折磨得我只能瘫软在铺位上拒绝进食。白天众目睽睽之下霁血只能拧著眉毛在一边干著急,好不容易熬到车厢熄灯被他用毯子裹著脱离地心引力稳稳抱在怀里,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趟车是开去广州的,天朦朦亮的时候到了鹰潭站,几乎没什麽人下车。我彻底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被霁血大摇大摆地抱下来的,直到接近出口检票闸才让我自己走。
站外还比站内热闹些,排著好些通宵运营的无照黑车,专门拉往各个旅游景点。看见我出来,几个叼著烟衣著邋遢的家夥凑上来问我去哪里,普通话夹杂著江西方言,我听起来颇为吃力。我问他们有拉去上清镇的麽?有几个听了马上摇摇头走开,只有一个矮个的中年人问我去那里作什麽。我说走亲戚。他又问我亲戚姓什麽。我头晕晕忍不住火大,爱去不去问那麽多干吗!他摇摇头说,那地方,不好。
我板起脸就走。他赶紧留住我说他这趟车去上清古镇,虽然离上清镇还有点距离,不过我到了那里可以雇当地的摩托过去,他愿意给我打对折,说好到了地头再给钱。
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我走近他那辆东风小面包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是唯一一个乘客。
"怕我把你当猪仔卖了?"他坐进驾驶座朝我露出雪白的牙齿,"小哥你放心,做我们这行有规矩的,要不然就是坏大家饭碗。"
小面包破是破,开起来还算稳当。我坐在中排把鹰潭旅游地图翻出来,在龙虎山风景旅游区下边一点找到了上清古镇,却没看见有标上清镇的地方。
"外面来的人很少知道除了上清古镇之外还有个上清镇,地图上基本不标那个地方。"那个司机自我介绍说姓赵。
我好奇问他为什麽。他只是重复说,那地方,不好。然後顿了顿,讪讪说:"我从那地方出来的。那里几十户人家我基本上都清楚,不知道现在还留下多少。"
然後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土话,我愣是没听明白。
霁血坐在我边上给我翻译:"他说那地方不干净,每年都要死人。他小时候不小心遇见小鬼娶亲,差点一命呜呼。祖母请了山上的道士来,才躲过一劫。"
这种遭遇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让我惊奇的是霁血能通晓这地方的语言。
赵司机又问我:"小哥,你去找哪户人家?讲不准我还认得。"
"姓张。"我不打算多透露,逢人不讲三分话。
他表情立刻变了,有些崇敬又有些惧怕的样子。
"小哥我跟你讲,这片地方姓张的十有八九是当年张天师的子孙。我记得从前镇上是有个姓张的,後来就不见了。我这些年在外面跑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回来了。"
"那个人叫张什麽?"我被他勾起了一点兴趣。
赵司机摇摇头:"我丁点小的时候,跟著别的小孩叫他小哥哥还是笑哥哥,记不得了。"
"我猜想他要不是山上下来修炼的道士,修成正果也就回山上去了。"他喃喃。
我扶著头靠在椅背上,没什麽力气去分析刚才听到的情报。霁血握著我的手,帮我揉合谷穴以减轻我的不适。赵司机见我疲累,也识相地住了嘴。小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著,天上云层渐渐稀薄,金色的阳光一寸寸投在地上、车里和远方的山头,斑斑驳驳又无限清朗。
由於鹰潭前两天连著下雨路上泥泞,小面包开的并不快,倒也用了一小时不到就到了上清古镇。我背著旅行包跳下车,把一张老人头塞到赵司机手里。他吃惊不小,说不用这麽多。我说就当我包你的车,还要谢谢你给我指路。他立刻把小哥改成少爷一口一声,让我在原地等他,不一会儿坐在一辆雅马哈机车後座突突突停到我面前,关照那个开摩托的把我带到上清镇。
显然一大早就去那地方让开摩托的老大不乐意,就听他和赵司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後还是点点头扔给我一个安全帽示意我上车。赵司机在我耳边说了句,年轻人在外,切忌钱财外露。我心里一动,掏出张名片给他。
"要是觉著这口饭吃不下去了,来找我。"我对江西的第一印象就像对这个赵司机的印象,很好。
一直到摩托车载著我开远了,他还在原地朝我挥手。
重型雅马哈很适合越野,载著我在平缓的山路上咆哮前进。地上的泥水溅了我一裤管,这段路却是比从火车站到上清古镇还要长。我感觉体力逐渐透支,好几次差点松开手一头栽倒。
开了差不多一小时,车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哪里有镇的影子?
开摩托的却朝前边一指,好好的山路出现了断层:"路塌了,摩托开不过去,你自己走吧,差不多再走半个锺头也该到了。"
我听了两眼发黑,却不好发作。人家没有当场摸刀子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代表他是个良民,不捞好处送我到这里也是仁至义尽。我默默跨下车,从口袋里摸了十块钱出来给他说谢谢。他愣了愣,接过钱,掉转车头。
"你最好走快点,要听到有人在背後叫你千万别回头。"他支吾著扔下一句话,然後一转油门,轰隆隆跑远。
我一屁股在路边坐下,再也没力气挪动半分。
霁血蹲在我面前,冰凉的手拍著我的脸,试图让我打起精神:"走吧,听那人方才说的话,这里可能有山魅狐精活动,最好不要久留。"
我喘两口气,借他的力站起来,一抬脚又差点趴下。肚子却在这个时候很响亮地报告它已经空了将近24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滑稽,我忍不住笑,把憋著的气全漏了,软在霁血怀里。
於是霁血把我的旅行袋接过去,打横抱起我,轻轻一纵三五米远,落在断层另一边。他脚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速度却是出奇的快。
"又快又稳当。我怎麽不早点发现你这麽优良的交通工具?"我忍不住抱怨那小面包坐得我腰酸背痛,还有那开摩托的始乱终弃。
霁血幽幽一叹:"蹑空术也是要耗精气的。你身子这般虚弱,我本不打算在这里浪费你体力。"
横!怪我没用了麽?
"我怎麽知道我跟火车合不来。"我瞪他。耳边突然听见远远有个声音自我们身後追来。
我脸皮僵了僵,抬眼看见霁血瞳孔骤缩。
他缓缓停下,放下我,转身。
远处一点黑影飞速朝我们靠近,我渐渐看清那是一个人。用两只脚就能追上霁血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美女──前面的美女等一等──!"
听清他喊什麽的时候我有滑倒的冲动。
那人在五十米外开始刹住脚步,由於牛顿第三定律一直冲到我和霁血跟前才停稳。我上下一扫,一个中等身材略有些虚胖的老头──不,也许没那麽老。虽然他乱糟糟的头发和络腮胡已经全白,但是脸上却几乎没有褶皱,只在眼尾唇角有些细纹。脸上红光亮堂堂,一双眼睛好像会发光,咧开嘴笑就是一口整齐白牙明晃晃。
"哎,这位美女我以前没在这里见过你啊,你要是新来的吧?来,到大哥这里登记一下,身高体重三围。"说著往霁血手里塞了一支笔,一本小本子接著捧到他面前。
我看到霁血眼里红光一闪,赶紧把那支笔捞过来朝那怪老头点头哈腰。
"前辈,高人,签名是吧?我来我来。你放过霁血,我阿弥陀佛你。"我背对著霁血朝怪老头做口型──他、是、男、的!
怪老头朝我一打量,毫不掩饰眼里的不屑:"哪儿来的小乞丐,乱插嘴没礼貌。──哦?男的啊?我看看。"
说著把我拨到一边。我一个踉跄,还好霁血及时抬手把我拉住,却不料自己胸前空门大开。那个怪老头涎笑著两手一伸,结结实实抓上霁血胸膛。
"哦啊,平的?"他不死心地再摸摸,完全不知死活。
我用吃奶的力气闪到一颗大树後,看著山路正中泥水飞扬,最後霁血一脚定乾坤,怪老头趴在泥水中双手高举,被踩得变形得嘴在霁血脚底板下含含糊糊求饶。
"大仙,小道有眼不识泰山。高抬贵脚,高抬贵脚──"
我看著他在半空中乱晃的手拍手大笑。
等等,好像有什麽不对。我盯住那双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瞪大眼数了两遍。九根手指。
大胡子?五十左右?──这个勉强算。
我大呼一声扑过去,踉踉跄跄蹲到他跟前,搬开霁血的脚。
"前辈贵姓张?"
怪老头一愣,点点头。
"大名可是效仪?"我提高八度声音。
怪老头张大嘴,再点头。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仰望苍天。终於,终於让我找到组织了!秦相侯幸不辱命,於24小时完成上级交代重要任务!
我咧开嘴,还没来得及笑,眼前一黑,吧唧倒地啃了一嘴泥。
上清镇落在一处山坳里,三面青山一面通路,相当隐世的地方。镇不大但五脏俱全,茶馆酒楼杂货铺,还有广播站和镇政府。只是一切倒退五十年,房屋式样都是明清遗风,镇上人多数还是穿著解放初流行的蓝色工作装或者是旧社会那种对襟排扣的短褂,连人口组成都是古老而陈旧的,几乎见不到年轻人。
我在张效仪的住处睡了个天昏地暗,然後一顿海吃,总算补回一些体力。从口袋里摸出紫金如意交给张效仪,趁天还没黑,我就想拍屁股走人了。
没想到那个怪老头一脸赖皮地拉著我不放,说我要走可以,霁血得留下。我不答应。他就像小孩一样耍无赖,干脆整个人扒在我身上,吸附力比章鱼还强劲。作为当事者之一的霁血却一脸微笑坐在一边,那表情好像在看两只猴子耍把戏。
我怒,如来神掌刚要举起,门外响起一把声音:"老妖怪,我回来了。"
这声音,耳熟!我猛回头,就看见陈湘那招牌似的温厚笑容,顿时傻眼。
"原来是贵客到了。──嗨,霁血,好久不见。"
粘在我身上的张效仪立刻蹦到他面前:"湘牙子,你跟美人认识啊?快快,帮我把他留下来!"
"你,你......"我指指陈湘,再指指张效仪。
"他就是上次三试的时候帮我写赶尸咒的那个玉灵。"陈湘跟张效仪解释,然後转向我,"这个老妖怪就是我师父。"
闹了半天是这麽层关系,这个叫张效仪的怪老头就是湘西第一赶尸王。那麽,马定川作什麽叫我把紫金如意交给他?
不要多管闲事,我警告自己。马定川要我帮的忙我已经做到了,也算还了他曾经救我一命的人情。他们拿紫金如意怎麽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已经与我无关。
张效仪听了陈湘的解释开始嚷嚷:"原来如此,我想他怎麽不怕这镇上的避鬼阵。湘牙子,你跟这个小乞丐熟,劝他把美人让给我吧。我改天教你秘传的道术。"
为老不尊,居然在小辈身上打主意,我估计自己脸上的表情和陈湘差不多,哭笑不得。
"我要是劝得动,霁血早就是我的了。"陈湘把张效仪拉到桌边坐下,倒上一杯茶,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不过我可以试试把人留下。"
张效仪脸一板:"留下这个小乞丐作什麽,添乱。"
陈湘突然眼神奇怪地打量我,噗一下笑开了花,过来拉著我的手往外走。
"英俊潇洒的秦大少爷这回真成了泥猴子啦。我师父是长不大的小孩,多有怠慢,少爷别介意。"他把我拉到後院井前,给我打了盆水,"你先洗洗,我去帮你找套衣服。"
我就著井水一照,妈呀,这是我麽!脸上又是灰又是泥,头发糟成一团,衬衫原本黑白格子的花纹被泥糊成一色的,裤子也已经被浆得硬邦邦。狼狈到形象全无。我赶紧脱衣服往身上浇水,井水冰凉沁到心底,精神也为之一爽,於是干脆端起整盆水从头浇下。再要打第二盆,却傻了。从小到大没摸过井绳,木桶被我扔下去半天还是浮在水面上,直到陈湘回来我还是打不上一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