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确实都是归属何家‘奈何山庄'的,然而何家门客之多又岂是何兄他一人可以全部顾虑周全的。"云峥听樊非言一言大概明白了其心中所想,但仿佛并未多做在意,只是淡淡解释道:"何家门客之下自尚有门客,命令逐级而下,等级甚是森严,但是这也造成了管理上的困难。前天在柳州郊外的那‘山林三虎'不也是称其为何家门下?也许他们确实是,但是或许他们连何兄的长相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在外仗着何家的势力为非作歹,何兄一人又如何照管的过来?!在这柳州城中这样的所谓门客更是数不胜数,我本不想多惹是非,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惹人注意的好。"
樊非言听云峥如此道来心中也觉有理,所以也并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无意识的转过头去望向身边,却又与一位女子的视线撞个正着。看着对方慌忙的收回视线,樊非言却微微厌恶的皱起眉头,且不提柳州这些鱼龙混杂的门客,柳州的女子却怎的这般开放大胆?!
正想着,却见云峥"嘻嘻"笑着望向自己,诡异的对他眨了眨眼,又道:"不过樊公子好象却不用担心门客的问题,先要担心的却是如何应付那些对公子倾心的女子才好。"
听云峥突发此言,樊非言不仅微微红了面颊,知道是被云峥戏弄了,但瞬间又不知说些什么回复对方。正自尴尬间,却见云峥又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顿了半晌,缓缓道:"柳州自两三年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民风开化,说起来却是有些过了。"说着,淡淡叹了一口气,脸上忧郁的神情一闪而过,突又抬头对樊非言笑道:"不过樊公子英俊翩翩,受女子们喜欢却也是正常的。樊公子多年来一直苦练武功并未经历过此种情事吧,年少风流,却也不能说是件坏事。"
樊非言一听云峥之话不知其话中究竟何意,然而怔怔想到那个任性古怪的何红月,想来这"情"一字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惹上身的好,于是慌忙向云峥摆手道:"在下可没那个福分,那风流之人确是潇洒,然而在下可是做不来的。"
云峥见樊非言否定的极是认真坚决,不由开怀几声大笑,那笑中多少寂寥之意,却是任樊非言再聪慧机敏也听不确切了。云峥笑声渐止,望了望不远处的一栋酒楼,再不提先前之事,转首对樊非言淡淡道:"那里就是小生最为赞赏的‘慕仙楼'了,如果樊公子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那里歇歇脚吧。"
樊非言应声向前方那栋"慕仙楼"望去,原来云峥口中所赞赏的酒楼却不过是相比其他酒楼显得如此不显眼的一家不大的门脸。然而走进细细一看,却发现这店面花板竟是用上等黄花梨木雕制而成,而此木的制作特点即是不上半点漆色,只留其原本木质在风吹雨打中自然而然变的润泽质朴。樊非言不禁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云峥,他似乎想的到,这暗淡而纯朴的木,是对方喜欢的东西。
微微点了点头,樊非言默默将手中的马牵到了酒楼门侧的马厩中拴好了缰绳。见对方是同意了的样子,云峥也如其一般拴好了马,脸上隐隐有着欢喜之色。然而樊非言却有些奇怪,这酒楼怎的没有一个打杂,此时却也无小二之类的人上前招呼?
仿佛看出了樊非言心中的疑问,云峥微微一笑,牵起对方的手径自向酒楼中走去,并转首对樊非言淡淡道:"这家酒楼的老板和伙计只是一个人,也从不出门招揽客人。虽然其他酒楼是客人越多越好,但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反而觉得没有客人却是最好。‘慕仙楼'慕的便是神仙的清幽。"
说着,两人已经迈入了"慕仙楼"的大堂,樊非言听完云峥解释的那一番话本就对这酒楼顿时充满了好奇之心,这一进入大厅环顾四周不免又暗自惊了一惊。本是招待客人的酒楼,如今这大堂中却怎的连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没有?!难道这其中又有蹊跷?!
"唉,苏兄又是这样,叫我好生过意不去啊。"樊非言正自惊奇着,却听身旁云峥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然而那话中之意,樊非言却是如何也猜不透了。
正自猜疑着,樊非言只觉视线中无声无息晃过一条白色的人影,抬头望去,却见楼梯间默默靠着一个人。那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光景,身材高挑,玉面丰神,俊朗脱俗,手中持一把象牙折扇,微微笑着俯视着立于大堂中的樊非言与云峥。
樊非言抬头忽见此般之人不免心中怔怔一窒,见其白衣缥缈,神清气淡,那天成气韵,瞬间恍惚觉得,这人莫不是天上神仙?!
"苏兄。"樊非言正自怔愣间,恍然听到云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头望过去,原来云峥正是微笑着向那飘然若仙之人在说话。
"呵呵,云兄好兴致啊,半载之内光顾我这小店已是第二次了。"那人也向云峥淡淡一拱手,拾阶而下,踱至两人面前,脚下一双丝履却未发出半点声息。樊非言暗自一惊,心道此人轻功至此境界,难道又是江湖中一名声大做的侠客?!然而见其悠闲的气质,又觉得与江湖之人不甚相符。
正思复间,却见那人与云峥相视笑了笑便转向了自己的方向,恭恭一拱手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材,不知如何称呼?"
樊非言见对方突然与自己讲话,急忙收拾心思,微微躬下身去,轻轻一抱拳,回道:"在下樊非言。"
"哦?公子姓樊么?"那人听了樊非言的话淡淡一顿,樊非言也是一怔,却见对方仿若察觉失言一般瞬间禁了声音,再瞥一眼樊非言,含笑说道:"在下是这‘慕仙楼'的老板,苏慕仙。"说着顿了一顿,却转向云峥淡淡道:"云兄每次来我这‘慕仙楼'都是一个人,没曾想公子今日还携了朋友同来,那我们可要好好热闹热闹了。"
樊非言默默看着苏慕仙,忽然觉得此人有些奇怪。对于自己的姓氏欲言又止,那是为何?难道,他也由自己的姓氏联想到了十年前之事?!难道他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对方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哈哈,苏兄说的是,我们是要热闹一下,不过却是惊扰了你这‘慕仙楼'的一室清幽了啊。"云峥朗声笑着回应着苏慕仙,然而樊非言却觉得,云峥很多时候都发出这种空洞的没有意义的笑。他才忽然想起来,云峥,也是一个江湖中人。
"云兄此话却是见外了。"苏慕仙爽然一笑,环顾了一下店间,折扇轻轻一展,又道:"云兄也知道在下的习惯,就是极喜安静。这酒楼的大堂中不设桌椅,便就是不欢迎客人光临之意。不过云兄能来,却是在下的荣幸也是在下所期盼的。"
这苏慕仙一句话说的极是诚恳,然而云峥听了却轻轻摇了摇头,道:"在下与苏兄萍水之交,只是随缘而已,苏兄切不要再说期盼荣幸的话了。"
"哈,正是正是。"苏慕仙仿佛又是口误一般连连轻声笑着称了几个是,随后微一转身,对云峥淡淡道:"那么云兄就还请落座‘仙人居',如果酒菜照旧,那么我这就去准备了。"说着,又转向樊非言,微一颔首道:"樊公子也请。"
云峥微微笑着再未多言,牵了樊非言拾级上了酒楼的二层,径直向廊末走去。而樊非言却好奇的望向经过身边的隔间,只见第一扇门上挂着"鸳鸯池"的牌匾,第二扇门上又书有"桃花源"的字样,再走过去,另两扇门上也有着小阁的名字,那名字依次为"九重天"、"瑶池畔",第五间,也就是最后一间,却是对方口中的"仙人居"。
这五个小阁的名字却怎的这般有趣。樊非言想着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云峥已经回首望向了自己,微微一笑,解释道:"樊公子恐怕见了这几个阁子的名字觉得好生有趣是不是,可是却不知公子猜不猜得到这其中的涵义?"
樊非言听了自是一怔,再次于脑中回想那几个名字,虽觉这几个名字与普通酒楼的略有不同,但是,又想不到这其中究竟是要表达出何意。
"算了算了,樊公子并不必为此多废心思的,说起来,那涵义也不过是句玩笑罢了。"云峥见樊非言低头想的认真,淡然一笑,如此说着便牵了对方迈入了"仙人居"。
那"仙人居"不大,摆放了几方桌椅后甚至觉得有一丝狭小,然而云峥却仿佛并未在意,只默默择了临窗的座位坐了下去。樊非言见对方如此也未多言,站着微顿了片刻,在与云峥隔了一把椅子的地方也坐了下去。
将将坐稳,只听门上轻轻的敲击了几声,苏慕仙手端一只酒壶和三只酒盅缓步走了进来,放下手中之物,淡笑道:"这是云兄最爱的‘仙琼',也可称之为小店中的极品。"
云峥一见那酒眼睛微微一亮,抬首对苏慕仙说道:"苏兄却是知小生的喜好,小生前来正是向苏兄讨得这一口酒喝的。"说着,拿起酒壶倾了半杯,却推到了樊非言面前,又笑道:"樊公子今日也势必要尝一尝这人间难得的琼浆玉液,这可是以梅花花瓣上的积雪酿造而成的,十年也不过得这一坛。"
"云兄真是过奖了。"苏慕仙听了云峥的赞赏在一旁却只是微微一笑,接过对方手中的酒壶为其倾了满满一杯,又道:"云兄既然爱这酒就多喝上几杯,今日云兄的朋友樊公子也在,大家何不畅饮一番,以享那无忧仙人的心境。"
"苏兄说的极是。"云峥说着也未敬酒更未再多加涵喧,微一扬首,将杯中满满的"仙琼"一饮而尽。一放酒盅,微微又笑道:"记得第一次入‘慕仙楼'便是坐在这‘仙人居',并有幸喝到了那旁人求也求不到的‘仙琼',想来多亏了苏兄的眷顾啊。"说着,又转首看了眼有些迷茫的樊非言淡淡解释道:"三年多前小生第一次来柳州寻嵘儿,因为嵘儿不归所以心生郁郁,在这柳州城中辗转望寻一处落脚之处却发现其他酒楼都已经客满了,于是小生便误闯了这清幽的‘慕仙居'。那时说来也巧,正见苏兄一人独自品酒,于是贸然便提出与其一同喝到不醉不归的话来,没曾想,竟发现了这一生也难得一见的好酒啊。"
"还有萍水酒友。"听云峥如此一说,苏慕仙也淡淡接口道来,兀自一笑,也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确实,萍水之交,云峥从未问过他当时为何一人月下独自品酒,而自己,竟是今日才知,原来他当初来柳州是寻一个名为"嵘儿"之人。
然而,三年过去了,他这甚少接待客人的酒楼似乎是专为云峥而设的,而那坛渐渐少去的"云琼",也似乎只是为了他一人独留的。他从未说过,对方也从未问过,其实,他其他时间并不在柳州,他只是专程为了见他一面与他喝一次酒,才赶来柳州等待于他。他不问,他永不会说,而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问。
"原来那番相遇却是这般奇巧。"樊非言听了云峥所言,又望了望一旁淡笑喝酒的苏慕仙,恹恹而道。执起面前的酒盅,轻晃了几下,见其中淡淡浮起涟漪,便自轻轻抿了一口。顿时,清冽的酒香在口中肆意开来,淡漠的又混合着醇浓,仿佛深冬盛开的幽然梅香,又好象有着一丝糯米的滑润。他恍然想,他知道,这是云峥喜欢的味道。
"对了,樊公子可猜透了‘慕仙楼'中那几间阁子的涵义?"云峥不知何时又自倾了一盅酒,淡淡品着,微笑着突然这样问向樊非言。苏慕仙在一旁听了却是一脸苦笑,摇了摇头首先说道:"樊公子切末听云兄之言,我这几间阁子的名字取来却是无趣的紧。"
樊非言淡淡一笑,望向苏慕仙,低头片刻思虑,又抬眼看了看蓦然笑的一丝狡颉的云峥,缓缓道:"‘鸳鸯池',‘桃花源',‘九重天',‘瑶池畔',‘仙人阁',却不是堕下鸳鸯池,逃入桃花源,登上九重天,闲步瑶池畔,误闯仙人居?"
苏慕仙听来不禁一怔,却听云峥在一旁轻轻拍手道:"樊公子果然玲珑心思,一猜即中。当初苏兄戏弄于我叫我来猜,小生愚笨,却是如何也猜不出的。"
樊非言一听之下心中却无猜中的切喜,反而,茫茫然知道了苏慕仙的心思。慕仙,慕仙,原来真的只是不羡鸳鸯只慕仙么?!而云峥,又哪里是愚笨之人,他只是不说,他只是猜到了苏慕仙的心而兀自不说罢了。
一想之下,樊非言心中暗暗了然,苏慕仙,原来只是借酒见人。而云峥呢?!为的真的只是这一口酒水而已么?!他看不透他,他似乎明白他,但是,他从来没有懂过他。他从他的眸子间从未见过感情,他只是笑,一直在笑,又细又长的两道眉,不笑三分笑。
然而,没有情。
他想,云峥,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怔怔三人陷入了沉默。樊非言忽然不想说话,他本来就不是喜言之人,如今看着手中淡淡的一盅酒,想来,他很久没有喝酒了,他只想默然细品这酒香,他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然而苏慕仙想说点什么,他绝对不是一个多言之人,然而,面对难得一见的云峥,他知道,此时不说也许还要再等下一个半载。可是,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和云峥不是从三年前便如此沉默着喝掉杯中之酒,之后各奔东西么。萍水之交,一萍一水,他知道,永不触心。
云峥此时也默然喝着酒,他喜欢喝酒,可是喝酒的时候他不喜欢讲话。因为他知道,他想将心中之话诉予之听的人一定不在自己身边。他茫茫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少年之时与那人偷偷喝着家中的藏酒,可是他最终醉倒在那人的怀里,他终究没有看到那人醉了的表情。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再没有机会与那人偷偷喝着酒,然后放心的醉去了。
那个人,从那以后就死去了。
云峥想着微微望向身边的樊非言,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半卧在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张空椅上。云峥微微笑着扶正了对方的身子,也许对方没有料到这清淡的"仙琼"有着如此浓烈的酒劲吧,又或许,他是很久没有喝酒了,所以,竟然能够就这样微微醉去。他怔怔想起了当初了自己,可是现在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喝醉了。即使是将"仙琼"这样的烈酒灌入空荡荡的胃中,即使那火燎的意味灼烧着他的意识,然而,他永远也无法喝醉了。
那个酒醉的少年,在那以后也死去了。
云峥突然恍惚的想,他本不应该带樊非言来这里讨酒喝的。他想,酒,终究是一种适合离别的东西。淡然的浓浓烈烈,微熏之时,恰用来告别。
三人正自各怀所思之时,突听窗棱上一声轻微的响声。云峥漠漠一怔,熏意顿消。然而望向苏慕仙时,对方已飞快的长身而起,微微皱起眉头,瞥了一眼窗口的方向,向云峥一拱手道:"请云兄见谅,在下似有急事必须处理,不得不先走了。"
云峥听其一说便知确有紧急之事,微微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有问。他早知苏慕仙也必是江湖中人,那气质也必不是江湖平凡之人该有的。然而三年来他什么也没有问,对方也自什么都没有讲。他知道,苏慕仙对他的心,不羡鸳鸯只慕仙,他明白,慕仙之人不是仙,终究求的还不过是那一鸳一鸯。然而,萍水相逢,他们说起来只不过是聚在这"慕仙楼"喝酒的相识之人罢了。他只是为了求得一口酒喝,他不过,想缅怀心中那死去的那人和自己罢了。
"扰了云兄的酒兴,如有机会自会偿还的。"见云峥点头,苏慕仙不免暗自叹了一口气。然而再不多想,微一拱手,看了云峥一眼便缓缓踱出了"仙人居"。
云峥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摇头苦笑,想来他是猜对了,酒,原来竟是告别的东西。求一次断肠,却茫茫还是江湖中人,还是要回去的,堕了进来,就出不去了。他只有躲在这"慕仙楼"卖醉,而迈出去,他还是那个盛名的"云公子"。苏慕仙如此,他,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