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一听猛地回头看着她,苍白着脸说:「你知道什么?你......你不要乱说话!」
「我知道你是赵侍郎的大儿子呀!」不然还有什么?徐英天真地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突然脸色大变。
原来如此......是自己多虑了,她不可能知道什么的。放下心来的赵无咎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
「喂,我说你呀,跟我们一起去吟诗好吗?大家在一起切磋切磋嘛!」徐英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就跑。赵无咎对她的自作主张感到无可奈何,没办法拒绝的他只好被半拖半拉地走出亭外,加入了徐英组织的诗社。
人是加入了,可是赵无咎仍旧是一言不发。徐英以为他人胆小,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觉得他蛮可怜的,于是徐英处处维护着他,却没有发现旁边多了几双充满妒意的眼睛。
夏煜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将学生们召集起来。「你们都想得如何了?」明明知道他们只忙着玩,其实夏煜也没指望他们能吟出什么好诗。果然有些家伙们开始抓耳挠腮起来。
「徐英,你想好了吗?快快念来听听。」还是得找一两个人来对付过去才行啊,夏煜暗想,否则他这个老师也太不负责了。
「想好了,徐英选『燕』为题,请老师指教,」说罢她徐徐地念出声:「南来小儿女,对对柳上栖。喁喁私语切,投石惊不飞。」她话音未落,身边有一干人已经在拍手叫好,她有些得意地看着夏煜,希望能得到他的赞赏。
夏煜不想打击她。他布置下去的是「古绝」或是「律绝」,其实已经算是很简单了,徐英的诗虽然也有妙处,却与格律平仄不合,既不是古绝更不是律绝。于是他笑着是说:「诗是不错,清新可人,不过下去要好好记熟古绝和律绝的格律平仄。尤其第二句犯了孤平,更是大忌,我看不妨把『对对』改成『双双』如何?再推敲推敲,一定能成为一首好诗。」
徐英乖巧地应了,心里并没有觉得夏煜教训得不对,因为夏先生向来说一是一,自己的确是没有把握好。
「好了,接下来谁还有好诗?」夏煜又问,众人见最用功的徐英都没有做好,更都是惴惴不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头去都不敢应声。只有赵无咎仿佛不知道这紧张气氛似的仍旧在一角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赵崇文,你可有写好?」夏煜看他的样子觉得心头有气--他仿佛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也不在乎任何事情,这让夏煜莫名地觉得火大,「赵崇文?」他又喊了一声。
赵无咎一惊,自己终究不可能对哥哥的名字反应得够快。他望向夏煜,不确定地问:「先生有何吩咐?」众学生一听,想笑又不敢笑,否则先生迁怒下来可不划算。
「我要你以『燕』或『柳』为题写一首古绝或是律绝......」这孩子成天都是这样心事重重的吗?夏煜在心中轻叹一声,估计他刚才也没好好地听,搞不好他连大家为什么从课室出来都不知道呢!
「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好......」赵无咎心慌地回答。为什么这个夏先生老是用探究的目光瞧着自己?他实在是很害怕他这样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目光......他赶忙在心中组织诗句,只要吟一首诗就好了吧。
其实夏煜本来打算放过他,让他想一想再说,可是见他好象不知道可以准备的样子,于是他也不阻止赵无咎的思考。果然不久赵无咎缓缓开口:「我以『柳』为题,古绝。」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用宛如习习秋风的萧索声音吟咏出声:「春飞鹅黄缕,夏至垂新绿。秋去忽复冬,摇落无意绪。」
又来了!他连吟的诗都是这样忧郁的句子!夏煜暗叹一声,看来那浓浓的哀愁已是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心中,怎么也忘却不了。
不管怎么样,这是首好诗,夏煜不由举手拍了拍掌,「好!好诗!『飞』、『垂』、『摇落』几个动词用得甚是灵动贴切......」他又偷眼暗看着赵无咎,仿佛很不习惯得到赞美似的,他连忙低下头,略嫌苍白的脸上微微飞起红云,使他原本
冷若冰霜的容颜平添几分娇艳--夏煜看得心中一动。
旁边目瞪口呆的众学子这才发现这个平时从不多话的赵崇文原来是个高手。徐英笑眯眯地望着他,高兴地发觉自己没看错人,她连忙走到赵无咎身边拉着他的手说:「你也真狡猾,藏得这么好,来来来,你教教我......」说着她竟然把赵无咎拉到一边去攀谈,也不管旁边的老师和学生都瞪着他们俩。
赵无咎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了。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成绩也只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平,他怕的就是有人注意自己。可是为什么上有夏先生、下有徐英都不肯让他安静呢?他突然觉得烦恼极了。
夏煜眼看着徐英拉了赵无咎走到湖边坐下。
南来小儿女,双双柳上栖。喁喁私语切......他的心里竟然很不是滋味--夏煜一惊,自己已经为那个赵崇文勾起太多不该有的情绪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不太敢去探究那答案,遣散了学生,他怔怔地坐在柳树下的青石凳上发起呆来。
「哎呀!」一声女子的尖叫打断了夏煜的沉思,「夏先生!不好了,崇文、崇文掉进湖里了......」徐英惊慌地哭着跑过来,她只不过离开一下去抓一只蝴蝶,可是回过身来就看见赵无咎跌进湖里的情景。
夏煜一听大惊失色,来不及细想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坠湖,连忙跑过去跳入湖中潜水将他捞起。可是......不对!就算是不会游水他也不可能这么快沉入水中啊!看他在水中既不挣扎又不惊慌,只静静地闭着眼睛,平静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痕迹可循。他该不会是自己跳进去的吧?看他一天到晚那么落落寡欢,夏煜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也未免太荒谬了。
夏煜浑身湿淋淋地将赵无咎抱上岸来--好轻盈的身子--他一愕,剎那间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一紧,然后赶紧抱着不省人事的他跑到柳树边的青石长凳上轻轻放下。一群学生立刻聚了过来,其中几个神色慌张,夏煜立刻知道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不是和他们算账的时候。他俯下身轻轻地拍打着赵无咎苍白的脸颊,咳嗽了几声他醒转过来,刚睁开眼就立刻对上了夏煜关切的眸子。
「你醒了,有没有怎么样?」连夏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为什么就想对他好。
「我......我没事......咳咳咳!」赵无咎立刻尴尬地发现自己正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先生......我想回房去可以吗?」他受不了这么多人一起看着自己。
「可以,不过要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在他的课上胡作非为,夏煜可不打算善罢甘休。
「他......」
「我们......」
「这小子......」几个学生沉不住气地开口,夏煜手一挥阻止了他们,询问似地望着赵无咎。
「是我自己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谢谢先生救了我。」他淡淡地回答。夏煜立刻发现那几个家伙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怎么行!如果还有下次而自己又不在,那岂不是......
「很好,皆大欢喜的答案,」夏煜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不过下次你若『再』不小心,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从没有在这个平时笑容可掬的夏先生脸上看到这么危险的表情,那几个学生心中登时感到惴惴不安。他们是看徐英突然对那小子这么好,都非常地不爽,所以趁这家伙在湖边静坐的时候由张克宽上前推了他一把。本来只打算吓唬吓唬他,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这家伙竟然不会游泳,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嘛!不过这家伙倒还识相,没有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
赵无咎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的房间赶。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很不好,这冰冷的湖水八成又会让他生病,得赶紧回去换衣服才行,否则因为这件事病倒了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事来。他昏昏沉沉地走着,一点也没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
夏煜看他浑身湿透、逃难似地离开,心中非常不满。他为什么要替那几个家伙掩饰?太没胆了!刚才不想在大家面前揭穿他,可不代表他就不管事实的真相--顾不上回去换衣服,夏煜决心要先问个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哀愁或许自己没有权利管,可是今天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坐视!想到这里,他一提气倏地窜到了赵无咎跟前。
「你欠我一个解释。」夏煜抓住他细致的削肩,冷冷地问。
「先生,你......」看到夏煜突然矗立在面前,赵无咎双眉微蹙,头忽地开始剧痛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他在心里狂乱地想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都已经这么小心地不去和任何人接触了......为什么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家里是这样,在严嵩家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
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那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从湖水的倒影里就看到他们贼贼地接近自己了,可是他并不想逃跑,如果那些人无缘无故地就讨厌他,恨他,巴不得他死掉,他是很乐意让他们如愿的,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即使会游泳,他却沉在水里既不慌张也不挣扎,浸在水里的感觉像妈妈的怀抱,柔柔软软的,比岸上安全得多......妈妈......啊!玉风!
赵无咎一惊,连忙从怀中掏出那把折扇打开。可是那扇面已经被水浸湿,字画也模糊了。他的胸口像是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心脏猛地一阵疼痛,然后毫无预警地软软倒在夏煜的面前。
夏煜本来还紧紧地按着他的肩膀,看他咬着牙默默无语,脸色由苦转悲,由悲转柔,然后似乎惊慌失措,正惊讶他为何突然在这时候拿出扇子,他却就这样昏倒在自己脚下!
赶紧弯下腰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他,夏煜见他已经脸色泛青--这些官宦子弟的身体就是弱!他就不相信自己只是浸一下冷水就会生病。
他一路飞奔将赵无咎带到自己的房间。虽然自己也是一身湿,但顾不得许多的夏煜立刻忙着为他更衣。一件件脱下他冰凉的湿衣服,夏煜用棉布小心地为昏迷的赵无咎擦拭身体--他突然有些内疚,看来自己的逼问对他而言太粗暴了......这、这是什么?!
擦到他的脊背时夏煜惊怒交迸,浑身一僵。在赵无咎光裸纤细的背上,原本应该平滑如镜的肌肤竟然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仔细看了一下,他立刻心悸地发现那绝不是一时留下的,而是新新旧旧,纵横交错,更可怕的是那些伤并不是单纯的一种,粗略辨认一下,有刀伤、鞭痕、烫伤......林林总总!他越看越心惊--他以前究竟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可他是堂堂吏部侍郎赵文华的儿子啊!为什么会......他总是带着那么多的愁苦,和他身上的这些伤痕有关吗?
夏煜觉得自己在无意间侵犯了赵崇文的某些隐私,他那么怕和人接近,应该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些什么吧!自己这么做,他醒来可能会不高兴罢。但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不管是绝对不可能的。擦干了他的身体,夏煜飞快地替他穿上自己的干衣服,将他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盖住,这才迅速地也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换了下来,然后出门去给赵无咎找大夫。
赵无咎知道自己果然又发烧了。浑身发热,口很渴......这次又要自己熬过去吧......他模糊地想着,不像别人发烧会昏迷不醒,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每次他都是清醒地度过病痛的折磨,没有人理会自己的,所以他必须坚强起来才能继续活下来。他觉得如果自己一旦被打垮,就再也起不来了,可是他不想放弃啊......刚刚说不怕死是假的、假的!忍辱负重地活下来不就是还对生存抱着希望么?他踉踉跄跄地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想找到桌子取些水喝--他向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包括在病中,但是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为他找来大夫的夏煜一进门就看见他在屋子里颤巍巍地乱转,「你在干什么?」他惊讶地脱口而出。
「找......找水喝......」赵无咎无意识地回答他,然后依旧到处乱走。
夏煜无法忍受地将他弄回床上靠坐好,然后倒了一杯水细心地喂他喝下。赵无咎立刻饥渴地一饮而尽,满足地发出低低的喟叹。夏煜这才示意那医生快给赵无咎看病。那大夫把把脉立刻诊断只是寻常的受寒发烧,留下些药就告辞了。夏煜当下便开始煎药。
等到药煎好,夏煜端了药汤进屋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不想让他喝变凉的药汤,于是夏煜轻轻地叫他的名字让他醒来喝药。
「赵崇文、崇文......起来喝药好吗?」他一边叫,一边轻轻地推着赵无咎的肩。
「唔......我、我不是......我是无咎......妈妈说我没有错......」半梦半醒的人吐出让夏煜非常感兴趣的梦呓。
无咎!他果然不是赵崇文!那么,有必要去好好查一查了!夏煜眯起眼睛暗自忖度,手上却并未停下摇醒他的动作。
第三回 原来是奼紫嫣红开遍
除了母亲以外,赵无咎从来没有试过有人特意为他做些什么的感觉。而母亲去世两年来,他更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根本忘记了有人照看、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对夏煜的照顾感到极不习惯,一可以起身他就立刻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放在椅子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袍子,那是夏先生为他换上的衣服。那么,他一定看见自己背上的疤痕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想尽管自己拼命隐瞒,可终究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好在夏先生并不是个探人隐私的人,他什么也没有问,这让赵无咎十分感激--这一点夏煜却不知道,因为赵无咎的脸完全不透露出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砰砰砰!」有人在敲他的门。赵无咎一惊,这又是个例外,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探访过他。
「是谁?我......」赵无咎正想推说病了,那人却急忙开口说:「我是夏煜,来还你东西的。」经过一段时期的了解,夏煜认为自己之于他而言实在是才疏不足以为师,所以决定对他称名道姓。
「夏先生......您请等等。」赵无咎叹口气无奈地从床上起身去开门。怎么刚从他那里出来没几个时辰他就跟来了,自己有遗留东西在他那里吗?连赵无咎自己都不确定。打开房门,见夏煜身着一袭黑袍,神定气闲地站在房门外,那高贵的样子让他有一霎时的自卑。夏先生多自信、多威严呵!
「夏先生,请进来说话罢。」赵无咎低低出声唤他。
夏煜眉头一皱,自己何尝要看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身子还不舒服么?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屋里休养几天。」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才这样的吧!夏煜尽量往好里想。
「我很好,多谢先生挂怀。」这样的病就要卧床,那这三年间他的那些情况早都该准备后事了。前些天赵无咎是不想去读那些他已经烂熟于胸的书才推说生病的,没想到这现世报竟然来得这么快。
「嗯,那就好。」夏煜听了似乎很高兴,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来递给赵无咎说:「你这把扇子上的字画给水浸坏了,甚是可惜。方才我找了个善裱书画的朋友看了看,他说虽然不能再用作扇面,但是还可以将它装裱起来收藏,等他弄好了我再给你拿过来,成吗?而且他也说了,那扇子换个新面儿照旧可以使用,只是要劳动你再作一幅字画了。」他见赵无咎似乎非常宝贝这把玉扇,所以连忙四处找人将它修复,可是纸面浸水是万难恢复常态了。
赵无咎点点头,默默地接过扇子,半晌他缓缓地开口说道:「谢谢夏先生费心,那裱画的费用不知几何,请务必告知,学生也好返还......」
夏煜一听,脸上登时变色。「我看不必了,」他冷然打断赵无咎的话,「这点银钱夏煜还花得起,何况我那朋友并不索要报酬。只是你若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恐怕纵使再有才情也难以结交到知音良友。忠言逆耳,盼你三思,告辞。」说完他袍袖一挥愤愤地离开。
他生气了,赵无咎呆呆地站在门边想,拿着那玉扇无意识地打开,俊秀的脸上逐渐升起凄楚的一笑。结交知音良友......他?可能吗?赵无咎死命地握了握拳,他感觉到指甲嵌入手心的疼痛。算了吧!能够平静无波地活下去他已经满足了,朋友对他而言,完全是奢侈品......对了,自己忘了把衣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