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的光辉————凛滢

商曜突然感觉到，这个大伯似乎和商家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似乎是真心欢迎他的到来，并希望自己能尽量适应台湾的生活。

过了一会，车子驶入阳明山的仰德大道，周边是碧绿的长青树和矮木丛，杜鹃与羊蹄甲开得明媚，落英缤纷。商曜望着这一切，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浮了上来，似乎自己从没远离过。

再转个弯就会到祖宅，商曜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果然，车子在转了个弯后，在一幢日式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子外观相当整洁美观，沉稳平和中显露着大户人家的气派。电子遥控大门打开后，商伯伟把车开了进去，开过前门道，驶到屋子前停下，已经在屋门等候的佣人把行李提进了屋内。

花园里种满了各种植物，墙边的麦瞿花开得正旺，粉红淡雅的煞是鲜美明丽，俏生生的花朵迎风招展。看了一遍屋子周围的环境，商曜走进屋子，这里的家具的类型、摆设都和他在京都的家非常相似，但，另一种更为久远的熟悉感，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走到一个关着门的房门前，这是书房，他心中笃定的想，随即一幕幕画面飞掠过眼前，米白色的办公桌、书柜，酒红色的沙发、高档的数码电视、墙上精致的装饰画。打开房门，一切都如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这里是爸爸晚上常常工作的地方，他其实只进入过几次，为什么却对里面的事物如此熟悉，似乎他在这里面呆过很长的时间......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非常的排斥商家祖宅，才刚踏进来，就已经被各种似幻似真的感觉干扰着。

压下如多头马车般纷乱的思绪，商曜离开了书房。

"哗哗哗--"浴室里响起水龙头的流水声，商曜对着镜子整理仪表。

红红的眼睛下泛起浅浅的眼袋，实际上他昨晚作了一晚的梦，但清晨醒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人却仍半浮沉于梦境与现实中。他对梦境向来没什么感觉，也很少做梦，只是，为什么从进入祖宅后，就不断有难以了解的东西困扰着自己？此刻，水声干扰不了他的思绪，连晨浴也无法得到他要的清醒。

不行，今天商家的人要来见他，必须打醒十二分精神才行。这两天，恒川峻人忙着到台北的分公司处理事务，池山贵已也不见踪影，大概上街血拼去了。这两个人的国语都不比他弱。

商曜也利用时间，搜索了商氏企业的相关资料。

商氏在台湾非常有名，前四代所创下的财富更是令人咋舌，努力开枝散叶后，家族人数相当的可观，除了只有他爸爸仅育一名孩子外，其他的皆三、四个以上，商家也极尽可能的给予栽培，送出国深造，但付出与回收却不成比例，一盘散沙各拥其主。而在公司里的主将，周围的执行人员几乎都是平庸之辈，并且十个有七个是撤换不得的亲戚，如果不是自家亲戚，再有能力的也顶多升至经理就没下文了，所以商氏的人才流失也是特别的凶。

听说今天会来的亲戚，都是商氏里较大几个部门的主管，就不知是怎样的人才了，商曜不禁讽刺的笑笑,沉淀下心中所有的浮躁。

派人到日本暗杀他的人，也在这里面吗？他暗暗猜测，浴室里幽淡的光线勾划出他脸上一抹叫人不寒而栗的笑。

他绝不可能饶了伤害峻人的人。

结果真让人失望。商曜和恒川峻人、池山贵已坐在饭桌旁，看着一票所谓的人才，商曜不禁再三叹息，商氏简直是良莠不计的在吸纳自家的庸才。而饭桌上，众亲友排排坐的阵仗，也不必让人臆测太多。

"小曜，住得还习惯吗？"开口说话的是商老太爷的大哥，和其他几名在座的老一辈一样，年轻时是商氏的得力主将，不过现在皆已年逾七十，固守老旧的思想跟不上现在的形式，这次怕是来替自己的一系争取利益来的。

见商曜乖巧的点点头，老顽固更加权威似的，直奔主题："你大概已经知道你爷爷遗嘱的内容了，我这弟弟是太宠仲伟了，所以固执的认为他的后代才是接班人的最佳人选，你连商界的边都没擦过，三个月的时间，就算你再聪明，也不可能一下子掌控得了那么大的企业啊。"哼，小毛头一个，不值得担心什么。

"大伯，好不容易小曜回台湾，大家聚在一起就聊聊家常，公司的事......"商伯伟刚开声阻止，就被商叔伟插了进去，"大伯说得没错，没有能力的人连公司都进不去，更何况是坐上接班人的宝座！"其他的商家人也纷纷附和。

看着一票人围着能力问题对他展开讨伐，商曜抛出俊逸的笑脸，开口道："说到能力问题，我倒想请教叔叔，"见商叔伟露出高傲的表情，商曜望向他旁边坐着的，看来连气也不敢吐一丁点的大儿子，"我手上有领光堂哥上个月的业绩报告，支出项中交际费有将近三百万，但达成合约栏竟然是空白，我很怀疑，莫非叔叔口中的能力是指花钱的高昂与否？"一副勤奋好学，不懂就问的好学生模样。

众人听了，都错愕着，商叔伟也愣了好一会，猛回过神，看见儿子一脸的羞愧样，再看看大伙的表情，仿佛是在惊叹商曜的才智，又似乎是讽刺他们父子的无能，红着脸大声嚷到："他只是缺少经验！你在日本好吃好喝，我们却在这边为公司天天卖命！你凭什么纳凉了十年后轻而易举的拿到遗产，这不公平！"

同样的父母，怎么教育出差别那么大的子女。商曜不耐烦的扫过他一眼，凉凉的说："叔叔，这话十几年前不对立遗嘱的爷爷说，等到今天对我这小子抱怨，似乎也不太公平吧。"

"你......！"商叔伟被气得脸都绿了，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看见一旁一脸沉默的恒川峻人，商叔伟露出诡异的笑脸，"商曜你是厉害啊，连仇人都甘心为你卖命！"

恒川峻人刹时射出猛鸷的目光，商曜自是没忽略他的表情。

"叔伟！少说胡话！"商伯伟出声阻止到。

"怎么，事实都不让别人说吗？"商叔伟笑得更加得意。

"没关系，叔叔请指教。"俊逸的面孔依然温文儒雅，充满阳光般开朗，挡下商伯伟的阻止，和煦的声音里却泛起冷冷的寒冰。

商叔伟不由得打心底蹿上一阵冷颤，仍死撑着嚷道："小子，你知道吗，这位恒山先生的继母可个大美女，否则你爸爸商仲伟，当年为什么不顾好友的情分，抢走别人的老婆！"

8

终于度过了这晚的鸿门宴，实际上，在商叔伟火爆性的发言后，饭桌上的场面就静得尴尬，而商曜一路下来全笑的极为优雅，弄得亲戚们个个灰头土脸，但至少都清楚明白到商曜的难缠，如果商仲伟的一瞟足以让七月酷暑识相的转为寒冬，那商曜的笑容，就是在蚕食掉对手的江山后，依然能让人认为他是温和无害的阳光男孩。

恒川峻人看着沙发上的商曜，头皮一阵发麻，商曜肯定是快气疯了吧。

商曜非常的好动，自主性又强，虽然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无谓，但因为自身的聪明和独立，使他做任何事都不喜欢假手于人。他们两人确立了恋人关系后，他更是讨厌有什么事瞒着他，他是那种在险境中会与战友并肩作战的男孩，别人想以关爱的名义，去保护他，不让他受一丝损伤，非但得不到他的感激涕零，搞不好还会让他气的跳脚。尤其这件事牵扯到他最敬爱的父亲。

看见商曜一脸的阴沉，恒川峻人不禁叹口气，靠了过去，"曜。"没有理人。

"曜，事情没有你想的严重。"还是没反应。

恒川峻人索性使出绝招，扶过商曜的脸直接吻了下去，吻到他头昏脑涨为止。

缓缓移开脸，就见商曜惭愧的看向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爸爸曾经做过伤害你们家人的事，对不起、对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请你不要讨厌他，也不要讨厌我！"声音慢慢加大，并且带有泣意。

恒川峻人轻拍着他的头，安慰到："我不会有讨厌你的一天，也没想过要去讨厌你的父亲，这毕竟是上一辈的事，而且即使爸爸和阿姨离了婚，他也从没恨过你父亲，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商曜一脸的迷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爸爸拆散了恒川教授的家庭，恒川教授还能当他是朋友吗？

恒川峻人摇摇头，对这件事他一点都不了解，父亲很温和，基本上和池山贵已是同一种人，让人容易明白他的想法，但就这件事，他始终搞不清楚他想什么。

"那么，那个女人，会是我的妈妈吗？"商曜问到。

"不是，你不是她的儿子！"回答他的，不是恒川峻人，而是不知何时返回屋内的商伯伟。

两叔侄坐在商仲伟的书房里，恒川峻人体贴的将时间留给他们，他知道商曜有一堆关于他父亲的疑问，急需得到解答。

两个人静静的坐着，喝着热奶茶，过了好一会，商曜终于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抬头问道："大伯，我爸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商伯伟放下手中的杯子，充满感情的眼眸投射在他脸上，遥想起另一张同样俊秀的面孔，用几近崇拜的语气道："我们兄弟三人，还有一个妹妹，只有仲伟长得像母亲，却继承了父亲所有的深智绝慧，冷漠、精明、强硬却也危险，尽管他有张温文的面孔，在他年仅七岁的时候，就被父亲表态立为企业接班人。"商仲伟什么都不必做，只消站在那里，便立刻暗淡了其他男丁的所有光彩，一直都是这样。

"那大伯您呢？撇开叔叔不说，您也是个相当有魄力的人选啊。"

商伯伟摇摇头，"有魄力不代表有能力可以担当起这么大的责任，我自小和仲伟一同接受教育，很清楚彼此的差距，如果我是主事者，或许能维持企业原有的实力，但父亲要的不仅止于这样。"

商曜茫然的点点头，他从不知父亲在家族中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而关于刚才的事......"大伯，您刚才说那女人不是我的妈妈，那我的妈妈是谁呢，爸爸和她又是怎么一回事？"见商伯伟一脸沉默，更加焦急的说道："我是爸爸的儿子，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吧！"

刚说完，却见商伯伟的表情一下激昂起来，他伸出双手扶住商曜两边的脸颊，神情激动，"你不是他的儿子！小曜！你不是！"

"什么......"

"你不是仲伟的儿子！你就是仲伟啊！"商伯伟紧抓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

大伯是太想爸爸了，太羡慕爸爸的能力，企图要他继承爸爸，重返企业才会丧失神志的说出这番话的，商曜极力的定下心神，安抚着商伯伟激狂的情绪，"大伯，我知道我和爸爸长得很像，但我不是爸爸......"

"不！不！你是他！你是仲伟！你是他的复制人啊！拥有同样的相貌，同样的智慧的复制体啊！"

什么--？！商曜突然双眼倏瞪，全身动弹不得，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商伯伟的话彻底瓦解了他的世界，他没办法在意商伯伟抓握着他的肩的手烫得吓人，没办法注意商伯伟继续亢奋的话语，"小曜！你果然是商氏最好的掌舵人，是你爷爷最精心的计划，你有仲伟最优秀的才华，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拯救商氏！回来吧！回到公司，像仲伟一样，将公司带领到全新的高度！"

"不......我不是！我是商曜！"奋力挣脱开商伯伟的抓攫，挥动的手臂碰倒了桌上的杯子，房间内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玻璃破碎声。

房门立刻被打开，恒川峻人冲了进来，就见到眼前这副骇人的景象。

商伯伟一见恒川峻人进来，立刻起身抓住他，大声道："恒川！你告诉他！他是不是仲伟的复制体！你告诉他，他是他爷爷和你父亲亲手制定的计划！你告诉他，他是商氏唯一的接班人！"

糟了！恒川峻人惊愕的瞪大眼睛。该死的！商伯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商曜苍白如死人的脸色。他连忙甩开商伯伟的手，奔向商曜，却被商曜更快的冲出房间，甩上房门，头也不回的冲回了卧室。

9

冲进房间，转身关死房门，商曜立刻一阵头眩的跌倒在地上。

记忆的盒子一下翻倒，飞速掠过的景象将他完全淹没。

书房、公司、会议室、爷爷、奶奶、大伯，还有众多亲戚的冷言讥讽，商仲伟亲身经历过的场景倾倒而出，商曜发狂的捂着头，想要扶住床沿站起来，慌乱的手却打翻了床柜上所有的东西。

该死！该死！一下子潮涌的景象，几乎让他晕厥，任凭眼泪拼命的垂下，心跳越来越湍急，身子不断的颤动。

不、不！他不是爸爸，他只是商曜，一个平凡的高中生，他不是什么该死的复制人！

拼命叫喊的心志被更多倾巢而出的景象打垮着，震撼而凄楚的感觉再也抑制不住，商曜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指引他前进的方向，给予他跨越困境的力量。

--小曜，你就是我的指引之星，我仅见的光辉，照耀我的未来，延续我所有的梦想。

脑海中猛然浮现出这几句话，这是爸爸和他在星空下最美好的记忆。可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心情了。

"曜！你开门啊！不要闷着自己！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解释！"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恒川峻人在拼命的呼喊着。

"小曜，我们不是故意隐瞒你的，只是时机没到，我们怕你接受不了啊！""小曜！大伯错了，大伯不该说这些话来吓你，大伯刚才是想起你爸爸，才说错话的！你开门啊！"池山贵已和商伯伟也在外面焦急的喊着。

是了，因为他是复制人，所以峻人和池山先生才会来保护自己，拟订追踪计划，所以池山先生才会跟来台湾，所以爷爷才会把庞大的遗产交给自己，所以大伯才会这么疼惜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是爸爸的复制人！

"滚！通通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们！"彻撕底里的吼出来，商曜没再说任何一句话。

他已经不再有力气和思绪听任何的解释，只想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这一天的夜风，飘着院里槐花的清芬，天上连一丝云也没有，月亮的清辉流泻在院子里，银亮的星子仿佛水里刚捞出来似的在闪动。

商曜穿着的睡衣，站在四楼的小凉亭，他已经连续三个晚上在这看星空了，愣愣的，什么都不做的呆着，任凭谁来劝解都没有用。

这里是他与爸爸的记忆中最清晰的场所。

爸爸，您在看着我吗？如果您听到我的叫唤，就请您告诉我，到目前为止，我所有的生活，是在按着我的意志去进行的，还是按着您的意愿？我到底是谁，是商曜，还是，仅仅只是您的亡魂？

商曜悲哀的想着，已经有太多的人，包括恒川峻人，因为他是爸爸的复制体，而来到他的生命中，不断的告诉他，爸爸有多么的出色，有多么的重要。即使是复制体，他也未必有如同爸爸天神般的能力，去完成别人寄托于他身上的希望。

仓皇的冥想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大概又是来开解他的吧，商曜想，"走开，我不需要什么解不解释的。"以他目前的状况，实在不想再受到任何的骚扰，弄不好，还要抖出更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但脚步声并没有因他的闷气而停止，仍旧是缓缓的走到了他的面前，才停了下来。

感觉到对方的身影透落在自己面前，商曜不悦的抬头，正准备炮轰，却只能瞪大了眼睛，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

"恒川......介？"

身影的主人露出温和而熟悉的笑容，"你还记得我。"

灯火通亮的大厅，恒川峻人、池山贵已、商曜，还有刚刚到步的恒川介，四个人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