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岂不是..."
"听我说下去。老爷很要面子,老太爷更要面子,可是也很喜欢不同的女人。那年,有一天..."她很兴奋地说个不停。剑心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耐心地听她唠叨。
"扑通!"后院传来很响的水声,和一个人"啊"地一声大叫。
"谁!谁在那里!"智乃的喊声从屋里传出,"阿琪!阿宝!谁在那里!绯村!绯村!"
厨房里,阿琪花白的头伸出来,皱着眉头往院子里看。
"啊!"阿宝吓得脸色苍白,"鬼!天还没有黑就出来了!"
剑心推开阿宝:"快,进屋去关上门陪着夫人。在下去看一看。"
他靠着墙壁快速地猫腰前进,在屋子转角的地方略停了一下。周围突然无缘无故地变得特别安静,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划水声,然后是扑叽扑叽的脚步声。随着那无形的声音袭来的,是难以言状的气氛。剑心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往左腰间摸,却摸了一个空。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周围,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远处柴堆上似乎有一些可以用来当武器的柴棍。
脚步声近了。在离墙角大约3、4步路的地方停了下来。虽然没有看到,剑客的第六感觉告诉他就是这个距离。
剑心的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要冲到柴堆上抽出一根柴棍,则必须横穿过对方正前面。如果来者不善,情形就很不利。或者马上后退进屋子去,到浴室的炉灶底下把劈柴刀拿出来。但那样等于把对方引进屋子。或者冒险...
突然,他感觉对方抬起了脚。没时间考虑了!他飞奔而出直扑柴堆。
"绯村剑心!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剑心刹住脚步,回头望去。
"哈哈哈..."来人看到剑心紧张的样子,开怀大笑起来。
听到这笑声,屋门开了一条缝。
剑心朗声说:"宗次郎,是你?"
"啊!"屋里,智乃发出一声惨叫。
"鬼啊!鬼!"阿宝跟着惨叫。阿琪"砰"地拉上了厨房的拉门。
"别害怕!他不是鬼!"剑心拉开门,对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智乃和阿宝说,"他叫濑田宗次郎,是在下的一个朋友。不用害怕。"惊魂稍定的智乃战战兢兢地问:"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濑田宗次郎。"宗次郎抹了一把脸,笑眯眯地说,"这是松本家吧?请多多关照!"
智乃瞪大眼睛看着屋外的人影。
剑心说:"宗次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难怪人家看了要害怕。"
"我摔在灰浆坑里啦!"宗次郎又抹了一把脸,灰浆抹开的地方露出光洁的皮肤,"谁在这个灰浆坑前面堆了那么多木头,害得我以为这边什么都没有,直接就冲过来,结果刹不住脚。"他伸腿甩了甩沿着裤子滴下来的泥浆水,
剑心笑道:"你的‘缩地'[3]退步了嘛!"
"哈哈,见笑见笑!"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背上这个大箱子是什么?"
宗次郎伸手把背带绕过头顶,把背上的箱子放在屋前的地上,说:"松本夫人吗?我是松本先生派来的。有一些事情要做,还要在你家讨扰几天。他自己这几天就会回来。那个...我先洗一把,再慢慢和你说吧。"
"不过,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了。"
"没关系,"剑心说,"如果宗次郎不在意的话,可以和在下住同一个房间。"
"我没问题!"宗次郎笑着说。
"好吧。"智乃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她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疲惫地说:"濑田先生请便吧。"
剑心陪着宗次郎到了院子里。"浴室有人在用啊..."宗次郎嘟了一下嘴,"不过没关系,有井水就行了。"他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打了一桶水,用瓢舀着往身上倒。天气还有点凉意。宗次郎打了个哆嗦,说:"啊!好爽啊!"
剑心拎起宗次郎丢在地上的衣服,准备去洗。这件衣服非常奇怪,是用很厚的蓝色帆布做的,象一个桶一样套住身体,下面分两个叉可以放进腿脚,上面是半截的,有两根带子,带子头上有很重的铜搭勾。整件衣服上还有很多口袋,一层叠着一层。他问:"这是什么怪衣服?怎么穿呢?""啊呀,"宗次郎答道,"这是最新式的牛仔背带裤,从阿美利加国进口来的。穿的时候把脚套进裤腿,再把背带绕过肩头搭在胸前的搭勾上。""那么这又是什么?"剑心捡起了一件薄一点的衣服,"怎么没有腰带?衣襟这么窄怎么包在胸前?"宗次郎说:"那是西式的衬衫,穿的时候扣上前面的扣子就可以了,不用象和服一样左右包过来还要系腰带。""啊...是这样..."剑心把衣服放进洗衣篮里。还好宗次郎的鞋是他认识的西式系带皮鞋的样子。另外一件衣服仍然让他大惑不解:"宗次郎,这件衣服怎么弄得全是洞洞眼,你要扔了吗?""啊呀!你好老土啊!"宗次郎不耐烦地说,"这是毛衣呀!是用羊毛织出来的,没有布料的质地密实,本来就能用手指戳出洞来。瞧,给你弄松了!洞洞越来越大了!让我怎么穿呀!"
"哦罗?那个...对不起..."剑心低头把毛衣卷起来放进洗衣篮。宗次郎继续冲着水。虽然外边完全是洋装,他底下仍然穿着兜裆布和大足趾分叉的日式袜子。看来宗次郎也象时下的年轻人一样喜欢洋货,喜欢打扮得光鲜亮堂。不过,总觉得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带着空洞微笑面具的男孩,而是从上到下散发着无名的妖冶的精灵。也许是他偶尔瞟来的一个笑眼,也许是因为他借着冲洗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轻盈身体,也许是...剑心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什么原因。
他穿过走廊放下洗衣篮回院子的时候,看到敞开的房门里,直人正吃力地把一个大箱子往外拖。"直人少爷,在下帮你吧。"他说。"啊,谢谢了。"直人说,"我的一本书掉到箱子背后去了。"剑心让直人站到一边,自己抓住箱子一边的拉环,蹬住地面用力一拉。突然他向后倒去,背部和后脑撞在走廊的柱子上,撞得眼冒金星。箱子摔在地上,豁开了盖子。里面竟然是空的。
"哼,可是你自己说要帮忙的。"直人冷冷地说,顺手把空箱子拎回房间,"唰"地拉上门。
剑心靠在柱子上,两手捂着头,心里说不出地生气。他的背和脖子受过很多次伤,突然撞了一下,现在痛得钻心。他苦笑了一下,只能怪自己没有留意阿宝说的话,还有就是反应太慢,太大意。他眼前几乎出现师傅比古清十郎不屑的脸:"笨徒弟!"他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剑心忙于打扫沾了泥水的地板,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看到大少爷松本秀人。阿琪在起居室里掌上了灯。留给老爷的位子照例空着。智乃夫人坐在最上首右边女主人的位子。两面依次是秀人、直人、工头杉村义卫、他的助手岛崎信源和今天才来的濑田宗次郎。宗次郎换上了有花边的白色亚麻西式衬衫,系着一条深红色的领结,下面穿宽松的深红色日式裙裤,席地跪坐很方便。剑心坐在靠近门的地方。阿琪和阿宝轮流给大家端上饭菜。
"只要给我粥和豆腐就行了。"宗次郎笑眯眯地说。
"濑田先生吃斋吗?"秀人问。他比直人大半岁,瘦高个子,大概因为看书太多,背有些弯,一双大眼睛里总有层迷朦的眼光。他长得非常俊秀,白晰的皮肤下浅蓝色的静脉悄悄流淌。回家后,他已经脱下西式的中学制服,换上舒服的浴袍。
"呵呵,不是的。"宗次郎笑着说,"我没那份闲寂的心思。去年生了一场重病,医生说我肠胃很薄,只能吃粥和豆腐,要调养很多时间才行。"
"啊,好可怜呐!"夫人说,"濑田先生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我现在没事的啦!"
阿宝插进来说:"濑田先生还没成家吧?一个人在外面做事,没人照顾身体可不行啊。"她已经迷上了这个整天微笑的漂亮的年轻人,刚才就一直缠着剑心问这问那。
"习惯了就好。"宗次郎说。
秀人接着问:"那么濑田先生这次来有什么事情呢?"
宗次郎答道:"我是平川株式会社的水管工,安藤工房是我的师傅。新房子里要照西式的样子排自来水和落水管。我来画图纸、打探地形的。唔...杉村先生,工地的地基上有没有会自己流出来的泉水呢?"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工头说,"只有井水。看来要用泵才行。你打算用什么泵?要不要预留泵房的位置?"
"呃,让我看看房子的地基再说。如果可以的话搞个蓄水塔。"他转过头对剑心说,"嗨,你知道自来水、水泵和水塔是什么东西吗?"他含笑闪动的目光仿佛加上了无声的一句"你这老土"。
剑心慢悠悠地说:"你想说的话,说给少爷们听听也无妨。"
"哈哈哈哈!"杉村义卫大笑起来,"两位好象有不少过节嘛!"
"哪里的事!"宗次郎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是吗,剑心?"
剑心笑而不答。
宗次郎接着问:"对了,听说这个老房子里有..."他看到秀人暗示的目光,连忙改口说:"很大的院子吧?明天白天可以好好看一看。"
"你要小心一点。"夫人说,"这里很多地方根本没有人烟。那...我吃好了,先告退了。诸位慢用。"
等她走后,宗次郎说:"夫人吃得好少啊。她现在应该更注意调养才是。"
杉村说:"还好你没有说出‘鬼'的字眼,否则她肯定什么都吃不下,回房里去偷偷地哭。可怜的女人,被吓坏了。"
"哦?真的有鬼吗?"宗次郎吃惊地瞪着眼睛说,"有人看到过吗?是什么样子?"
"千真万确呢!"岛崎信源说,"我在很多老房子里干过活,这种地方阴气太重,历代的冤魂都聚在一起,难免会给阳间的人看到。不过上次那种脚印,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脚印?"剑心说,"是说那个牛蹄印吗?"
"绯村,你已经听说了?"宗次郎说,"我还没有听说呢。告诉我吧?"
岛崎说:"那天夜里风特别大。我半夜被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刮醒了,起身关窗。结果看到有一道幽光飘飘忽忽地在游荡。我肯定那不是蜡烛或者灯笼的光。风这么大,蜡烛或者灯笼早就被吹灭了。"
"然后呢?然后呢?"宗次郎兴奋地追问,象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秀人低头喝汤。直人冷笑不语。
剑心问:"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杉村答道:"就是正屋没有烧塌的那一边。从北窗能看到中庭、假山和现在我们在的这幢屋子。"
岛崎接着说:"我吓得背上都是冷汗,牙齿打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杉村先生醒了,大喝一声‘什么人'。突然那道亮光变得耀眼起来。我们都以为鬼一发怒,我们活不过今夜了。"说到这里,他心有余悸地忘了杉村一眼,"然后那东西就消失不见了。结果早上发现长廊上有一个很大的焦黑的印子,圆圆的,象个牛蹄的形状。那是鬼的脚印啊。"
"后来呢?"
杉村接口道:"夫人看到后吓得一天没敢走出房间。我们把那块地板换掉,她才敢出来。"
剑心说:"其实,如果这鬼只是到处走走瞧瞧,让它走它的,活人做活人的事情,互不相干,有什么关系?"
岛崎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伍作真的死了。"
剑心的心一沉。他开始逐渐明白为什么斋藤会介绍他到这里来。看来完全不是普通的管家的工作。他问:"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死的?"
秀人说:"伍作不是生绞肠痧死掉的吗?你们不是还特意找了一个医生来看吗?"
杉村和岛崎对望了一眼。剑心说:"有话不如说出来。反正我们这些人都得住在这幢有鬼的房子里,有什么事情我们还是通个气比较好。"
岛崎说:"伍作是我们的工人,平时壮得能拖动一头牛,什么病也没有。那天收工后还吃了三大碗米饭。"
直人哼了一声:"见鬼的人,没病也会死。"
杉村说:"怪就怪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早上看到他的时候,就象走路走到一半睡着了一样趴在中庭的假山下。身边的烂泥地上也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就算被人放冷箭射死或者从书房顶上丢块石头砸死,应该有伤痕、石头、箭这种东西才对。"
剑心一皱眉:"书房?"
岛崎说:"就是靠近假山的那幢没有受损的老房子。看格局似乎是铃木家的书房。里面堆着铃木家没有带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杉村说:"我们来到这工地上的时候,本来想住在那里面。但是听说这是院子里最常有鬼出没的地方,那些胆小迷信的工人说什么也不肯住,只好住在塌了一半的房子里。不过我们马上要盖几个临时的工棚,把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拆掉。"
宗次郎说:"我看也不见得是鬼。再健康的人也有要生病的时候。说不定伍作真的是生什么急病突然死掉了。我在四国看到过一个人,吃着番薯,突然倒下去就没气了。路过的有经验的老人说他是饿极了饿死的。我当时还很奇怪那人嘴里还在吃着东西呢,怎么就会饿死。但那老人是经过几次大饥荒活下来的,看到过很多这样饿了很久吃着东西就突然死掉的人。所以说,生病啦什么的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不能全算在鬼头上。"
明治13年(1880) 春 东京
"绯村!绯村!"阿宝招呼道,"水烧好了吗?二少爷直人放学回来了,说是要先洗澡然后再吃点心呢。"
"啊,就快了。"剑心微笑着说,"柴有点潮,烧起来比较慢。"
"是啊。"阿宝倚在廊柱上,用围裙擦着手,"看这天气象是要变的样子。春天这时候,说下雨就下雨,真是烦人呐!"她和夫人差不多年纪,长得胖胖的,有一双几乎陷在脸上的肉里的细眼睛。
"是呀..."剑心低头往炉膛里加柴。一朵杨花靠近了他的脸,似乎立刻被炉膛里的热气烫痛,乎地往上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剑心抬头望着杨花飘去的方向。
这里总有股无形的气。是剑气?是杀气?还是两者都是?说不准。希望都不是。
他往洗澡木桶里加上热水,走出浴室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哦罗?"
"我已经听说了。"身材细瘦,相貌清秀的少年说,"你就是绯村吗?"
"水好了吗?绯村?"阿宝说,"直人要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