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外夷入侵,政府腐败,军备废弛,民不聊生。从表面看,很糟糕;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们何家虽非豪门,但祖父在京城混了个小小的抄书官,每月都能领到不少俸禄,家里条件还算不错。因此我从不在外人面前说那些扰乱民风的话,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朝廷对我们有恩,铭记终生。
家里头有四个孩子,我属老大,底下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原本在四妹之前还夹了一个男孩子,出生时黑着身子,没有啼哭,产婆说那是个死胎,父亲嫌不吉利,早早扔出去埋了,所以我们三兄弟都没见过他。
我这一辈本性属水,名字里自要与水沾上点儿边。我是长兄,是则名况;二弟出生时,叔父醉酒归来,见一白发苍目的素衣老和尚端坐堂中,故名清;三弟曰满,意丰茂,不愁食宿;小妹泠,清越纯净。四个孩子里,就属我最特别。我娘是正房太太,可惜产子不久便离开人世。父亲后娶了姨太,三个孩子都是她生的。
父亲对我尤其严厉,他说长兄为父,家里头如果出点什么事,一切都要靠我撑着。因此每当满和泠在后院捉蟋蟀捕麻雀的时候,我总得待在书房背四书五经,心里那个不乐意。咱家上有祖父、父亲大人,除非他们都命归九天,否则哪里轮得到我当家做主的那一天?真要这么说来,人事难料,孰能无死?或许我的命还不及他们长,早早归去了也不一定。哎呀!不吉利了!瞧我说的这什么话!
每当被父亲留下读书的时候,清也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陪读,丝毫不为外头嬉闹声所吸引。这个小孩很古怪,喜欢念书,喜欢粘着我。他身子弱,刚出生那会儿,家里的奶妈不厚道,跑着好几家做活儿,等到何府的时候早就没奶了,于是拿米面掺和着水给喂了清。结果好好一孩子的胃肠就被搞坏了,那么小的毛头啊!怎么能吃这样粗糙的东西呢!我们也没少给那老妈子银两,父亲怒火中烧赶她回了老家。
那之后,清便一直不能吃饱饭。姨太遵照着大夫的指令,不给荤腥,米粮不满半个碗。可怜他总空着个肚子,面黄肌瘦,神情萎靡,想玩也力不从心吧。我心疼这弟弟,但凡家里头有点什么零嘴小吃的都塞给他,他还嫌不够,好几回被姨太掌嘴,骂他不争气,成天饿死鬼投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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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有为为代表发动的公车上书事件之后,光绪二十四年,圣上颁布新政。
那天小妹泠忽患急症,高烧不退,燥热难耐,不断呕吐,浑身上下还生出许多小红疙瘩。父亲找来洋大夫给她看病,洋大夫说那是天花,会传染,需要隔离。我们眼见着小妹被白衣大夫们架出去,无能为力。
满平日里跟泠最好,嚷嚷着要跟去,姨太塞了几颗糖果到他手里说:"乖乖不要急,妹妹会回来的。"然后噙着眼中的泪水拉满去私塾。
待父亲跟洋大夫们出了门,清悄悄跑到我身后,拿小小的手拽住我的褂子问:"哥,泠会回来吗?"
我转头看他,微笑:"放心,一定会的。"
清默默地低下头,小手抓住我的手掌,牢牢握紧:"哥,我不要生病。我要永远和哥在一起。"
"不会的。"我俯首拂去清脸蛋上混在一起的眼泪鼻涕,"清不会生病的,清有老和尚保佑呢。"
家里的男孩小时候都去庙里算过命,清得到天命卦,满是平安卦。唯有我,算命先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仔仔细细审视了一周,然后对父亲说这孩子卦相奇特,读不出来,还是请个神作陪比较保险。因而,我在和尚庙里呆过一阵子。
带我的师傅是个神人,酒肉情色该戒的都没戒,有事没事拉我往后山跑,在小林曲道中烤兔肉吃。他整天叨念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中,还和隔壁山头里的一个村姑结了婚,让我管她叫师娘。那段日子,每天清晨金光照佛,听见和尚集会嗡嗡唔唔的念经声,好不清闲。
清隔几日便拖着姨太上山来看我一次,给带新鲜的李子,他知道我好这玩意儿。有时候想我得紧,晚上赖在我被窝里不肯回家,庙里又不留女客,姨太只得一个人下山,然后到了第二天我再亲自送清回去。
话得说回来,自那一天起,我们家人再也没见过泠。何府从此只剩下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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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政不久之后就被慈禧皇太后给镇压,谭嗣同等六个带头的叛党当众抄斩,康有为梁启超被日本人护着逃了出去,光绪皇帝听说也被囚禁起来。国内叛乱群起,乌合之众遍地。
日子还是那样一天天地过,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小妹就停止。
满这小子越长大越不学无术,成天混饭打架找乐子,吃喝玩乐样样都行。父亲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所以我一直疑心他当初是真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才对我严厉,还是因为我娘死了,没人护着。
清终于也到了允许参加科举的年纪,父亲要他跟我一同赴京赶考。恰逢城东李家的小儿子也要应试,于是托人给父亲送了五百两的银票,顺便捎个口信,让远在北京的祖父给照应一下。
父亲是明白人,他想反正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自家两个小儿也肯定要巴着祖父那层关系的,就算顺带给人家一个脸面,让他欠咱们一份情好了。于是连夜写了一封信函托付于我,让我上京之后交给祖父即可。
于是我便怀揣托情信,拉着清给送行的父亲姨太鞠个躬出发了。
坐在纯朴的小木船上慢慢摇曳到湖中,艄公将手中的橹左一摆右一摆,纯熟有加,颇得要领。我躺在乌篷底下闭目养神,缅怀故乡年幼的美好时光。这里有太多回忆,虽只是偶尔离乡一趟,足叫我感伤。
清弓起身子卧在我身旁,睁着大眼笑笑地看我,我好奇地转头回视。
"怎么了?这样开心?"
"况,此行只有我们两个呢!"
不知何时,清不再用嫩嫩的嗓音叫我哥,而是直呼其名。他将身子再度朝我这边挪了挪,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手和脚攀上我的躯体。他向来喜欢那样的姿势,小时候在山顶的和尚庙里便已成习惯,如今恐怕让他改也改不了了。
"嗯,满还小,得再过几年才可以。"可是就凭他那样的性情,真叫人担心。
清没有再开口,一路只是回头吃吃望平静的湖面若有所思,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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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船,没有耽搁,我们坐上预先备着的马车,即时驱车赶往京城客栈。
城里头果然比较热闹,闹市街头人来人往穿梭其间,各色诱惑摆在面前。清几次三番忍不住要跳下车去买冰糖葫芦,都被我抓了回来。
"你也不小了,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我回身从包袱里找出一纸包好的瓜子推到他面前,"拿着慢慢嗑,我们这儿赶时间。真想吃,等见到阿爷再差人出去买不就得了。"
"可是......"他一付委屈不舍的样子频频回头望那糖葫芦,直望得我心疼,就想起何家小时候欠他的。
"行了,等着。给你买去。"喊车夫停车,我跑去给清买了几串红彤彤的葫芦串,又顺带要了一个风车才回车上。
"拿着。"
清仿佛受宠若惊,吃吃地朝我笑,我也呵呵地回他。坐在前头的家仆忍不住回头:"看看你们俩,都多大了,还成天孩子似的。"
接着大伙儿笑作堆,在车上闹腾着,这就到了客栈。祖父那时已在房里等我们,进门见他一身官服坐在屋中央喝茶,便知是忙里抽空出来的,我忙叩首叫阿爷好。清扑腾扑腾地跑上前往祖父脸上大啵了一口,嘴里也叫阿爷好,直把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
"哎呀!可把你们给盼来了。一路上辛苦吧?"
"不辛苦。"清没大没小地搂着祖父又揉又捶的,"倒是劳您老人家特意来此见我们,多过意不去。"
"嗬嗬,哪里呀,委屈你们住客栈我才过意不去呢!只是最近府里忙,没空应着你们,要多照顾自己。"祖父疼爱地揉揉清的脑袋。
"知道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怎样?还有什么要人帮忙的?叫张三去做就行了。"祖父说着从凳子上站起来看我,似乎要走的样子。我赶忙迎上去拿出信函来。
"阿爷,爹叫我给您的。"
"噢?"祖父接过信,心里约摸已有了个究竟,于是没有拆直接塞进衣裳里,"那我这就先回去了,以后再来望你们。"
"阿爷再会!"清跑上前又亲了祖父一口,算是送别。
待祖父走后,清便扑通一声跳到床板上,任我怎样拉都不动。
"赶紧回去歇着。科举在即,累着身子要犯大忌的。"我扯他的衣裳,愣是没给使上劲儿。这小子何时长得如此壮实,小时候饿肚子那会儿身子可轻地能被风给带着走。
"况,我喜欢睡这边,不要回去。"他拽住我的手便开始耍赖。这一套从小到大没变过,也不会翻出点什么新花式。
"好!那你睡这房,我去隔壁。"
见我甩开他就要出门,清噌地从床板上跳起来堵到我跟前,拿了一双怨眼瞪我:"什么呀!你跑隔壁去干嘛?我是要跟你一块儿睡呢!"
"都多大的人了,晚上还要跟哥一块儿睡,说出去不怕遭人笑。"我两手一摊,"说吧。究竟是你睡这边还是我睡?"
见我执意不肯就范,清只得悻悻地拖着步子,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来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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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渐渐聚集起赴京赶考的文儒书生,每日进出门之间都能听到一群朽败之物在那儿之乎者也,无一丝新意。我不是能与生者和乐融融的人,能躲的尽量避了,可推的也尽管辞了,乐得清闲。清倒很快与那群一心向权的志士们打成一片,隔三差五摆酒闲聊吟诗作对,不怎见他用功,却把那些个死脑筋的家伙唬得一愣一愣,直夸他今年取不得状元,也得有个探花。
也是,清当初随我一同关书房念书可不是白念的,好歹也将《论语》反着给背过,当时吓得姨太那个傻眼,她约摸是在怀疑这孩子真否为自己肚里所生,怎的这般伶俐。
清是喜欢念书的,天生如此,倒也奇怪。
想来我尚较正常,小时候爱跟着乡里的野小孩划了扁舟去河对岸看露天戏场子。见着台上花脸红腮的旦角便跟大伙儿一起吆喝起哄,剥花生瓜子嚼,散场后奔张六叔地里偷西瓜,弄得满身满脸的泥巴才肯回家。
尤记某回跟人说好要去看戏,脚都迈到门槛上,却被父亲喊回来背那《孟子·滕文公》,我当时压根儿不知这滕文公是哪号人物。父亲只轻轻将书搁在案头,用了严厉的声音道:"背完了才准去。"怨得我是伏案恸哭。后来虽是背出,也去成了戏场,但那性子早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给磨个精光。至今我都想不明白,父亲当时让我背这古文的意图。
这一点,清恐无法体会。在他眼中,父亲永远是个慈父。
我在大堂角落里找个空位坐下,要了点花生米和生酒就着吃,眼却望清高谈阔论那一桌,瞧他的得意劲儿。
客栈门忽地就被踢开,冲进一队着清兵服的差人,手中提刀,环视四周。大堂咻一下变得安静,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会发生什么。孱弱书生们个个瑟缩如猫,惊恐的眸子直瞪瞪望那差人。这动乱的年代,谁都吃不准今儿个会有谁被推上断头台当了冤死鬼。死者委屈倒霉,残活者则继续捧着自个儿的脑瓜子心惊胆战等下一回。
清兵里带头的差人脑满肠肥,手中刀儿再朝里拐一点就能割破自家肚子,他仰起肥硕的下巴问:"你们里面,谁姓何的?"
听闻此言,众儒生不约而同抬头看立在板凳上刚还在说笑的清。清略微迷蒙了一阵,倒也爽快,朝那差人走了两步道:"我姓何。"
"你祖父可是抄书官何远?"带头人斜睨了眼瞅瞅清,问。
"正是,大人认得我阿爷?"
清绽出笑脸相迎,丝毫没有意识到来者不善,被一旁持刀小兵抬腿往膝盖上一捞,扑腾在地。
"我们找的就是你!"
见此情景,我拍了桌子站起来大声吼道:"住手!为何动粗?"边说边过去搀扶清。抬头时,一把锃亮的钢刀就这么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是什么人?多管闲事!"兵头头挺着令人作呕的大肚子踱过来,阵阵腐臭随风飘溢。
"我是他哥哥,何况。"
"很好,很好!我们也正要找你。"大肥肚右手一挥,"把他们俩给我一同捆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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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头一回进大牢,颇有点新鲜之感,原来这关押囚犯的地儿还挺热闹。一进那暗无天日的阴湿过道便有无数黑瘪的枯尸似的手骨自根根栅栏状的木桩子里头伸出来,手骨的主人们口中呜哩嘛哩仿佛小时候听过的和尚念经的调调,毫无气力地喊着冤枉阿冤枉。
有趣。进了这大牢的哪个不是冤里来死里去的?何必在这儿声声叫唤给同样冤枉的人听?徒增怨气罢了。不如多留几口气息到阎王老爷那儿告状,判这胡乱抓人的狗官上刀山下油锅之刑,顺带了永世不得超生。
自然,前提是狗官也幸得下地狱。
带刀的差人将我和清推到最里头一小小的隔间。同样栅栏似的木桩子,潮湿的地面上铺了点儿碎干草,令我不禁想起父亲曾经养在后院马厩里的火红色骏马来。那时候这厮还年轻,烈的紧,没人能驯服它,可是父亲又舍不得将这好马给拿去卖了,便一直养着,直到它老死。教我看来,这分明就是糟蹋了好好的一匹千里马。
清先一步进入隔间,回头便对桩子外那俩差人嚷:"喂!我阿爷是抄书官何远。你们无缘无故抓了我们兄弟俩可是要小心自家性命的!"
两差人相互对望了一阵,忽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举刀做个砍人的姿势道:"小小一个抄书官,何足为惧!再说了,你们阿爷现在都已经自身难保,哪儿还有闲工夫来顾你们的性命!"
清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忙问:"什么自身难保?"
"哼哼!等到了堂上,你自会知晓。"
接着我也被关进隔间。差人用粗阔的大锁锁上牢门,哼起小调优哉游哉地踱出大牢。
见人走远,清回头来看,不安的眸子直顶我的脖子,许是在担心方才客栈里头那人的刀有无划伤我。他问:"你没事吧?"
"无甚大碍。"幸而当时没有转头过猛,否则这脑袋现在就不架在脖子上了,"倒是他们踢你的那腿伤着没?"
我过去撩开清的裤腿,见到膝盖上破了一层皮,丝丝红印渗出来,好是心疼。
"哎呀!都出血了。"
握住我打算撕开自己衣服给他包扎的手,清学着我的口气咧嘴一笑: "无甚大碍。"
愣了一会儿,我抽回手抬头看被尸气熏黑的肮脏牢房顶部,道:"不知阿爷怎样了。"
清挨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亦抬头望,思绪仿佛渐渐飘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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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何家本府派了几个家仆连夜赴京将我们保出大牢,也没上堂受审,直接就送了老家。一路上,清不断问家仆这到底是个什么究竟,没人能答上来,他也就不了了之。只有我一心思忖着今年的科举恐没得着落了。
回到老家,见城东李家人啜泣着走出何家大门,我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后来管家陈伯悄悄告我,那日祖父派了张三去给主考官送银票,恰逢副考官亦坐江边船舱饮酒,张三不明详情,只管叫人将那五百两给送进去。主考官接了信函心自有底,只揣于衣兜,不便拆开。张三在外头等得心急,只望早早归去给祖父报个信儿,然左等右等那主考官就没给回复,他一时情动便在外头嚷嚷道:收了钱也不给个答复云云,弄得这事就此穿邦。
何况今生(修改版)————伊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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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