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咳嗽两声,告诉自己那是马王堆,然後问她:"你还记得失去意识的时候是什麽情景麽?"
她摸摸後脑勺:"好像......有个妖怪要吃我,扑过来,然後我两眼冒金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点点头:"那就从这里说起。"
归纳总结长话短说向来是我引以为傲的本事,於是我花了十分锺不到就把前因後果给她解释了清楚。当然,其中略去我和霁血的种种。
她张口结舌坐在床上瞪我,然後充满愤怒的一指:"你,你们也太乱来了吧!!"
我叹气:"老大,你要知道,没实力就没有发言权。我也不愿见你到这地步,可惜我说话没分量。"
"这只是权宜之计,若不这麽做,只怕你到时连投胎转世都没资格,最多做个到处飘游的魑魅魍魉。"霁血在一边开口劝。
张璨两眼圆睁半天,终於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出一口气:"我爸呢?我要跟他谈谈。"
"你等著,我帮你叫去。"我还没跑出房间,迎面撞上一人。我抬头一看,心里暗叫不好。
"呃......陈,陈湘啊,早饭吃了没?"我抓著头跟来人打哈哈。
陈湘有些气喘,脸色铁青,一把把堵在门口的我拨开,大踏步走到床前,眼睛盯著张璨,忽然一动不动。张璨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张了张嘴,最後还是没说话。
猛地,陈湘一把抱住她。别说张璨了,我也傻眼。
"......陈,陈湘是吧?你先放开我,有话慢慢说。"还是张璨先反应过来。
我赶紧上去陪笑:"那个,你看,木已成舟,你还是要节哀啊......"
"你放屁!"
平日里自制的陈湘居然脱口这麽一句,我知道他气疯了,立马在一边噤声,怕被殃及大火。看一眼站在门口的霁血,嗷,这家夥居然还有心情笑。
外面脚步声传来。
陈湘像遭了电击,猛然推开张璨头也不回冲了出去。一阵乒乒乓乓,夹杂了张效仪的呼喊:"湘牙子──!"
我看看淡淡摇头的霁血,再看看床上愣愣的张璨。陈湘不对劲,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过分了,实在是......过分了。"发愣中的张璨兀自低语。
跟马定川谈过以後,张璨显得平静了许多。马王堆原本就有道士的心里素质,接受现实的能力也比较强,认命地开始让自己习惯使用女人的身体。
第一大挑战就是洗澡。
马定川和张效仪临走前关照她沐浴更衣,稍後要在正一殿召开全体道士大会,需要她出席。片刻後先前那两个背她回来的道士抬了个大木桶进来,淅沥哗啦倒满热水,把沐浴用具更换衣物放到一边,又退出去。
我问她要不要我帮忙,被她一脚揣出房门关在外面。就听得里面一阵水声,十分锺後她开始叫:"小猴,你在外面吗?"
"在。"我扯嗓子回应。 [自由自在]
里面又静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穿出她的声音:"你......那个......唉......我扣不来胸罩......"
我"噗"一下,差点没把嘴笑歪。霁血有点尴尬的看看我,再看看房门,然後不好意思笑笑。
我大声问里头:"老大,你这是要我帮忙?男女有别啊。"
"罗嗦!"里面的人火也大了,"你不看不就好了!"
我应一声推门进去,看到她站在屏风後面探出个脑袋,朝我狠狠一瞪:"头转过去,只准摸,不准看!"
我控制不住脸上的奸笑,别过头,双手平伸往前走:"那我可就摸了啊。"
身边一阵风吹过,我听见张璨一声惊呼。
"你你你,你别过来!"
我还没动呢,她怎麽就这麽紧张。忍不住看过去,发现屏风後面多了个人影。
"你别乱动。我每天帮这身体清洁,早看了无数次了。来,手套进去。这不就好了。"
那声音明显是陈湘。
我下巴掉到胸前。看著屏风後面两条影子折腾来折腾去,最後双双走出来。
张璨一身湖绿对襟立领缎褂,窄脚的七分绸裤衬出一双长腿,头发湿嗒嗒披在肩後,陈湘正拿著毛巾帮她擦。
我指著陈湘控诉:"色狼!"
他青著脸白我一眼:"我这是保护我姐的贞操!被他看光是逼不得已,绝对不能再让你乱摸!"
嗷,感情这小子刚才根本没跑远,一直猫在附近监视。马王堆要知道陈湘的特殊情结,只怕要怄的脸黑上半天。
张璨脸红得好像烫熟的虾子,嗫嚅著跟陈湘说:"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要看的。"
陈湘冷哼一声:"最好你快点找回你的肉身,不然我拼著天遣也要把你赶出去。"
我跟张璨的脸同时僵了僵。
第二大挑战接踵而来,梳头。
张璨有头及腰长发,又黑又亮,平时都在脑後扎成马尾巴。这种最简单的发式却难倒了我跟陈湘,最後还是霁血挺身而出,三下五除二帮她把头发挽在脑後拿发卡定住。张璨咬著牙任我们摆布,最後一拍桌子,吼了声:"真他妈窝囊!"甩手走出去。
我和霁血对看一眼,同时叹口气。
一阵锺声远远从前殿传过来。
"走吧,开会去了。"我拍拍陈湘。
道士开大会本该闲人免进。我这个闲人却沾了霁血的光,大摇大摆走进大殿。里面整整齐齐站了几排人,大约三四十个,年龄层相对分座在三清像两旁的七八个中老年人要低上一些。张璨站在前排中间,那身衣服在一色的蓝灰中特别亮眼。
我们三个一进去,那些人纷纷朝霁血注目。
知道霁血身份的也就几个高层,小一辈的只被告知那是贵客,不得怠慢。哼,好奇吧,好奇死你们。
张效仪站在角落里朝我们招手。那头一老道咳嗽两声开始讲话。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什麽天道什麽正气,再歌颂一下创道祖师,接下来有请马定川。我一看表,好家夥,整整磨了20多分锺。
张效仪在边上跟小声霁血说话,我竖起耳朵听见一句:"......要不是定川坚持不愿改姓,下任掌门早该落在他身上。现在又自断一臂......"
我心里一哼,那是人家马大叔想得穿,掌门有什麽,最是吃力不讨好。
马定川说话可就简洁多了,大致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下总结报告,听取几个相当於部门负责人的工作汇报,然後开始战略部署,分派任务。选了几个菁英组成伏魔阵修复小组,另外加派了巡山的人手,强调他们的任务是平息山里日渐猖狂的精怪,要是发现蜃枭的踪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先斩去他的党羽,留下蜃枭一个慢慢整治。
只是马定川忽略了一点,妖王之所以是妖王,并不是靠小妖捧出来的,只他一个便能搅个翻天复地。
一个半小时後,大会解散。马定川叫张璨留下来,其余人该干什麽干什麽。我这个大闲人自然就留下旁听他们的高层会议。霁血把我今天早上的提议跟几个老道说了说,然後说可以利用观里雪藏的五彩石。
几个老头明显愣了一下。马定川皱著眉说:"女娲补天留下的五彩石早已失传了千年,观里什麽时候有这东西的?"
霁血微微一笑,拉著我往外走,那几个道士屁巅巅跟在後面。一群人绕到殿後,那里有花有草有假山。
霁血朝那斑斑驳驳上了岁数的假山一指:"这就是五彩石。"
有个老道听著便往假山前一站,扎了个马步两臂平举,就要吐气开声。霁血却一拦,看向张璨:"你来。"
张璨抓头,看看马定川又看看霁血:"我行吗?"
霁血朝他笑笑:"用醒心诀就可以,来,对著这石头。"
我有些不明白他们打什麽哑谜,马定川却好像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张璨走过去,在假山前站定,右手曲起中指点在心口,闭上眼一阵默念。
假山忽然震动起来,表面出现龟裂,石灰质的外层开始一点一点剥落,露出里面五彩流光的石芯。一道霞光冲天而起,冲到至高处又漫天撒下,在高空形成一道流动七彩的透明穹顶,笼罩整个山腰。
我看傻了。这是那个连避鬼符都会画成引鬼符的马王堆弄出来的?
张璨好像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她的杰作,瞠目结舌地直著脖子看天。边上老道们也都不吱声了。
她低头瞪著自己的手,然後看向霁血,眼里有些恐慌:"不对劲,我,我身体里好像有什麽窜来窜去。"
陈湘一步跨到张璨面前抓住她肩膀,脸上紧张:"你把我姐的身体怎麽样了?"他现在好像被踩著尾巴的猫,一有风吹草动就抓狂。
霁血拍拍陈湘,示意他冷静下来:"这也许对你来说是好消息。你姐姐似乎把自己的神识封存了下来,包括她一身的修为。"
"什麽!?"陈湘更加激动,就差没跳起来。
"上次与蜃枭正面冲突的时候我便发现它一直受到张璨肉身的牵制,所以今天顺便一试,果然不出我所料。"
原来刚才那个奇迹都是真张璨的功劳。我看向站在那里发愣的假张璨,不意外地见到她脸上的沮丧。
陈湘抓著霁血追问:"那麽说我姐有希望活过来了?"
张效仪过来拉开他:"笨牙子,三魂七魄都没了怎麽活?别说活了,投胎都不能。"
陈湘愤然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张效仪怔住,苦笑:"你小子真把我恨上了啊?"
陈湘不理他,看著霁血,咬牙一字一顿:"我一定能做到的,一定能!"掉转头,大踏步离开。
他的表情让我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惧。
"陈湘!" [自由自在]
张璨突然出声,抬脚追了上去。他俩一个要拉住对方,一个死命要把对方甩开,纠纠缠缠转过墙角再也看不见了。
马王堆在想什麽?
霁血长出一口气,朝那几个还在发愣的老头说:"这五彩石的神光与伏魔阵发动时一般无二,借此瞒天过海,拖一天是一天。你们还得加紧些才好。"
老头们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霁血摆摆手:"那便散了吧。"
高级干部会议解散,最後只留下马定川和张效仪。
"......我们好像有点把事情搞砸了。"张效仪搔头。
霁血苦笑一下:"看陈湘造化了,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马定川有些生气,拿剩下的一只手指著两个家夥:"你们可是把我儿子扯进去了,必须负责到底!"
张效仪勾住他肩膀打哈哈:"你小子自己同意的啊,别推卸责任。唉,你别紧张,紧张也没用了。你就剩下一只手,废人一个,还是相信老哥哥我,决不会亏待你儿子。"
"你......"马定川气得脸发黑。
他这说的是人话麽,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走走走,去看看那俩小子闹成什麽德行了。"张效仪说著就拖了马定川跑远,远远听见马定川很没风度的咒骂。
霁血好像有些头痛,低头揉著太阳穴。
"别担心陈湘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他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扒到他肩上拿手指戳戳他的脸,"你再想著他,小心我吃醋拿刀去砍了他。"
他噗哧一笑,抓下我的手:"比起他来,我跟担心蜃枭。"
就不担心我。
我哼一声,视线落在那块五彩的石头上。
"这个除了好看之外,没有别的功能了是吧?"
霁血点点头,望著我突然就是一叹:"真真是道门零落。若在五百年前,哪用这麽被动。但愿能早些把蜃枭收服了才好。时日已不多了。"
"什麽时日?"我心头一跳。
他揉揉我头发,微笑:"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六了啊,距离九星贯日只剩下半个月。你不会已经抛到脑後去了吧?"
我恍然大悟。他不说我还真的忘干净了。
但我不明白所谓的不多是什麽意思。张了张嘴,却在看到他沈静的笑脸後乖乖闭上了。
不是不问,是不敢问。
之後几天,一切都很正常很顺利很平静。我有时候跟著霁血一起去视察工地──三清观东南西北各有一座石基,那些抢修人员来来回回忙忙碌碌,量角度插小旗什麽的,在我看来和工地没区别。看得烦了,就偷偷溜去紫竹林跟霞儿煮酒烹茶吟诗作对,好像回到与她初认识那段时间。我们很少再谈起上辈子的纠缠,就是有,也是霞儿心血来潮想起一两件新奇的当笑话讲给我听。偶尔霁血也会过来,三个人就更显热闹。下下棋打打牌──牌是我托出去巡山的弟子稍回来的,霁血和霞儿在我一手调教下已经颇为精通,上游红五斗地主有时候都能把我压得死死的。我开始考虑让人弄付麻将,把陈湘或者张璨拉来一起娱乐──兴致高的时候,霁血还会拿出竹笛吹上一曲,霞儿就跟著节拍踏起轻盈的舞步,我在边上一边喝茶一边拍手,感慨神仙般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张璨的日子就比较难捱了,每见她一次就憔悴一分,濒临精神崩溃边缘。一方面她被强制进行特训。马定川少了一只手,他那部分的作战责任自然落到张璨身上,她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体,同时磨合封存在这具肉身中的法力。另一方面,陈湘也成了她的精神折磨之一。同住一间庙,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人家见面就充满怨恨地瞧著你骂你是个偷人身体的小贼也就拉倒了,偏偏陈湘好起来对她轻声细语又搂又抱,恶起来又口口声声威胁要她魂飞魄散。於是她这几天一遇到我就拉住我倒上半天苦水,我要是想安慰地拍拍她,通常陈湘就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半强制地把张璨拖走。我有点弄不懂陈湘,月前我还和张璨交往过三天呢,那时候怎麽就不见他反应这麽强烈?被蜃枭附身和被马王堆附身的张璨又有什麽本质区别?
除了时常出现在张璨身边,我也不知道陈湘最近干什麽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有一次不小心迷路逛到藏经楼,看见他埋头於一堆线装书,专心得连我走近都没发现,待到注意到我了,又有些慌张地盖上书面,生怕我看到他在看什麽书。我猜想他小子不是又在研究什麽禁忌的法术想要让她姐姐重新活过来,真是偏执的可以。
而蜃枭却像是入了海的泥牛,杳无音信。霁血对著我发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我有时候会被他看得心慌,觉得事情总有些地方不对劲。
紧赶慢赶,重修的二十八宿降妖伏魔阵终於在两个星期後竣工。当天晚上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决定让张璨和陈湘带著我暂时离开紫霞峰,因为一旦阵势发动,霁血就无法继续待在三清观内。
第二天临走,马定川把镇山的三件宝贝给了我们,嘱咐万事小心,还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事情不是说的那麽简单。既然大家心知肚明蜃枭是冲我来的,这回却又把我丢去外面,显然是把我当鱼饵用了。
我问霁血:"他们有把握制住蜃枭?"
霁血胸有成竹地笑:"伏魔阵并非只能守不能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