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的妈妈看起来确实很老了,两鬓斑白的,缩在一个角落里与寻常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我找了件梅欣没带走的睡衣给她,她报以感激的眼神,就在这低眉顺眼之间,依稀可以看得出一些柔顺的模样。因为刚刚还听若彬说起这个女人的事情,心里觉得她真是可怜。如果若彬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又是战俘的遗女,丈夫还不在身边,一个人拖拉着孩子,孤独地住在环境虽好却很偏僻的房子里,今天还突然遭遇了这样的变故......我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她客气地说,不用了,谢谢您肖老师。
我说不用叫我老师,是孩子们乱叫的,就叫我小肖好了。
韩妈妈仍旧礼貌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这夜韩博和他妈妈睡在卧室的床上,我和若彬在客厅里,把沙发撑开变成了一张宽阔的沙发床。
若彬很老实,想必是累了,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的。
而我却睡不着,很显然这个意外的事件使我有些隐约的担忧。
天亮以后,韩博和若彬仍在熟睡,我听见卧室里有声音,韩妈妈起来了,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冲水洗脸,然后悄悄地来到沙发边儿上,俯下身体轻轻地叫,肖老师,肖老师您醒一醒?
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示意我跟她到阳台上去,因为那里说话不至于吵到别人。
推开阳台封闭的玻璃窗,清新的空气使人一爽,我做了一个深呼吸,顺便搬了两把折叠椅子,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她说,经常听韩博说起您,说您是个人品非常好,性格也非常和蔼的老师,若彬住在我们家里的时候也夸奖您是他的好姐夫,这次多亏了您收留,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
她的话很客气,因为不的习惯这样一个年长的人对自己客气,我反而显得比她还拘谨起来,忙说别这样讲,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她眼睛里露出了无尽凄迷的神色,怅然地说,这一次也不知道要多久,这些年来总是这样不得安生。
我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吗?绑架?
她说,我想是跟韩博的父亲有关吧。
我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吗?
她说没什么的,您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理应不该隐瞒什么的,只是我们说话要小一点儿声,不想使他们知道,毕竟他们还小。
我点头答应,并倒了两杯牛奶过来,把阳台的门关上。
韩妈妈说,我其实出生在日本的鹿儿岛市,三岁的时候就随父母来到了中国......您知道的,那是一场战争,后来我父亲成了战俘,而我母亲带着我流落在东北,隐姓埋名嫁给了一个农民。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特殊身份,并且继父对母亲很照顾,对我也格外呵护,我们就真的象一家人那样过着日子。后来渐渐长大了,懂了很多事情,我母亲去世前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估计她很难得找到一个自己信任的人来讲述这段历史,虽然我猜测不到这和今天的情形有什么关联,但还是耐心和尊敬地听了下去,并且确实她的故事有那么一点点传奇意味,对一个搞传媒或搞电视的人来说,这是有吸引力的。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过去寻找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我的处境并不差,中国父亲还供我上了学堂,那时候万废待兴,毕业后我还荣幸地成为了小学教员。我关于我亲生父亲最后的消息是他在战后作为战败国俘虏,已经移送回了日本,所以从没想过会再见面。但不幸的是,一九六六年,环境变了......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起来,相信那也是她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那个时代的人确实经历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不应该的磨难,特别是象她这样身份特殊的人。
但她黯淡的眼神却有一束火焰在燃烧,我猜想着段历史对她来说,不仅仅是痛苦的,应该还蕴藏着某些幸福。
果然她说,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但没有小孩子,你知道当时的妇女没有生育是会受到歧视的,但问题不在我。我丈夫有严重的结核病,生育能力也有问题,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就去世了。我一个年轻的寡妇处境就很难,特别是后来学校停课,天天学习文件,我支撑不住就告病回了乡下。当时我们那里来了个下乡的知青,人长相不错,还特别机灵,经常在我们家门前经过。虽然我比大年龄大,但一来二去我们也产生了感情。可是好景不长,我的身份被揭了出来,辱骂、殴打、游街、批斗......
牛奶没了,我又倒了一杯回来,老太太的眼泪的痕迹已经没有了。
我没有什么好的方式安慰她,但很显然她并不需要安慰了,她语气很平静地接着说。
于是我和那个男青年也就没再来往了。但是心里始终放不下啊,我想他,我想他也会想我的。后来果然有一天他偷偷跑来看我了,说他也熬不住了,干不动那些体力活儿,说想逃走。他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后来我想起了在鹿儿岛的父亲,就把妈妈临终前给我的地址给了他......
我问,他逃到日本去了吗?
韩妈妈说是的,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我说哦,那很不容易啊,当时从国内偷渡过东海,应该是很冒险的事情,就是现在也会有生命危险啊。
她说,是啊,不过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办法很多,能力很强,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能处理好的。就是这样的,他到了鹿儿岛,竟然真的找到了我的父亲,并自认为他的女婿。那段时间过得很漫长,说起来也很短暂,再后来,中国的政策变了,平反了,我竟然又重新做了教师......幸亏当时没自杀啊,呵呵。
看来确实命运的起起落落能给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哪怕经历时痛苦不堪,我想我这样的想法未免过于残忍,但老太太的笑声是无比真实的,我都被感染了。
我就问,那他呢?你们又见面了?他就是韩博的父亲?
她说是啊,脸上竟露出了些许甜蜜的感觉。
她说是的是的,肖老师您真是聪明呀,确实如此。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日刚恢复建交,他就跟随贸易团过来了。原来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而他在日本做起了生意,生意做得很不错,于是后来就经常往中国出口电视机、日化产品什么的。
我问,那你们后来是怎么见面的呢?
她说后来,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但在日本突然遭遇了重大变故,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几乎跳楼自杀。幸亏在国内还有资产,所以就移民回来了。然后东山再起,他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几乎听了三天三夜呢,不过那时候都进入不惑之年了,我已经没有那份少女的激情了......哦,糟糕,我说忘了,真抱歉啊肖老师,我们是在他去东北做生意时候又见的面。唉,他那个没良心的,竟还记得我,不过他已经结婚了。
我说哦,心想这是很正常的,毕竟是一个人的一生,不会象电影里那么浪漫的。
她说但我一直没有结婚,一直等着他,呵呵,除了我死去的丈夫和他,我再也没有爱过其他男人了。但男人不一样的,男人会爱很多次,所以我经常教育韩博,一定要洁身自爱,一定要对女性放尊重些,放矜持些......
或许就是这样吧?我想,或许就是这样的教育,竟使韩博成了一个GAY?她如果知道了的话,又该怎么想呢??
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很难得我们竟能如此促膝长谈,但昨天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跟这有关系吗?
我继续问,您可以接着说下去吗?
她说好啊。
她说,我们再见面以后,他已经成了一个大集团老板的女婿,他为了事业不可能选择我的,但我想这种牺牲也是值得的吧。所以后来他的事业做得真是很大,很有名气,甚至可以说是亿万富翁了,那么多的产业、名誉和地位,但也在这种过程中结了很多的仇怨。生下韩博的时候我已经是高龄产妇了,他不能来照顾我,只好派人来照顾。一个妻子最需要的是丈夫的关怀呀?你说是吗?肖老师?
她情绪有些激动,我忙说是的,有点儿感慨。
她说但是没有。我带着孩子住在东北的别墅,半夜三更突然有人拿着抢闯了进来,幸亏当时有保镖在,要不早就没命了。韩博该上幼儿园了,每天我都提心吊胆的,但还是出了问题,绑架啊,外人不知道他爸爸是有钱人,但有人知道啊,那次用五百万换回了他的一条小命,还是绑匪仁慈......
我突然可怜起韩博来,原本以为,象若彬说的那样他是个有钱的阔少爷,但如果太有钱了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所以后来,你们就隐居到了这里?
她说是的,就是这样的。
哦......我说,那都没有出事么?但昨天是怎回事?是谁找过来了?
这时候突然阳台门咣的一声响,我猛回头,门开了。
39
若彬和韩博出现在门口。
他们头发蓬乱穿着睡衣,象两根柱子一样站在那里,眼角还有泪滴。
这时才想起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他们两个早该醒过来了。
韩博可怜兮兮地说了句,妈,这些你以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韩妈妈平静地说了一句,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彬在我身后拉我,我跟了出来。
他把我拉到卧室里,小声地说,姐夫......我求你一件事情。
他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但故意问,什么事情?
若彬说,先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行吗?他们太可怜了,回去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啊?
我心里笑,果真被我猜中了,但面无表情地说,是么?是因为可怜才收留吗?你不是听到韩博他爸爸是个大富翁所以才动了心吧?
姐夫你说什么呢?!若彬气恼地挥舞起拳头来往我胸口上打,哈,他生气了。
吃完东西以后,我对韩妈妈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先在这里住下,因为我是个很小的小人物,不会有人注意,出去了或许会更不安全。韩妈妈很是感激,又说逃出来时什么都没拿,真的是添麻烦了,身上也没有钱。我说不要介意这些东西,现在是安全第一。
我心里已经开始对韩博爸爸的身份开始猜测了,很显然,符合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人并不多,因此很容易想得到。
当我的目标锁定张天扬的时候,再也不容怀疑,他的年龄、身家、经历......如果真的是张天扬的话,那么是谁在谋划绑架他们母子呢?张天扬的社会关系复杂,不用说我,就是老爷子提起他来都会语气加重,他树敌很多,一时间还无法推测。
并且,目前张天扬正在和远航合作搞项目,他的秘密夫人和私生子在我这里的消息要不要告诉给程昱辉?
暂时不能说,我要保留这个重要信息,因为我突然发觉自己身边的人真的过于复杂,已经善恶难辨了。
我打开电脑,发现程昱辉已经回复邮件给我,告诉那份寿宴的方案他很满意,对于预算也没问题,老爷子看了之后批准执行,钱也打在我的银行帐户里了,让我在中秋节之前把一切工作准备好。
我回复说好的没问题。
刚打开QQ,滴滴滴系统提示音,我看消息。12673873查无此人竟然上线了!
他通过了我的验证,我心里突然很紧张,就象一个猜测已久的谜题终于揭晓答案一般。一看他的头像是亮着的,立即迫不及待地发了信息过去,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
我再发信息,对方头像暗了,下线或者隐身。
我又发了一通信息,不管你是谁,是不是我熟悉的朋友,是不是跟我有关联的人,我希望你能跟我对话,因为有很多困惑搅扰我很久了,一直找不到答案。你的这个QQ号码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不,也或者不是梦,而是我在梦游的时候记起的,俗一点儿说这是缘分,但我想找到其中内在的联系......
他没有回应,这个时候我想,或许应该看一下他的个人信息,职业:服务行业;星座:双子座;血型:B;QQ空间主页:对不起,该用户的空间还未激活。这不算是有价值的信息资料,因为在中国能找到符合这样的条件的人至少会成千上万,我沮丧了。
不,不能说是沮丧,大概是快崩溃了,我的头很疼也很晕,我感觉自己要被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或现象拖垮了,我趴在键盘上昏昏沉沉。
我想可能是昨天没有休息好,早晨又听韩妈妈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所以我累了,很想睡一下。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我,坚持下去,一定要挺住,一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的!我仔细聆听,那声音象是我自己的,似有又似无。
若彬把我的手机拿过来递给我,说姐夫有人打你电话。
我竟然没听到手机铃声。
我抬气头,准备接电话,突然发觉自己的手上粘满了猩红粘热的东西,液体,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襟上也有,键盘上也有......若彬惊声叫了起来,姐夫!你流血啦?!
是吗?自己竟然没有发觉?我伸手抹了一下鼻子,又是满手的血。
我忙起身奔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头伸进去冲洗着,凉凉的清水使我清醒了很多。
若彬跟了进来,仍惊悸不安地问,姐夫你没事儿吧?
我那毛巾擦了擦,说没事儿,上火了。
但鼻子里的血仍在往外滴,好象止不住的样子,后来翻出一包药用棉球,一左一右地塞住了鼻孔。
韩妈妈赶了过来,叫我平坐下,双手抬高举过头顶,并拿冷水不停地拍打我的后颈,她说据说这样有效。
我说现在秋高气爽天气干燥,流点儿鼻血很正常。
大概半小时左右,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棉球,血已经止住了。
再看刚才那个未接电话,是白婷打过来的。
白婷问刚才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说刚才......没听见,电话放抽屉里了。
她说哦,你在忙什么呢?这两天我问了剧组,你好象也没过去?
我说在忙老爷子生日的事情,所以没到剧组那边去。
白婷说你没忘了老爷子的生日就好,给他的礼物准备好了么?
礼物......她也说礼物?难道,她知道老爷子向我要的东西是什么?我眼前一亮,立即说嫂子,老爷子的心思你猜得最准了,帮我推荐一个怎么样?
你装什么糊涂!她有些火了,大声地说,你还在玩什么花样儿啊?小肖我告诉你别再玩儿了,要死人的!
她的火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我没玩儿啊,老爷子的心思肯定你最了解啊。
她说你真的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说不知道,你知道?
她说怪不得。
我说怪不得什么?
她说怪不得梅欣说你精神分裂了,看来她说得没错。
你才精神分裂了呢!我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的,有什么话都不直接说,我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她加重语气,冷冷地说,小肖你记得,如果老爷子生日那天你不把东西交出来,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我说白婷你别威胁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我怎么交?
她说好,你够狠!我就知道你会不认帐的,以后你自己跟天狼交代去吧!
她砰地一下挂了电话。
她挂得我发脾气了,砰地一下把手机摔到了沙发上。
想一想不对劲儿,又把手机捡了起来。天狼?天狼是谁?怎么老爷子要我交东西,白婷出来追问,然后让我向天狼交代?
难道我真的精神分裂了?不,不是的,我应该是......失去了某些记忆......
但不会啊,我对我的以前记忆得都很清晰,从小到大,那些重要的事情,读书,毕业,工作,恋爱......但是,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我脑海里翻腾着,无奈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摸到了后面那条自己看不见的疤。
然后不知觉,鼻子一热,感觉又有东西流下来,立即用手指捏住了鼻孔。
冲到卫生间去,对着马桶开始滴血,若彬又追了过来,急得搓手跺脚,不停地说姐夫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不行我们去医院吧!
我无暇顾及他,血既然止不住,就让它流吧,渐渐地,大脑有缺血的眩晕,相反的脑子里却好象清醒了许多,一些电影般的画面浮现着,飘忽着,我好象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