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不紧张是假的。紧张之外还有些雀跃,好像即将面对的并不是一场恶战,而是一出好戏。但只要抓着霁血的手,我的心就很笃定,说得俗一点,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只要霁血在我身边,我就能生出无畏一切的勇气来。这是我遇见霁血前从未有过的心情,或许也可简单定义成信任。
山爬到半当中,张效仪突然停了下来,示意我们噤声,然后闭上眼睛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陈湘警惕地看着周遭的动静,我看看霁血,他脸上没有表情。
"哎呀呀,新情况。"片刻之后张效仪睁开眼,开始手舞足蹈,"那妖怪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几个小杂毛刚才轻而易举就联系上我,说迷魂阵阵势不再变幻,他们用不了两小时就能出来。走走走,接应他们去。"
陈湘一把拽住他:"小心是那妖怪的陷阱。"
张效仪瞪他一眼:"笨徒弟,我们本来就是要上去的,我难道没教过你以不变应万变么?"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紫金如意吹了口气往空中一祭,紫金如意突然涨大一倍,射出五彩流光笼罩了方圆一丈。
吹了口仙气威力大不同啊!我感慨,以前那几次我都把牛刀杀鸡用了。
张效仪朝站在圈外的霁血一稽首:"劳烦仙师开道。"霁血略一颔首,领在前头。张效仪一左一右带了我和陈湘紧随其后,顶上紫金如意相护。然而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明白张效仪不是托大,这时候若踌躇不前反而自乱阵脚,祭出紫金如意放慢前进速度也是为了防范半路上的妖怪截击。只是张效仪一反常态的对霁血恭恭敬敬,前一个晚上还美人美人的叫唤,现在竟然变成仙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张效仪偏过头瞟我一眼,满是鄙视的意味。这个臭老头!我愤怒。
援救队的前进速度又缓了缓,这次连我也发现了不对劲。从刚才到现在,我们一直没走过泸溪那道河弯,无论怎么走,河湾依然静静处在远处河谷中,仿佛永远到不了头。
"蜃枭到了。"霁血的声音很镇定。
狭窄山路两边的树枝无风自动。张效仪带着我和陈湘停下来,头顶上紫金如意发出一阵蜂鸣般的低响,光芒渐盛。
我两眼被五彩霞光晃得发花,忽然看不清站在光圈之外的霁血。张效仪双手结了个十字印,陈湘拉住我,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乱跑。
光圈之外响起一串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又密又急,好像高速摩擦爆出的电火花。突然整个保护罩一晃,一声焦雷在我耳边炸开,我被惊得跳起。
面前的陈湘瞪大眼睛看向我。
一双手从我背后伸过来,捂住我的嘴,把我往外一拽--
只一瞬间,周围的景物完全变样。
我趴在草丛里,因为巨大的惊吓大口大口喘气。撑起身体,看见马王堆摊在我边上,背靠大树喘着粗气,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我被吓懵了,瞪着他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虚弱地朝我笑笑,抬手抹去嘴角血丝:"总算及时把你救出来了。"
"什,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蜃枭。蜃枭附在了陈湘身上。"
我愣住。
"你不觉得陈湘的行为很可疑么?身边带着个活死人,说话支支吾吾。我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他。现在我更加确定,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陈湘了。"
我撑着额头不置信地看着他。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虽然霁血曾经提醒我蜃枭有可能附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但一旦确认事实,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霁血......霁血呢?!"我一把握住胸前的血玉,张惶四顾,却见不到那一袭白衣。
马王堆无力地摇摇头:"恐怕还被困在蜃枭的迷阵里。"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奋力站起来,拉着我往树林深处走。
"我们还没远离蜃枭,走,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我站稳脚,甩开他的手。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蜃枭是附在了陈湘身上而不是你身上?"
马王堆愣了愣:"小秦,你不相信我?"
他这句话一出,我背脊上窜起一股凉风,脚不自觉有些发颤。
"我现在只相信证据。"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马王堆脸上现出无奈:"你跟我来,我老爸已经逃出来了,就在前面不远。你问他就会知道一切。"说着又来拉我。
我脚下生根,死定住不动。
"不对,半小时前马定川还和张效仪联系过,他们要两个小时后才能走出来,到现在还需要一个半小时。"
马王堆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把我拉得猛一踉跄:"张效仪和陈湘是一伙的。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
我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往前走,干脆抱住一棵大树,让他再拉不动半分。
"那他们怎么不在镇上就把我解决了,非要大费周章把我引到山上来?"
马王堆低吼一声,一掌劈断我的救命大树,揪起我的衣领把我当成麻袋往前拖。我呼吸困难,两只手护着喉咙,使劲想要掰开他的铁爪,两只脚在地上乱踢,寻找到重心支撑点。
灌木丛划破我的裤管,在我腿上留下一阵刺痛,我管不了这么多,直着嗓子嚷嚷:"蜃枭,你怎么那么笨一定要让我相信你是马书茂?你要吃我随时可以,还要把我带去什么鬼地方?!你小心时间拖久了让张效仪找着我,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以为我是为了吃你?你这具身体对我毫无吸引力!"蜃枭用马王堆的脸作出一阵狂笑,把我往山石上一贯,一只手捏住我脖子,"我好心想请你去个好地方,等你老情人乖乖把内丹交出来,再送你们双宿双飞。我帮你们想得多周到,你却不领我这个老朋友的情?"
我肺里的空气快被抽空了,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内丹两个字明确敲进我的耳朵。
"做,你做梦,霁血才不会......呼呼......把内丹交给你......!"
耳边又是一阵阴侧侧的笑:"残玑,我以为你这辈子只有这张脸皮还像你自己,原来你怯懦自私的蠢样还真是演来看的。告诉我,你怎么看出来马书茂已经不是马书茂的?"
意识已经有点模糊,可我还是忍不住笑意,说我蠢,他没资格。
"你错就错在回来那天跟我说......你去参加追悼会......掌门人是阴历五月二十死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回学校那天是几号?"
掐着我脖子的手松了松。我抓住机会吸进两口新鲜空气。
"咳咳,是6月19号,阴历五月二十啊。那天我还特地问过霁血,哈哈,我真笨,现在才想起来!还有,马书茂从来不叫我小秦......呜......"
他青黑的脸凑到我眼前,猛地用他的嘴堵住我的。
天哪!我眼睛差点掉出眶,瞪大到极限。这个妖怪非礼我!嘴唇被他凶狠的咬破,我挣扎着拼命摇头。什么世道啊,我承认自己长得帅,但还不至于像霁血那么漂亮容易引起人和妖怪犯罪的欲望。这个妖怪脑子有问题!!!
"你想做人是么,好,我成全你!"
他一挺身站起来,我脖子上一痛,挂着血玉的丝线被他硬生生扯断。
新鲜空气一股脑涌进我肺里,我猛烈地咳嗽。想要扑过去把血玉抢回来,四肢却抽不出一丝力道。
他一脸阴狠地盯着手里的血玉:"我改变主意了。现在群妖俯首,我得不到内丹照样可以做妖王。你要为了他做人,我就让你们永远不能如愿!"
"神经病!"我啐了口痰,努力站起来,脚下好像踩着浮云。
他后退几步,看着我,脸上得意:"知不知道,你的霁血一旦没了宿体会是什么下场?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魂飞魄散?知不知道,你要是失了内丹,生生世世都是个残废,一个没有心的残废!"
他大笑着,就这么一抖手。
"你敢!!"
脚下猛然生出一股力量,我朝那颗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的红影飞扑过去,伸手,就差一步血玉便能安全。
一步之外,竟是百丈悬崖! [自由自在]
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样的感觉叫做肝胆俱裂。毫不犹疑,我竭尽所能伸长手,跃出这一步。
粉身碎骨又算什么。只要霁血平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陈湘的执着,也明白了我的执着。
只求下辈子,我还能有幸遇上一条叫做霁血的灵,再看一眼那沉静的眼,幽然的笑。
手指卷上了坠着血玉的丝线。
丝线却从血玉的环孔中抽离。
下坠。
霁血就在我眼前,可任凭我身长手臂与手指,却再也抓不住他。
魂飞魄散。
我大叫一声,胸口的疼痛钻进四肢百骇,身体在半空中翻腾。
闭上眼,想起数月前常做的那个梦,梦里下坠着惊醒。
如今,已不再是梦。
不再醒来。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这一跳,叫那人情何以堪......"
耳边飘来一声轻叹,犹如醍醐灌顶。我记得霁血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猛然睁眼,一幅白绸向我卷来,身体一轻便被拉了上去,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抱在怀里。
"呜......霁血......"
一旦发现自己死不了,什麽舍身取义的豪情统统被劫後余生的恐惧和後怕取代,我把头埋入那个怀抱,四肢不受控制的轻颤。真他妈的,烈士不好当!老爹老娘老祖宗保佑,我秦相侯命不该绝。
嗯,又温又软,霁血什麽时候抱起来这麽舒服了?不对,这不是霁血,而是个女人!
我赶紧把头从她胸部上挪开,抬眼便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
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十分标致而古典的美貌。美女见我看她,眯起眼一笑,风情万种。
"啊啊啊──胡小姐!"要不是还在半空中,我肯定一跳三尺远。她她她怎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会,还会飞!
她乐呵呵朝我笑,轻轻巧巧降落在山崖上,把我放到一块山石旁倚靠。
这上上下下的玩命,不到一分锺,我却觉得快把这辈子的时间用尽了,用力扯下根头发一看,还好是黑的。
"想不到你也会帮他,赤刹。"一个阴沈暗哑的声音响起,"你不会已经忘了九尾狐一族是如何灭绝的吧?"
我骇然发现马王堆正坐在崖边突起的一块山石上,却没了先前那股狠毒残虐的气势,双脚悬空晃悠,眺望远山一派轻松。
"我族人因我而死,残玑却也是被我杀了。我现在帮他有何不可?"胡小姐淡著一张脸,眼睛里却有奇异的光芒,"我倒是好奇你如何能在乾坤表里图中苟延残喘至今。"
他们在说什麽?九尾狐?胡小姐,狐小姐......难道......我脑中一乱,被马王堆阴侧侧的笑声打断思路。
"天不绝我,叫我在里面找到了生门。不但让修炼事半功倍,这数百年来天下之事也尽收眼底。原以为他俩死了,我也就无甚所求,想不到他竟然入了轮回!"他激动起来,一跃站上山石,朝我狠狠一指,"我怎能让他俩如愿。我要做妖王,我要让残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要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我被他言语中的恶毒激出一身冷汗,不禁同情起那个让他恨得如此深刻的人来。他?他们?残玑?都是什麽人?我毫无头绪。
胡小姐衣袂无风自动,缓缓叹了口气:"何苦,若如你所愿,你真能快乐?"
天突然暗下来,乌云密密聚拢,一阵狂风扬起,飞砂走石。
马王堆发出一阵短促笑声:"千年九尾果然了得。可惜我今日受了点小伤,且不与你斗。"
他看向我,咧出一口阴森白牙:"记得我给你看的那幅画麽?别的想不起都无妨,我要你知道,是谁害你沦落至今,是谁夺走你的尊贵和荣耀。恨他吧,恨你口口声声的霁血!"
他狂笑著纵身一跃,像一只巨大的怪鸟投下山崖,消失在视线里。
天上重新光亮起来,胡小姐静静伫立在崖边,一身白袍衬得她娇小的背影超然挺拔。我恍惚想起某个夜晚在宿舍前那棵大树下见到的白影。
霁血口中的故人。
脑中有什麽串到了一起。
更有一件事让我猛地跳起来,冲向崖外:"霁血!石头!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胡小姐一把拉住语无伦次的我,往我手里塞进样东西,微眯了眼笑:"别急别急,在这里呢。"
我捧著手里的血玉,腿上的力气跟著嘴里松了的一口气一起漏走,扑通坐倒。还好他没事,不然情何以堪的就是我了。
这想法很自然流入我脑海,等我意识到,不由自主脸上发烧。
胡小姐跪坐到我面前,断下几缕青丝编成一股,吹口气,乌黑的头发竟变成了红丝绳。她把血玉串起来帮我在脖子上戴好,扶著我的肩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一阵打量。
"有些瘦了呢。"
然後她看到我犹在流血的小腿,便从袖中取出一幅白绫,撕开我的裤管。
今天的重遇实在出乎我意料。她还是老样子,我的心境却大不同。看著她低垂眉眼温柔细致的模样,我突然产生一种尊敬又怜惜的感觉。不过,我还没忘了一开始算计我的是谁。
腿上一疼,我叹口气,问她:"那妖怪这麽跳下去会死麽?"
"当然不会。"她清理好伤口,展开白绫帮我包扎。
"你......你刚才怎麽不把他消灭?"我内心努力接受了胡小姐非我族类的现实。唔,再次表扬一下自己的适应能力。
"蜃枭妖力不在我之下,真要斗起来怕这座峰头都会被夷平。"她包扎完毕,抬头朝我又是一笑,"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的妖怪,只是太偏执,得不到的便要毁去。"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死盯住她:"你们之间有什麽恩怨我不管,但我不喜欢被人算计,更讨厌被蒙在鼓里。你告诉我,为什麽偏偏把霁血送给我?为什麽给了我之後你就躲老远去了?为什麽我开始不停倒霉?每件事情看起来都不相干,其实都是你设计的吧?"
胡小姐吃吃地笑,妩媚中露著得意:"我只是开个局。冥冥中自有定数,连我也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我忍不住瞪她,这麽没诚意的答案亏她说得出口。
"你若真想知道原委也无妨。"
咦?这麽快又松口了? [自由自在]
"现在的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笨,点不通。"她顿了顿,拿手指戳戳我脑门,笑靥如花,"不过你要牢记,故事终是故事,你只是你,名叫秦相侯。"
这还用她说?我什麽时候不是秦相侯了。心里嘀咕归嘀咕,脸上马上奉承地堆笑,准备洗耳恭听她的故事。
没想到这时候她却就著跪坐的姿势一低头,恭恭敬敬喊了声:"主上。"
什麽什麽?摸不找头脑的我四下张望,於是看见了身後不远飞掠过来的一道白影,呼吸猛地一滞。
"霁血!"
我大声唤他,不顾脚疼起身迎上去。他停在我面前,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抬手抚上我脸颊,眼里惊喜又哀怨。
劫後重逢不是应该抱头痛哭的麽?这时候还给我装纯情。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带进怀里,紧紧拥住,感觉到他冰冷的身体一阵轻颤。手滑进他丝绸般的发,把他的头按在颈窝,恨不得将他整个揉进自己身体。他的双手开始沿著我背部徐徐上移,最後死死攀住我的肩。
"你没事,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