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长河--流水落花·文言版————叶子

崇德四十三年夏，成婚。秋，心离山他往，路遇倾城。同行至江畔，秋雨朦胧，见江上舟中，有血腥杀戮。入舟，一女郎蓝衣白纱，杀人若无事。心怒叱之。女回眸一笑，云："何多事如此？"因战。战以银钗戮魂。既久，女不能敌，钗断，中掌，亡。合眸凄然："胡不出剑？"心怔然。拾钗，注目，若有恍惚。久之，别去。

女郎即琴歌也。琴歌早逝，风烟托体寄之。魂魄渺渺，伤恸难忘。因念神魂永逝，戮魂或可为之。且昔年得剑，本有愿死此剑之誓。今岂正当应之？于是杀无辜，以应剑劫。不期天心竟不出剑。

天心既去，而恍惚依旧，不能相忘。崇德四十五年，天一变故忽生！忘机谋位，杀心师忘尘。尘临去遗诗帕，即"妾意东逝水"者，嘱心还其母。心潸然泪下，绝天一。
还京。霜见诗，合掌垂目，逝。三日后帝崩。太子凌天睿继位，改元承平。

时南疆前朝孑遗叛乱，任翔飞率军往平，嫣随之往，兄妹未得见。见妻兰臻。臻初产女，抱婴黯然出，曰："女生满月，未尝一见父，故无名。今君既归，当为之名。"心闻言视婴，沉吟良久，曰："楚楚何如？"臻色变，强笑曰："不妥。"再曰："不然风华可也。"臻颜色愈变，视心悄语："前尘过往，君真尽忘乎？"心瞠目无以对。臻乃长叹曰："是妾忒也太痴！从今往后，愿缁衣礼佛，无复再见。"抱婴欲去。心急唤，臻回首一笑，容色凄然。"妾去矣！君亦去休。君记否往事恍惚？有人在君心头。君得无天涯往寻乎？"心闻言怔忡。久之，回神，臻已无踪。

心自是天涯漂泊。五年，无所遇。

承平五年夏，心再遇倾城。同行太行山下，遇盗，杀之。邂逅一楚姓女，旋别去。惊闻嫣中毒消息，返京。倾城同之往。盗者，倾城所暗中驱使也，杀心无果，怒，同往帝京，欲杀嫣以泄愤。

及返，嫣毒已解。见嫣，并臻及女。有刺客欲杀嫣，心阻之。刺客陆湘离，号"袖剑追魂"。白衣羸弱，貌清丽，心恍惚若曾相见者。再见，湘杀嫣无果，杀臻。

于是心杀湘矣！既杀，而精神恍惚，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忆。因问嫣："彼与吾曾见否？或亦吾过往所曾相识，而今不复记忆者？与汝多年兄妹，忍见阿兄天涯苦寻，思忆不得乎？"嫣泣下："非是不语，说之何用？楚兄已故矣！至于陆某，实与阿兄无涉。"因说昔年旧事，并风烟故去时，戮魂剑生异兆。心始知戮魂为风烟故物也。抚剑追思，往事一片惘然，过去种种，终不可忆。

沉吟既久，闻童音起于身畔："阿父胡为烦恼？过去既忘，譬转世之重生，当一切重新开始。阿父却抛妻别女，流浪天涯，弃眼前可把握之幸福，逐虚无飘渺之往事。何不智如此也！"心愕然回视，发话者其女也。一哂曰："汝五岁女童，何能出此言？虽然，是吾忒痴。"因忆兰臻自嫁，多少相处往事，笑靥几希，眉黛频蹙，离别前含愁回望，尤其惊心！不觉长叹："兰妹，兰妹！是吾负卿！"乃抱女立誓："从今往后，无复出行。"自是定居帝京，抚女为乐，不问他事矣！

先是，湘离实倾城所驱使，而风烟再次借体者。倾城用之，不知神魂实风烟也。心若有所觉，而往事无忆，终于杀之。虽然，剑下留情，未染血也。故风烟神魂未散，再次远逸他乡。而众人皆不知之。

心既杀湘，倾城乃远逸。二年，无所踪。承平七年夏，南疆水患。心奉命往抚，携女同行。至思宁谷外，重遇倾城。

相见两心惊。女童仰首唤："小城？"因叙梦中倾国与倾城相处诸事。倾城惊绝！屈身问女童："汝何知之？汝之名？"女童怔然，久之，啮齿曰："梦中种种，醒时该忘。吾以惊寰为名！自今往后，吾名凌惊寰。天地寰宇，为吾而惊，红尘众生，由吾掌控。吾之运命，由吾不由天！"心猛抬头，视女童，惊绝。而城大惊，忽泪欲夺眶，轻唤："阿姊！"夺门而出。

出门见无梦。城拥无梦大哭，如暴雨倾盆，不能止。半日，泪始渐收。无梦拍抚叹息，云："见汝姊否？"城哽咽点头。久之，又泣："阿姊不恨凌某乎？竟转世为彼女！"无梦怅然不语，良久云："前生后世，是耶非耶！吾辗转千载，尤未知其中真意。阿城，阿城！汝与汝姊是二而实一，奈何汝不知耶？"倾城惘然不解其意，惊寰已追出。望城，轻唤："汝是吾耶？"城越怔忡。无梦色剧变，疾问："何意？"寰视城低语："吾有一梦，梦吾别长天，入红尘，悲哀欲绝。哀伤无时已，而身已化为二，忘生平。及醒，泪湿枕衾。是梦何意，向日不知也，今见君，忽悟君即吾之半身也，故追出。君得无与吾同感乎？"城瞠目不能对。寰若有所待久之，颜色忽黯淡。一叹曰："梦里前生，本属当忘之事。吾既以此言劝父，何自身不能达也？"转身欲去。无梦忽失声长唤："烈舞、烈舞！君竟重生耶？"寰背向身颤，复平静，曰："烈舞者，吾梦中之女、吾与小城之最前生耶？依稀恍惚，不能相忆。纵忆，吾亦当忘！吾之今生，由吾自来把握，不复受前生纠缠。君请回。一别之后，更无关连。"言讫别去，终不回头。

寰既去，无梦、倾城相对默然。久之，城问："烈舞何人？"无梦不答。仰望遥天，既久，一叹："三千年故梦，是醒时矣！自今往后，无复再梦。"垂眸看城，神色温柔，问："愿忘恨仇，随我远隐乎？"城怔然。良久，颔首，泣下。偕隐天涯。

城既去，因念其手创之倾天教无主，不舍，赠寰。寰坦然受之。日月如梭，转瞬七年矣。

承平十四年春，南疆叛乱再起，平靖侯任翔飞率兵再次平叛，子任泓随之。九月，战乱将平，余孽作困兽之斗，陷官军于擒龙谷。泓奋勇出战，中伏，亡。

当是时也，泓魂魄渺渺，忽若有所见。依稀恍惚，见白衣绰约，风中隐现。闻天音入耳，问："汝已死矣！汝不甘就死乎？"泓垂首："身死何惜？不甘者三：吾父性命垂危，吾母家乡翘首待归，吾表妹阿寰无人怜惜。"
天音默然，久之，叹曰："吾神魂漂泊久矣！执念强如汝者未多。昔曾遇一女，愿为阿姊复仇。又遇一子，翼遂情人意愿而生。然复仇者吾能为彼达之，求生者吾终失信于彼也！别后渺茫，叹息吾愿难遂。今吾借体于汝，为汝救汝父可否？"泓应许："可。"于是魂魄乃散。而风烟三番借体，元神入主任泓。

烟遂灭叛军。叛既平，返京，见寰。时寰年十四，泓年十八，青梅竹马。相处未几，寰色变，斥曰："汝非泓！汝是何人？"烟愕然。
寰复细审良久，黯然叹息："得无孤魂野鬼乎？边关战阵，若亡，或有魅灵窃体据之。君亦如是乎？虽然，不能使君之躯体，受此侮辱！"
欲杀。烟急避之，寰穷追不舍。如是者半日，寰不敌烟。被击飞，毁窗入室。时空室无人，唯戮魂剑悬于其壁。寰乃拔剑，隔墙直刺。烟不防，竟中剑矣！于是剑影光寒，血光弥天。烟握刃嫣然笑曰："十七年旧愿，今日遂矣！自今往后，可忘伤心。"溘目而逝。

是时戮魂忽异状大起。血光异响，神惊鬼悸，天地寰宇，一时皆惊！寰、心相视惊绝。旋闻脆音哔剥，绵密不绝，如爆豆裂帛，又如金铁之属碎裂。心愕然凝视，见戮魂自脱寰手，高悬半空，自刃及锷，寸寸而裂。须臾间尽成晶末碎屑，散逝于无形。

天地之间，生死岂有定乎？生死无定，魂魄无常，虽神人亦然。神灭形消，不复转世，是神人之永亡也。虽然，散形销神，岂是容易？故烈熙弑姊而特借戮魂，风烟亦百计以用之，以戮魂非常物，可诛戮元神故也。

当是时，风烟既中戮魂，自忖神魂必灭。不期渺渺茫茫，意识仍存，竟入混沌之境！仰视无天，下瞰无地，四望无边无涯。飘飘荡荡，血光如雾如烟，如胶如粥，浓稠不可翻搅，挣扎不得开解。迷惘怔然间，闻有人声轻叹，其音恍惚。烟急问："谁？"那人曼声而答："吾乃先汝而来者。观汝之元神充盈，非常人可比。汝之名？"烟四顾血色依旧，人踪全无，而其音渺渺，若出其上者。于是仰首答曰："吾名楚风烟。汝是何人？此是何地？"彼再叹，悄语："熙之孙乎？"于是血光渐开，人影始现。烟视之，双十美女郎也。长发垂踝，睨而淡笑，曰："吾楚烈凰也。汝入此境而惘乎？此地即剑境也。向者人言戮魂剑下无逸魂者，非灭而实困之。吾困此境，屈指一万七千年矣！不期今又困汝。吾与汝均非常人，戮魂剑容吾已甚勉强，更不能容汝，恐此剑将毁于今日矣。"言未毕，而戮魂已毁，血光渐淡。

烟至是始知因果。因苦笑，曰："本意求死，何愿仍不得遂也？"凰闻言正色，责之曰："胡不爱惜性命若此！"烟叹曰："为彼人生百苦。"凰曰："汝有何苦？亲人叛离乎？吾弟亲手刃吾。爱而不得乎？吾有心爱而不敢以告，见其别投他人怀抱矣！独行而无人知心乎？吾独处此绝境，凡一万七千年矣！吾尚不以为苦，汝有何苦？"烟怔然。久之，忽大悟！乃长揖谢曰："金玉良言，不期今日聆之。今剑既毁，不知长者此去何去？"凰遥目而笑："吾生也千万年，其先，困于天庭御座，其后，困于戮魂剑境，吾何得自由也？今剑既毁，吾当往寻天外之天，界外之界，独逍遥自在于世外也！"遂挥手凝天地元气，重塑己身，并烟之躯体。然后飘然而逝。

凰既去，烟惘然若有所失。久之，血光渐尽，猛惊而醒曰："今吾既悟生死，当了却旧缘。"乃出。始知时已三日矣！而心、寰昏迷依然。因长叹，留言于梦中。曰："且相待。誓必归来，与君分说旧事。"遂归天界。

既归，始知天界人事变动，风云变幻。魅已亡，其故旧部属，纷起而拥玦。玦昔时隐逸人间，既久，而心意终变，乃重返天界，与璇相争。玦璇对峙，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乃相约天宫一聚，决双方之生死存亡。不期宫门深锁，竟成互败双亡！

当是时，烟急入天宫，跪而垂泪。玦视烟而笑，抚之曰："生而舍之，是吾之过。今吾既死，祝吾子永无烦忧！"溘目长逝。烟大哭。久之，闻身前有人轻叹，视之，璇也。因拭泪问曰："向者知君所爱，阿母也。今阿母既逝，君命何可独存？"璇凝望不答，叹曰："风烟，风烟！汝恨吾否？"烟色变不语。璇凄然长笑："汝是吾子！吾一生杀父弑母，妻妹戮子，天地寰宇，罪孽深重第一人！今日一死，是吾所应得也！所痛恨者，唯有一事。风烟，风烟！汝何为吾子？"烟愕然凝视，心神狂跳不安。璇蓦搂而吻之！既久，放手黯然长叹："玦妹吾且不顾，何怜汝惜汝若此？"合眸而逝。空殿寂然，唯余烟抚唇怔然，不知时之流逝。

后半月，天界动乱平。众人共推风烟继位，尊其号曰灵漾天帝，改元仙凝。设欢庆之宴。席列琼浆佳肴，觥筹交错，众人皆欢。而烟独不见。若言往觅，于碧落宫遇之。时烟怔然独坐，抚琴，若有所思。言前问："何所思？"摇首："无所思。"再问："如是，君欲视天心何？"烟不语。久之，拨弦，划然而断！烟视指上血，抚唇，一叹："自今往后，无复相思！"乃去人间。

既重入红尘，而直入帝京，见心。心正独坐相待，视其来，一笑淡然。因携烟同往庭院看梅。时正隆冬，飞雪寒梅季节，满院飘香。有客来，客晏氏女，名丽朱，即魅之宫妃，昔日多情咒之首创者。因遗解药，别去。烟乃问心："往事欲觅否？"心回首注目，问："往事曾记否，有区别乎？"烟默然，良久，一笑曰："无。"于是同坐石坪，对弈，如向日所经惯者。一局终，平，相视一笑，各自别去。此后天上人间，不复再见。

落花主人曰："天地轮回，生死渺然。而情生情灭，缘聚缘散，无论人神，谁可知之？因情而聚，因情而别。如流水落花，一遭相遇，转瞬离散，独留心中片影，已成亘古之梦。虽然，无论烟、心、璇、玦，谁曾有悔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