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债————凛滢

但在那段难熬的岁月里，谷芊蝶的邮件的确给他带来极大的支持，他曾经幻想着，如果有坚强的芊蝶在自己身边，或许他空虚脆弱的心能被填进新的内容，可惜，还没来得及酝酿，就已经被判出局了。

他十岁以后的岁月里，要求的东西并不多，但却都得不到。

高楼的大屏幕上，响起优美的旋律，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轻挪着鼻梁上的眼镜，露着炫花人眼的笑容。江岚知道他是谁，演艺界的年轻巨星，裴聿明。他来台北后的三个月里，满街看到的都是由他参与拍摄的广告，即使自己从不看电视，也知道他还参加不少电视剧的拍摄，学校里的女孩总是提及这位超级巨星，在她们眼里，他就是T大的骄傲。

江岚在T大一次也没看见过他，没心情，也没必要。像他这样，走路从来只看景色不看人，压根不会察觉是否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他甚至连班同学的脸也没记得住五个。

只是，在他看来，这双眼睛有着比温和更张扬百倍的炯亮，他知道裴聿明是这样的一个人，看似儒雅，却有如火山般的热情，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终于回到小套房，江岚打开房门走进去，这是间不到十坪的小套房，他拒绝了爸爸和弟弟邀他同住的好意，外公外婆给了很多钱，可他除了生活费外，几乎没用多少，套房里除了原来的摆设外，也没多出什么东西。

这个房间，更像他生存的地方，也更适合他黯淡的世界。

3

下午放学，江岚走在校道上，快要入冬了，校道边的树护着它们的叶子，似老年人想保存半生辛苦贮蓄的家私，但哪禁得住西风的摧残，开始光秃的树枝，给人一种苍凉萧瑟之感。

"江岚学弟，请等一下！"身后传来叫喊声。

江岚回过头，只见一名打扮得很亮丽的女生气喘吁吁的，他认识她吗？

平定了呼吸，女生看见江岚疑惑的神情，微笑道："我叫林惠，是芊蝶的朋友，她没来上课，让我转告你，星期六下午三点，在"宁典"，她要向你介绍一名男生。"

介绍男生给他认识？是指她的男朋友吗？江岚压下心中淡淡的失落感，即使得不到芊蝶的心，他仍是衷心希望她能快乐，换作是自己，他宁愿从未有过缘起，这样才可以不坠入最终的缘灭。

"谢谢，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就准备离开。

"等等！"女生再次把他叫住，轻起朱唇，"如果你有空，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芊蝶常提及的‘宁典'，我都没去过，想去见识见识，你能带我去吗？"落落大方，又不至于太直接，脸上含羞的表情不会太美丽--至少绝对比不上谷芊蝶，但非常含蓄端庄。

从一开学，这个法律系的学弟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在企管系，最初对他并没有太多的留意，相比裴聿明的光芒四射，江岚显得非常不合群。直到后来在大街上看见芊蝶和他，知道他们原来是朋友，也渐渐开始注意他，黑玉色的眼眸，宽松的休闲服显得身材更加细长，秀气的面孔有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冷。

江岚微拧起眉，他早已习惯以冷淡来应付这种事，只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接受他的冷凝，而是总想跨越不属于他们领域的界限呢？

"对不起，我有事。"淡淡的回应，并且没再停留，完全没在意身后美人挫败的表情和被撕裂的芳心。

"扬谷"名下的造型室里，裴聿明坐在化妆台前，被化妆师和头型设计师围着，后面的摄影棚里，摄影师和其他员工正在忙碌的调整摄影机和灯光。今天他们要为某男性时装品牌拍摄冬装系列。

相比工作人员的熙攘，裴聿明显得轻松得多，身上披着一块大毛巾，闭着眼睛，沉浸在棚里回荡的优美的旋律。

谷芊蝶拉来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下，轻拍他的肩膀。慵懒的睁开眼睛，裴聿明挑起眉，等着她开口。

"后天星期六你不是放假吗，我想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没等裴聿明有反应，周围的工作人员就打趣道："什么朋友？是不是你的追求者啊？"

"对啊对啊，聿明这小子总是满不在乎的，让他见见芊蝶其他出色的爱慕者，搞不好就能刺激到他，让他奋起直追呢！"每个人都希望裴聿明和谷芊蝶能凑作一对，虽然未必真心，但娱乐圈里再传绯闻的好戏，他们可是非常期待，反正自己是绝对没看头了，能见到俊男美女的组合倒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裴聿明的经纪人适时出来圆场："各位同事，如果真闹绯闻，导致聿明的受欢迎指数下降，你们就都等着奖金泡盐水吧。"在这方面裴聿明实在是个好明星，出道一年多，绯闻几乎为零--没有哪个女明星能在戏外靠近他十米之内。唯一一次引起罕然风波的，就是他的家世揭露事件，结果，作为庶子出身，却力争上游，反倒让他的人气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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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师伸手抬起裴聿明的下巴，左看看右瞄瞄，一双眼严苟的给裴聿明评分："唔......身材一百分，脸蛋一百分，十全十美，安啦，如果真闹绯闻，大家想的也只是如何拆散而不是眼不见为净。"

摄影棚内顿时响起一片愉快的笑声。

裴聿明也浅浅的笑了笑，看向谷芊蝶，"不会是你说的小蓝同意加入‘扬谷'，要我多关照吧。"他猜测到。

"唉，说到这事我就头痛，小岚压根不在乎什么演艺圈，连一些当红明星都不知道，你是没事无聊所以玩票性的加入，他却是连演艺圈是怎么模样都没兴致知道，我劝了他三个月，累了，不提了。"反正连她都劝不动他，也用不着担心其他公司能招揽他，和"扬谷"一别矛头。

"那为什么要我去见他们。"不会有所交集，见面根本是多此一举。

谷芊蝶嗔怨的看了他一眼，靠近他耳边低语："我跟他们说了我有男朋友，作为男友的你，应该见一下我的好朋友嘛，放心，他们不是嘴碎的人。"旋即移开脸，"星期六下午三点在‘宁典'，我先到你的公寓等你，然后一起去，好吗？"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强势。

在做好了最佳的安排后，所谓的询问也只是让人无从拒绝而已，谷芊蝶的确够格当个女强人。

无需多在意什么，反正他并不在乎见到谁，或和哪个人物打交道，裴聿明随意的点点头，得回他冥想的权利。

周末的下午，天好暗好低，雨气若游丝的飘着，整个城市笼罩在烟雾中，江岚看向窗外，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如这污浊的天空般，连心都被污染掉，而这看似明媚的世界，暗地里还将吞噬多少人希望呢？

"哥，你在看什么？是芊蝶来了吗？"坐对面的吕岩心急的问道。

江岚拉回自己的视线，对上吕岩明亮的双眼，摇摇头，"没有。"吕岩有点失望的低下头，搅动着桌面上的热巧克力。

吕岩的外貌像爸爸，端正的五官，不算太魁伟的身材，重要的，他有一双澄清无伪的眼睛。当初再见到他和爸爸时，江岚就知道，他们虽是至亲，却已经完全格格不入。

他常常做着关于妈妈的噩梦，虽然阳光曾在黑暗中穿透噩梦，使得噩梦也发出光怪陆离之色，可醒来后却发现，阳光仍仅是一种虚妄的幻觉，即使后来见到了如阳光般的爸爸和弟弟，让他想进到阳光闪耀的世界里，却原来，他们就像头顶大气层的极光一样。多年的悲剧已经磨去了温柔纯真的江岚，孤独和阴沉已经深深嵌入他的灵魂，他再无法融入他们。

吕岩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技巧性的挡住了江岚的注视，放下杯子后，他悄悄打量起已将视线移回窗外的哥哥。

熟悉却陌生的脸孔，哥哥依然出色，却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明朗温和的哥哥，从前的哥哥话也不多，总是露着平和的笑容，听着他讲开心的、不开心的事，全身散发着清朗的气质。可现在，即使他坐在自己对面，他依然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像抹飘渺的游魂，看向自己的黑玉色的眼睛只有无尽的疏离。

在他和爸爸离开以后，哥哥和妈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恐怕会一直是个迷，再次见回哥哥时，爸爸曾经问起妈妈的近况，哥哥只说她在内湖的娘家，生活得很好。

叹了口气，吕岩展开亲切的笑容，"哥哥，能给我说说大学的事吗，我也打算考T大呢。"

"我只到学校三个月，不太清楚。"其实是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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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吕岩眼中露出尴尬的神色，但很快摆脱掉，继续再接再厉，"我在学校的成绩还算不错，老师说非常有希望能考上呢，但专业选择上还有待考虑，爸爸叫我自己选择......"

江岚看着手中的热巧克力，静静的听着弟弟滔滔不绝的发言，他知道他是想调解沉闷的气氛，于是稍稍露出笑意，以慰劳他的努力。

"嗨，我们来了，你们蛮早的嘛。"突然间，耳边传来谷芊蝶爽朗的招呼声。

餐厅明亮的灯光衍射出一片阴影罩住了江岚。是谷芊蝶的男朋友吧？他下意识的抬头--

那双记忆中的眼睛，此刻迸射出魔魅之光，紧紧的锁在他的脸上，像要吞噬他一般亮得骇人！

裴聿明！

芊蝶的男朋友竟然是裴聿明！

记忆的匣盒一下子翻倒，希哩哗啦地狂倒而出，瞬间淹没他的心智！他惊恐的低下头避开猛烈如枭的眸光，却发现热巧克力波动得很厉害，原来自己持杯的手正在颤抖！

他感觉到谷芊蝶正开心的向他们介绍她的男友，但他无法回应，在那双瞬也不瞬的眸光抓攫下。他没碰触到他，却已经让他感到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小岚？你怎么了？"谷芊蝶担忧的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踉跄的站了起来，却被桌脚绊住了脚，一双大手及时抓住他的手臂，可是抓握着他的手掌烫得吓人。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江岚慌乱的推开裴聿明，飞快跑向大门，冲进绵绵的细雨中。

"小岚！"谷芊蝶大声喊道。身体不舒服，还把雨伞给落在角落里，这么大的人还不懂照顾自己。

三个人追了出去，却只能看见江岚坐上了的士，消失在细雨中。

4

三十坪大的套房里，三面采光的设计，使得房间显得明亮宽敞，谷芊蝶在酒吧台一边调咖啡，一边看着从刚才回来就坐在沙发上，沉默得让人发毛的裴聿明。

拿起杯子走到他旁边坐下，谷芊蝶佯装轻松道："我都不知道你和小岚在同一个国中呢。"

裴聿明望向她，嘲弄的眼神直直穿透她的心，"你想说什么。"

谷芊蝶惊讶的看着他，心中一片狼狈，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虽然她未见过他有太多的感情波动，但是她隐约知道，当有人踩中地雷时，他就是变得异常的阴冷和尖锐，并退得很远很远，不让人有抓攫亲近的机会。

勇敢的提起勇气，谷芊蝶此时更多的想着心中的疑惑，"小岚似乎对你很......害怕？你们国中时有过结？"

裴聿明看向窗外污黑的天空，兀自想得出神，久到谷芊蝶几乎认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

"他欠我债。"

欠债？小岚是欠债不还的人吗？不，应该说，他是个会欠债的人吗？他根本不喜欢和外人接触啊！谷芊蝶心中的疑问更大了。

就在她要进一步问出自己的疑惑时，裴聿明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我累了，你先走吧。"

他已经对她下逐客令了，这代表他不容许别人更深入的了解他。谷芊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开门走出公寓，她突然有种可怕的预感，他将会从此远离自己的生命。

裴聿明推开落地窗，冷飕飕的风一下子蹿进屋子里，天空黑沉沉的，低得压着人透不过气，朦朦的细雨越下越密。

他的确欠了他的债，这债，揪痛了他的心，在绝望的相思中衍生出无尽的寂寞。[自由自在]

江岚，他那逃离他怀抱四年之久的--

恋人。

那一年，他刚升上国三，因为要应付一年后的高中联考，所以开学后第一件要忙的事，就是筛选下一届的学生会成员，将学生会长的重任交给适当的人选。

他的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甚至是父亲婚姻中的第三者，可是他们相爱，并给他创造了良好的成长环境。他是父母心中的好儿子，是大家眼中典型的未来社会菁英、栋梁之材，日后他会成为台湾商界的名人，然后自然而然的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过完成功又富足的一生，他自幼被训练出掌控局面的能力，也习惯将眼光放远，大概就连恋爱，也会是他只手掌握运作的类型。

所以连老天也妒忌他的顺遂，让他遇见了他，那双美丽眼眸的主人。

那天，他到父亲的本家和爷爷奶奶吃饭，晚饭过后，他告别了本家的亲戚，准备回家，却看见一家自助商店门口，两个男人正在围堵一名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穿着与他同样款式的制服。

周围的路人纷纷绕道而过。

"喂！小子，你撞痛大哥我了！"浑浊的含痰声，嘶嘶地刮滑出让人难受的语句。

小男孩根本没正眼瞧他们，一双大大的眼睛四处乱瞟，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一脸焦急的表情，"走开！"连声音也充满急切，一双瘦弱的手用力推开围上来的男人。

"你还敢推我！想不认帐！"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衣领，才发现小男孩的脸格外清秀，"呦呦，长得真可爱，你是男孩？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穿你哥哥的衣服出来瞎混吧？"笑得一脸的猥琐。

小男孩沉下脸，狠命的扯开嵌住他衣领的手，趁着对方错愣的瞬间，抬起脚踹往了流氓身体的中心点--跨下。

男人一生的幸福当下遭受前所未有的痛苦，凄厉之声划破天际，另一个男人立刻抡起拳揍向小男孩--

下一秒，他已经倒在地上如丧考妣地抱着他的肚子哭嚎。

小男孩惊讶的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男生，突发的情况让他无法立刻找回自己的声音。[自由自在]

这时，裴聿明才看清小男孩的样貌，很面熟，却无法叫出他的名字，说出在哪见过，脑子飞快的搜索着记忆库......商店的灯光下，那双黑玉色的眼睛唤起了他的记忆。

"是你！"

可小男孩没注意听他的话，眼睛看向了远处，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

"妈妈--！"他大喊道，并立刻跑向他注目的方向。

裴聿明的脚像不听自己使唤似的，快速的跟了上去，前方奔跑的男孩沿路撞到了不少路人，更加让他确定自己跟上来是明智之举。

男孩突然在一盏路灯旁停了下来，伸手拉着一名穿着白色罩衫的长发女人。

"妈妈，我们回家好吗，天很晚了，他明天一定会来的。"小男孩苦口婆心的劝着，眼里流露着哀愁的眸光。

那个女人转过头来，一瞬间让裴聿明说不出话来--一张美丽的脸庞苍白得吓人，和男孩同样的眼睛里只有空洞，她的神志似乎已不知被放逐到哪个空间。

小男孩拉起她的手，抬头看看裴聿明，乌黑的眼眸一片黯淡，"谢谢你。"道完谢后，便带着女人消失在人群中。

裴聿明没再追上去，他定定的站在灯下，想着神志不清的女人，想着那哀怨的黑眸。

洗完澡后，裴聿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复习功课，他翻出自己二年级被选为学生会会长，新的学生会成员的合影。站在第一排最左边的就是刚才那名小男孩，江岚，当时一年级的班代表。

他的入学成绩在班上是第一名，所以在学生会选举时，他被选为班代表，进入学生会。当他第一次参加学生会的会议时，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唯一的颜色是漆黑的瞳眸与漆黑的头发，安静的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像一个毫无表情的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