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宵有些惘然的看著剑锋上的两个古纂:"泰阿剑?我听说,当年晋国围困楚国整整三年,为的就是这把泰阿剑......"
凌云接过话头,"当年,楚王宁死不愿交出泰阿,宁愿玉石俱焚。天微微亮的时候,晋国兵马开始攻城,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城破在即。楚王双手捧剑,长叹一声:泰阿剑啊,泰阿剑,我今天将用自己的鲜血来祭你。於是,拔剑出鞘,引剑直指敌军。而这时,只见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砂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晋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後,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
登宵看著捧在两人手中的剑,发出清越的剑鸣。
以前那个人把七星龙源剑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似乎说过:"登宵,只有这把剑,才配得上你。"
一个人,一生一世,可以有很多衣服,可以有很多兄弟,也可以娶很多妻妾,游走花丛。
身上却只能配一把剑。
只有一把。
登宵摇了摇头,终於还是叹了口气,将剑还入剑匣之中,双手交还,"算了,我还是不要了。"
凌云也不生气,只是将剑仔细的别在登宵的腰上,劝著:"用不用到时在说,只是带著,你带著,我才放心让你去跟别人拼命。"
登宵又想了一会,一眼看到凌云腰侧上别的那把通体乌黑的剑,脸上又慢慢浮起那孩子般淘气的笑,"那麽,二哥,我能跟你的那把换吗,我觉得你的那把比较好呢。"
凌云好笑的看著自己腰上的剑,取了下来,"傻弟弟,我这把剑,不能杀人的。"
32
登宵闻言一愣,扶著那把剑通体漆黑的剑鞘,问道:"什麽--杀不死人?"
凌云笑了,再次抚上登宵的头,宠溺的揉著,"这把剑,是没有杀气的。这是湛泸剑。"凌云说著,拔剑出鞘,"它是一把剑,更是一把眼睛。注视著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
凌云说著,将湛泸剑虚挽了一个剑花,又回归鞘中,"想当年欧冶子铸成此剑时,抚剑落泪,因为他终於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所谓仁者无敌,大概如此吧。"
登宵看了看那把湛泸剑,终於释然般轻轻笑了起来:"仁道之剑吗?果然是适合二哥呢。"
凌云笑著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他天资聪惠,狠绝果断,也是适合当皇帝的人。不过和我治国用的方法不同罢了。"
登宵侧过脸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嘴里却吐出嗤笑的言语,"道之以法,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二哥以仁治国的治国之道,不知道要比他高出多少了。"
凌云听了,只是一笑,将湛泸剑重新别回腰侧,"小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虽说儒家法家数百年间互为表里,可你的性子,虽是从骨子里面忠君护国,但偏偏不喜欢繁文缛节,怎麽会对我信奉这些条条框框感兴趣。不顾繁文缛节,不管俗世教条,倒也是轻松自在,顺应本心,我有时候--倒是很羡慕李连城呢......"
登宵浑然不觉凌云话里深意,只是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嗤笑著道:"我现在当然对条条框框不感兴趣了--你也未必觉得有意思。我们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样子。我们现在可是在造反啊!哥!"
凌云笑著,快步跟了上去,心中转过一个念头,造反又如何?他信奉了一世的儒家礼教,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哪里比得上这个宝贝弟弟的一根指头......
登宵,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御书房内。
连城左手持白,右手持黑,续著一盘星河残谱,左右互弈,想思断、穿象眼、重鋂劫、鬼头刀、舞剑劫、万年劫、天下劫、天王山、无忧劫,种种应手层出不穷,黑白两字胶著不下,层层作劫,由角向边至腹,直至下满了最後一个空眼,亦是难分输赢。
御书房内,微风吹过,纱帘半起,如烟中雾里,将连城如玉丰姿衬得更是萧萧簌簌,神采飘逸。
连城轻叹了一声,伸袖一拂,只听到白玉和玛瑙制成的黑白二色棋子纷纷跌落在地,好一阵清脆声响。严闾卿在旁边守候,待得连城一局下完,才躬身上前。
连城问:"如何?"
严闾卿禀退左右,上前一步道:"李凌云兵分三路,主力朝向许州正城门,两翼夹击,势如破竹,短短数日,已攻克了许州、梅州。先正一路南向,声势不可小觑。"
连城微微颔首,"我华夏九州连绵万倾,若是仓猝之下,派军支援,久徙则兵疲,久战则粮缺,却不如让他们都退了回来,集於京城之下,稍待休息,以其他郡县相赠--到得那时,便是他们久徙久战,我们以逸待劳,方能一举击破。"
严闾卿恭敬的回道:"皇上深谋远虑,臣等不及,许州、梅州早已按照王命撤出,仅留残兵老卒守城,正朝京城赶来,料想并无损伤。"
连城笑著按著太阳穴,"你这个家伙,什麽时候也和唐演一样学了吹牛拍马了......对了,可有人和李凌云并肩而战?"
"据探子回报,确有一人,覆银面具,神勇非常,以一挡百,和李凌云合手的时候,无人可阻其锋芒。大概--就是三王爷吧。"
连城听到这个消息,狭长斜挑的凤目微微半闭著,眼睫轻颤,不知道再想些什麽,良久才说:"传令下去,叫他们守城的人多留一下,再装得像一些,不要让别人以为是空城,我......势必将他引至城下。"
严闾卿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皇上,此时三王爷与您势如水火,便是相聚,又如何能不拔剑相向,臣......"
"我不知道我该怎麽办,我只知道,再见不著他,我会疯的......"
33
军帐里,登宵对著一矩明灭不定的豆火,看著地图,修长的手指在皮革上滑过。烛火黯淡,照得脸颊更为消瘦,微微紧锁著眉头,嘴角轻抿,看上去无比凝重。
此时凌云掀帘而进,在帐门前朗声说:"登宵,快来看看,我带了谁来看你!"
登宵闻言一愣,向他望去,只见凌云一身银质铠甲还没有卸下,一头如墨长发束在束发银冠里,露出如刀裁一般的鬓角,站在帐门前,含笑侧过身去,让出身後一个娇小的身影。
登宵又惊又喜,不由叫了一声:"小琉 !"
凌云抚掌笑著,"我就知道你会高兴,此时战事正酣,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早早的便暗地里派人把她接了出来。"
登宵站起身来,迎了过去,拉过小琉的双手,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然後笑著转头跟凌云说:"二哥,谢谢你了。"
凌云见了登宵脸上笑容,眼里也是一片宠溺的笑容,"这麽久没见了,怕是要好好续续,我那边还有些事要去忙,便不阻著你们了。五更才拔营,现在你们就好好聊聊吧......"
看著凌云说著转身就走,如同逃跑一般快速的离去了。登宵愣了一会,才重新把目光放回小琉的身上,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小琉的手,"小琉,前些日子,苦了你了。"
小琉像是想到了什麽,白皙的脸上两抹晕红,小声说著:"爷,小琉不觉得苦。"
登宵笑了笑,似乎突然变得有些疲乏,轻轻的说了一句:"现在已经晚了,去歇著吧。你若想跟著我,五更还得上路,得早点睡。"
送走了小琉,登宵只觉得心头一口闷气堵得慌,眉头紧锁著,嘴角抿出一抹苦笑,终究掀开帐帘,大步踏了出去,来到帐外辽阔天地,对著湛黑夜空,零落星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那瞬间被夜色注满,孤单的,零落的,苍凉的,迷惘的,无助的......
那隐隐压上心头的催人疯狂的执念,不知所求为何,不知所想为何,不知所思为何,不知所愁为何!心里似乎被一个东西压得慢慢的,固执的,疯狂的,坚韧的,霸道的,一口一口的把心里面所有的空间全部都占下了,到头来满满的只留得下他一个!--
他喊著,三哥。
脑海里清晰的记著那个人一颦一笑,或是眉梢轻佻,或是凤眼轻垂,或是嘴角含笑,皆历历在目。逝者匆匆,未尝往矣。数月光景,对这盘古开天辟地後所成的夜空,这星子,这日月,不过是俯仰之间,对凡人--却已四季变迁,沧海桑田。
心底的那个人又在叫了。三哥......
登宵不敢回头,他不敢回头,怕捕风捉影留下的都是虚空,他只敢握紧手中宝剑,兵临城下,拔剑相向,直到能够把剑尖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才有胆量再说自己情字百结。到底那时,自己重新主宰一切,不再沦为玩物,不再沦为附属,不再能被拒绝,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要求纠缠百世千世,死不放手!
可笑吧--他以为自己生死不惧,他横刀立马、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多少回生死攸关,多少回浴血奋战,到头来面对著那个人,却胆怯懦弱,一如弱女稚子,百无一用。
想到这里,登宵觉得有些眼角微湿,伸出手臂在眼角大力的左右抹了一把,又上前走了几步,想把自己完完全全的藏在这夜色之中,这时看到凌云就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愕然的看著登宵刚才在自己眼角的那一抹。登宵一惊之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急匆匆的想逃回帐中,却被凌云几步抢上前去,牢牢抓住,拖著登宵大步向前,凌云大声的问:"李登宵,你以後受了委屈要跟二哥说,听到没有!"登宵愕然的听著,良久才应了一声:"哥......"
"谁欺负了你,我一定会帮你把仇讨回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听到没有!!"
登宵听著,低下头微微的笑著,说:"哥......"
凌云走到帐前,回身用了很大的力气狠狠的揉著登宵的头,凌云放缓了身子说:"我以前这样欺负你的时候,你总是说不要,因为怕会长不高......唉,你以前打了胜仗就向我讨酒喝,这次,哥请你喝酒。醉一次,睡一觉,就把什麽不愉快的都忘了。你还是我的好弟弟。"
凌云说著,大步拉著登宵走进了自己的军帐,拉著登宵坐在案榻两旁,从帐中翻出几坛酒,拿过一坛往登宵面前大力一放,登宵眼尖,一眼看到那些酒里面有一坛上好的红尘醉,拿白瓷酒坛装了,一看就是佳酿,眼都直了,"二哥,我要那瓶好的!"凌云眼睛斜挑著看著他,自己拿过了一坛,身子一侧,挡住了登宵的视线,道:"以你那点酒量,喝那坛怕是三天三夜都醒不了,你醉了,我带著你马上走一天还成,走三天我可吃不消,说不准把你丢下来来了,这醉鬼谁要捡谁捡去。"
登宵有些恼火的说:"怎麽,就一坛酒都舍不得吗?我听说一次喝一整坛红尘醉就可以醉卧千年,这摆明了是瞎嚷嚷。我若是真醒不了了,你爱丢地上就丢地上,爱从山上丢就从山上丢......"
凌云听到登宵赌气的话,只是一笑,亲手把登宵斟满了一杯酒,劝他喝了,这才说:"这坛酒本来就是哥哥留给你的。不过等到咱们打完了这仗,哥哥才准你喝。爱喝多少喝多少。"
登宵听了,自顾自的斟酒喝了,有些微醉的说:"我管不著你。反正你就是爱丢下我,以前你就是把我丢在皇宫里面,自己去做你消遥自在的太原候了,就留著我受委屈......往後,还指不准什麽时候又莫名其妙的丢下我一个......"
凌云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微敛,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年是故意要丢下你吗?当年是谁不听我千叮咛万嘱咐,独自一人杀入宫中,从此宫门深深,你困在那里,我想护你周全谈何容易!"
登宵听著他的话,又是一杯酒下肚,"哼,你当时......哼,压根就没想来救我。"
凌云微怒道:"没想来救你?你是不知道--我当时三次闯宫,身中数箭,有一次都杀到你院子外面了,你和他当时在干什麽!被翻红浪!......到底是谁......"
凌云说到这里,登宵听了,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登宵轻笑著说:"哥,不要生我的气,你都知道,我从来就是这个不会说话的样子,从小就只有你不嫌我......如果连你也生我气了,我就真的......"
登宵说著,又斟了一杯酒,送入口中,凌云这时轻轻问了一句,"小宵,你实话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
登宵模模糊糊的听了这话,转头认真的看著凌云,好一会,才笑著说:"哥,你问这个干吗......这感情做得什麽准,怎麽抓也是抓不住的......还是兄弟之情靠得住,打断骨头连著筋,怎麽都是断不了的......"
凌云震惊的听了这话,心中默默的回想,好一会,右手紧紧的抓著桌角,竟抠出一道深深的指痕,凌云轻笑道:"好一个打断骨头连著筋,好一个兄弟之情!"凌云说著,眼角竟然是湿了一片,他惨笑轻轻的说:"小宵你放心,哥哥有你这份兄弟情分就知足了,再怎麽著,哥哥也希望你能过些正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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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宵朦胧之间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了,凌云一手握著缰绳,一手搂著登宵的腰,驾马疾驰,登宵看著眼前摇晃的风景,抱怨了一声:"头好痛......"
凌云笑著把他圈的更紧了些,凌云说:"登宵,回头看看。"
登宵惊讶的回头望去,只见身後山峦起伏,山麓上都是尾随的大军,密密麻麻,在蜿蜒的山道上延伸数里,紧紧跟从。山麓尽头远远可以看见墨蓝色的海,波涛汹涌,涛声激越,劲风迎面扑来,发丝乱舞,不由得豪情顿起,热血沸腾......
凌云笑著看著登宵惊喜的表情,轻轻的咏诵著:"日月之行,若出其间,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想曹孟德骑著高头大马,领百万军卒,以观沧海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这副景色......"
登宵轻轻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看到海的时候,觉得一切忧愁,不过是俗人自寻烦恼。"
凌云用手揉著登宵的头,最後轻轻的说了一句:"好弟弟,想明白了就好。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打下了半壁江山,不出数日,便杀至京城。等你报了这仇,就和小琉成亲吧。我知道她的心思,你既然也怜惜她,便让我这做哥哥的挫和你们这一次吧......"
登宵微微侧过身子,想回头去看凌云的表情,可凌云紧紧按著登宵的腰,登宵微微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并不知道凌云现在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哥哥,身子微微颤抖著,冰凉的厉害。
京城。
兵临城下。
两军对峙,京城禁卫军只有万余军队,高下立辨。
连城立於城楼之下,玄服加身,胸背两肩,用闪银的暗线勾了正龙腾云之像,金冠玉带,眉目清俊,衣带飘飞。四臣之中,韩单在城楼下领兵,赵不群不知去向,而严闾卿、唐演二人侍立左右。
连城看著城楼下不远处,和李凌云并驾齐驱的那道声音,问左右道:"可布置妥当?"
"一切妥当。"严闾卿躬身回道。
"皇上,要以万余军队拖下这十万大军,是否过於轻率?"唐演在旁边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也不恼,只是看著远方,含笑答道:"你们以为他们两位王爷身怀绝世武功,我未曾习武,便一无是处是吗?"
严闾卿回道:"早闻皇上布阵之术,一如诸葛再世,天下一绝。"
连城笑道:"严闾卿你又来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奉承了吗......现在倒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我年幼时困於冷宫,无人授我武艺,只好自己找些兵书来看,所谓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斗九阵,五虎驱羊阵,六金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死连环阵,十面埋伏阵。每一个阵势皆有多方变化,多种後手,玄妙非常。我虽是数读,但至今不过是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