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淡然一窒,竟有些后悔曾经轻言邀约樊非言至"浮云谷"一聚。当时怕是太过欣喜了,竟忘了顾虑父亲的喜怒。如今终究樊非言已于谷中,父亲要相见于他,怕是又为对方惹了不该有的麻烦了。
如此担忧自责着,父亲之言却无以违抗,云峥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峥儿,你那朋友却是姓什名谁?江湖之中怎么称呼?师承来历又是如何?"云天龙斜睇云峥半晌,微笑着问道。云峥却是全身一震,想那父亲的门客应该早将樊非言一事相告父亲了,如今尚如此仿佛不知情的问来,怕是心中真的怒了。不想说,然而父亲问到此又如何能够不说?!云峥呐呐,嗫嚅片刻,轻声道:"孩儿的朋友姓樊明非言,初入江湖不过半载时日,却还没有一个名号。至于师承来历,孩儿却未问起过。"
"哦?"云天龙一听却未有责怪之意,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自又笑道:"峥儿不愧就是峥儿,真是不愧承江湖中‘云公子'那一声称呼,倒是热肠的紧。"而那笑言下不冷不热的嘲讽之意却甚是明显。
云峥低头不敢回话,父亲话无责备之词,然那背后之音莫不是大怒之意。他知道,没有人敢在父亲面前提到"樊"这一字,更是不会违背父亲的心意与樊氏之人结交,这十年以来一向如此,这已经成为了云家默许的一条家规警言。
然而,父亲为什么如此痛恨"樊"之一字呢?!十年前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以至双腿齐根而废呢,以父亲的武功,谁人又可以伤他至此呢?!十年前,那是一场诡异的突变,让所有的人措手不及,憎恨瞬息间竟是那么的深切。
然而问题真的只在于此么?!真的只在于他与樊氏的樊非言结交一事父亲才招他入"彩云轩"么?!一切真的这样简单么?!云峥淡淡垂着头,确实,仅此一事便是破了家规,默许的家规,足够他接受惩戒了。可是,事情并非他所想的败露么,真的,就只是因为这一件事么?!
见云峥低头不言,亦不反驳什么,云天龙突然冷哼一声,重重将手中茶杯摔在身边小几上,目光猝然变的阴沉以极,沉默半晌,提高了声调厉声道:"云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所说的话想你也听的明白,你心里清楚我若不是经门客查了个透彻也不会如此问你不是?!"
云峥还是不言,默默点了点头,父亲门客众多,就连与云家交好的何家若干门客也是父亲的眼线,在柳州之时他已暗自明了,然而,他还是无法放手樊非言这个朋友。也许,是有心的叛逆,也许,只是徒惹是非。
"怎么,无所反驳么?!"云天龙冷冷瞪向云峥,深陷的颧骨在消瘦的脸颊上投射出意义不明的阴影,自又道:"云峥,你从小就是这样,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和嵘儿什么都不争,我说一你绝不答二,你很听我的话,比嵘儿要乖巧上不知多少倍。不过,我的话,你只是听,却从来不过心,是也不是?!"
云峥无言以对,他知道,云天龙,是他的父亲,他的师父。这个男人,看着他长大成人,无论他想与不想,他终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他的问题他从来不必回答,云峥太清楚,怎样的欺骗,都骗不了这个精明的男人。即使他老了,即使他残了,即使他声称归隐不问江湖之事了,他还是"浮云谷"的谷主云天龙,他还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
云峥漠漠的垂着眼,今日,不论是为了什么,自己已身在"浮云谷"施行家法的"彩云轩"中,任何言语都是反驳,都只是借口而已罢了。
"我想十年前你以不小了,对家中之事因有深刻记忆才是吧。"云天龙的阴冷的话语从厅中上首缈缈飘下来,延续道:"我想你应该记得我将家中所有樊经全部焚烧一事吧。以你的智慧想必早应猜到我的喜怒,如今你却将那个不明身份的樊非言引入我‘浮云谷',你是恨那人太甚,想借我之手杀了那人,还是果真已不将我这个残了的老人放在眼里!"
"孩儿......"云峥漠漠开口,竟发现喉咙已干涩的发不出声音来,硬生生顺了顺嘶哑的嗓音才道:"孩儿只是一时热肠,行走江湖想示我‘浮云谷'之威严与平近,才相邀樊公子入谷一聚的,实是心中并未思虑太多。此事不关樊公子之错,错全在孩儿身上,孩儿已有心接受父亲的惩罚了。"
"如今你还叫我父亲么?!"云天龙冷冷一笑,斜睇着云峥,顿了竟有半柱香的时间,蓦然大笑一声,一掌拍向身畔小几,那坚硬的紫檀木几竟在他手中生生断去了一角。
"我即非你的生父,如今,我却知,我连你的师父也不是了!"一语说完,云天龙袍袖一挥,手中握着的紫檀木屑齐齐向立于厅中的云峥笔直飞去。云峥却不避不闪,怔怔在肩头胸口受了那大力的一击,晃了几晃,竟将口中涌上的鲜血咽了回去,连唇边溢出的血丝也擦也未擦。
垂首而立,云峥还是不言。
"好!"云天龙仰首狂笑,又是一挥袍袖,凌空打了云峥一记耳光。对方的面颊瞬间红肿了起来,云天龙却蓦的收了笑声,一敛神,冷冷道:"你不说,我就且来问你,今天在这‘彩云轩',即使撕开你的嘴我也要听你一个解释!"
说着又是一记耳光,见云峥依然不言,云天龙却了然一笑,稳稳靠回椅背,突然温言道:"峥儿,你可知我们‘浮云谷'后山那处禁地‘断肠崖'?"见即使两颊红钟却依然从容的云峥终于全身一震,云天龙微微眯起眼睛,冷笑一声,又问道:"你可知那‘断肠崖'中有什么?你可知那里为什么是‘浮云谷'的禁地?!"
云峥全身不由自主的一阵猛颤,他早预料到的,事情绝非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因为樊非言一事,自己大可于父亲惩罚他之后向父亲求情放过樊非言,毕竟,已经是延续十年的一段不明不了的仇恨了,他想父亲无须如此记恨十年并株连无关之人吧。樊非言一介初入江湖的小辈,父亲总归不会无由将其杀死于谷中坏了"浮云谷"在江湖上的地位吧。
然而,事情终究是败露了。父亲提到了"断肠崖",那么事情便没有樊非言此事那般简单易了了。他知道,他欺哄了对方十年,如今,父亲发现了,自己,看来终将落个不得好死的结果吧。
"看来此事天知地知,我知,却还多了个你知。"云天龙见云峥的反应,斜斜挑起一只眉,突然向左右四名大汉使了个眼色,四名大汉却知趣的恭身退出了"彩云轩",并将轩门紧紧关了起来。
等待了片刻,云天龙抿了口清茶入腹,一时轩中寂静阴沉的可怕,只听到几只红烛漠漠燃烧发出的"噼啪"之声,还有轩外低回的几阵蝉的嘶鸣,除此以外,再无半点声息。
云峥只觉双颊火辣辣的疼,胸中因受了那一记木屑的重击忍不住气血翻涌。牙齿怕是掉了几颗,他用舌尖轻轻触碰着止不住血流的牙床,生生将血水与断齿默默咽下了腹中。他知他罪已至死,如今做什么,都是徒劳。
"那本‘乱云迷绪'呢?!"再无多言,云天龙一拍几案,连人带椅飞身逼至云峥面前,一手压至云峥肩头,强迫对方跪了下去,俯视着其冷冷问道。"既然‘浮云谷'的禁地‘断肠崖'中的密室只有你我知道,那么密室中的那本剑谱的遗失就只能与你有关了!那本‘乱云迷绪'呢?!"
云峥漠然抬头仰视着云天龙,神态竟自又恢复了从容,牵动疼痛难耐的嘴角,却浅笑道:"丢了。"
"什么?!"云天龙大怒一掌拍向云峥的天庭,却在只余分毫之时怔怔收了掌势,勾起对方的下颚,逼问道:"说!为什么?!你若有半句虚言,今日必将让你万虫付身,死无葬身之地!"
"确是丢了,孩儿没有半点假话欺骗父亲。"云峥仰首望向云天龙,下颚被紧扣着,全身疼痛异常,却仍淡淡而笑,缓缓道:"孩儿十年前好奇心起,想探究‘断肠崖'中的究竟,竟误掉入密室之中,看到连条纠缠的尸骨以及那本‘乱云迷绪'。孩儿本只想翻阅一下书中内容就放回原处的,可是一看之下竟被书中所载奇妙的剑术招式所迷,一时舍不得放下手去。所以孩儿就偷偷将剑谱带出了密室,计划着将那十二招式记熟了再偷偷放回密室的。可是父亲那时却派孩儿到何家‘奈何山庄'送信,孩儿惟恐将剑谱藏于谷中被人发现,于是便大胆携其而往。然而,就在那途中,却被一蒙面之人将书强抢了去。孩儿不才,武功输那人不止分毫,连那人面孔都未看清便已被那人打倒在地。孩儿却至今也不知,那人是如何知道孩儿怀有那本剑谱的。"
听云峥一言,云天龙紧紧锁起眉头,似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了心头,扣着对方下颚的手也竟不觉放松了力道。他知道,云峥所说绝非虚假,他知道,那个蒙面之人,十年前那一场纠葛,他太清楚,一切假不了。可是竟这般巧合,云峥年少无知,恰于那时窃了那本不知多么艰辛付出了多少人命才换来的"乱云迷绪",才夺来的"浮云谷"的声誉竟就这样又失了去,自己,却蒙在蛊里十载之久。
本以为将那剑谱藏与密室中永不示人,连自己也绝不迈入密室一步便可了却他人猜疑与窥切,然而事情竟蹊跷至此,原来那本该是云家的剑谱却绝难留于云家半刻。若不是前几日听门客来报云峥与樊氏之人相交甚近,他还未有心想再见那密室中的剑谱一眼,那一见之下却发现,剑谱早已不在原处了。
到底是谁欺哄了谁呢,到底谁人是最为愚蠢的呢?!云峥十年前的无心之错,却铸成了如此之大错!
想着,云天龙缓了缓神,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许,冷然道:"无论你所述是真亦假,你这一错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有多少人妄死刀剑之下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找回‘乱云迷绪',从此你这一生只为寻回你所铸此错,如若此生寻不回,到了阴间那三碗孟婆汤你都别想喝的安稳!"
云峥猛然将目光移向云天龙,现在才知,自己原来犯下的是无可原谅之错。多少人妄死,几经波折寻回的"乱云迷绪"竟在自己年少无知好奇心大盛之下变成了一场徒劳。是否,父亲那一双残腿的牺牲也茫茫消逝在了自己这一场错误中,他,原来毁了一切。
然,那本"乱云迷绪"到底是什么?!自己铭记苦思了十载的时间,那其中每一招每一式不知偷偷练了千遍还是万便,然而他依然觉得疑虑,总觉有奇怪之处,这剑招巧妙是巧妙以极,然而,又有一种莫明的诡异感觉。只有十二式么,这十二式又仿佛为了什么终结而发的铺垫一般,而,却是为了什么终结呢?!他在心中悟了整整十年,迷团却越发沉重起来。
"那剑式之奇巧却是众人想夺其之原因,这其中牵连又是为何?!"云峥怔怔望向云天龙,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喟然道:"错本是孩儿铸成,孩儿这一条命再不是孩儿自己的,孩儿一定为父亲寻回那本剑谱,然而父亲可将其中缘故告知孩儿些许,孩儿也好有个寻它的头绪。"
云天龙却冷冷的瞪向云峥,漠漠撇了撇嘴角,轻蔑道:"你本是个罪人,却无权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你当年所为让多少人死不瞑目就好!找回剑谱,只是你唯一要做的,你什么都不必知道!要清楚你的身份!"
云峥颓然闭上双眼,错确是他的错,无可挽回,只有补救。然而偌大一个江湖,繁复纷杂,叫他如何去寻那一本丢失了十载的剑谱,如何寻回那个连面目也未知的强抢之人?!瞬间,他只觉戚戚命运如巨潮般向他袭压而来,茫茫的,什么都卷去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以死谢罪,然而他不能死,然而他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命。他的父,他的师,那一双断肢,只因他变的徒劳的残。他愧对一切,他愧对命运曾经对他一点点善意的施舍。十年前,他无心丢掉的剑谱,如今,让他丢弃他余下的一生去挽回。
"孩儿明白了。"再次睁开双眼,漆漆眸子间有着清澄的空洞。云峥漠漠一笑,疼痛扭曲着他本清秀的脸孔,一切都悄然狰狞了开去。
云天龙冷然甩手飞纵回"彩云轩"厅首,垂目半晌,沉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此事绝不可暴露出去,这世间除了你我二人再不可有第三者知道你云峥十年后又在追查此剑谱的下落。你这条命暂且留着,待寻回剑谱我自会容你以死谢罪。"
"多谢父亲。"云峥跪着一揖到地,又借着匍匐的姿势恳请言道:"孩儿还斗胆请求父亲饶恕樊公子的姓氏,孩儿身边没有信任之人,樊公子却是唯一一人,或许可助孩儿寻到剑谱。"
"哼,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云天龙刹那微怒的冷笑,稍一转念却又道:"好,那人之命也尚且留在我这里,如若他是......那么他身上背负的罪孽是如何偿还也偿还不了的!"转动目光,瞥了眼云峥,自冷冷道:"这其中计较你却不必知道的。"
"孩儿知道了。"云峥再一磕头,空荡荡的头颅与地面撞击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豁然厅堂间,轻纱幔帐微拂,他只觉头脑昏昏然的异常清醒。繁花碧柳,风动鸟啼,他清晰的感受到这一切人间盛景竟蓦然只余一片冷冷的虚乏轮廓。他的命,失了颜色。
"生,死,无,常。"只听云天龙一声低唤,那声音却遥遥传到了轩外不知何处,不过片刻,那先前四个大汉推开轩门恭敬而入,垂首立于云天龙身侧,屏息沉默。云天龙微一挥手,四人又抬来了那只竹椅,其飞身移入,再不看依然跪伏着的云峥一眼,却自微微低声叹息道:"当初,若不将你捡回来倒罢了。"
四人却仿若什么都没听到,抬起竹椅径直想轩后走去。云天龙略显疲惫然而依旧威严的声音遥遥飘过来,却是"入‘彩云轩'者非不见血而不得出轩,你们按家法办吧。"
云峥伏着的身子没有丝毫动摇,恭送云天龙远去的背影,他听到身畔响起的众人的脚步声,默默的闭上了双眼。
樊非言在云峥的"墨云轩"中等待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到的时候本是午后时分,如今却已近傍晚。凉茶已不知是第几循入腹,却还是几个时辰前他初来之时上的那一壶茶水。云峥的轩内没有丫鬟、侍从,竟冷清的没有一丝声响。他是云家的大公子,他的"浮云谷"未来的谷主?!樊非言惑然,对方却仿佛只有这一处如若寄住的清幽小阁,其他,什么都没有。
蓦然想起云峥的寥落,他空洞的笑语,他细长的眉目,他的心竟有一丝莫明的痛楚。他不是可怜他,说起来,自己有何资格去可怜江湖上鼎鼎盛名的"云公子",简直可笑以极。可是,他的心中有一屡说不清道不明的怜,那种怜,仿佛是一种淡淡的疼惜,仿佛是一种悲哀的了悟。他,一时也说不真切。
本是仇人之子,憎恨深切,诸多牵连。然而,他不恨他。平淡的没有一丝恨意,本该的,可是,他没有。他责备自己,甚至鄙夷自己,逼迫自己,都没有用,他不恨他,他恨不起他,他只是不知所措。
那两道又细又长的眉,仿若一张无形的网,第一次细细看他,就不觉间被笼络了。越挣越紧,他知道,那张网,罩在了心头上,嵌入的是他原以为只充满了怨怼再无空隙容纳任何其他的心。
隐隐的,樊非言觉得那将是一道致命的伤,勒入了他的心房,抑制了他的呼吸。
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已茫茫暗了下去。怔怔再次无意识的擎起茶杯,却听轩外突然响起了一片脚步声,脚步整齐,而其中却混杂着一个凌乱的步伐。樊非言的心不知何故只觉瞬间一僵,有一种莫明的担忧与不安冷冷在心中升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