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我比你早几届,算是你的前辈。我叫成莫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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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莫如很小的时候便迎上洋务派对外输送留学生热潮,有幸比我们早些接触到海外的新思想和新制度,早已舍弃了清政府朽败的习俗,剪去长辫,穿起洋装。他在日本国待的年岁多过本国,可以用日语写一手好文,也是中国留学生在日所办报刊杂志的主要写手之一,文笔犀利,抨击清朝腐败政权不遗余力。他与我投缘,在船上便和我交好,到达日本国之后也一直以长辈身份照顾我,真是个好人。
出国留学于我应该是件好事,的确增长见识,而且令我坚定了那样的信念:清政府已经无力统治浩瀚的中华大地。
当初我本打算学医,因为看透了中国大夫的无能,不指望中医能够拯救如我父亲那样的苦难患者,他们只会收了钱学道教巫术跳两记大神给开几帖古怪的药引便拍拍屁股走人。后来成莫如告诉我,单单治国人身上的病是无用的,那不过肤浅的表层,医活一大帮腐朽的劣民有何作用?无先有国,何以为家?任这样下去中国就要被列强瓜分了!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医民众的心,只有全国人民同心协力,才可以奋起抵抗异族的侵略。
对于成莫如这番话,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羞怯起从前狭隘的思想来,于是立即改变志向归于文科,闲暇时也替中国青年的时政刊物进献一点随笔,得到不小的回馈。感动之余,我写信给远在海那边的清,劝他赶快放弃春花秋月的唐诗宋词,把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热情地推荐了一番。不久之后他回信给我,问什么时候才要将他接来日本国,这又令我抑郁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很不好意思地向成莫如提起这事,他二话不说便托人给办了,那之后大约一个星期,清也拎着行李站在日本国的土地上。
"你的辫子呢?"清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他诧异地望着我,正如我当初望成莫如的眼神。
"剪了。"
"剪了?!"他欲哭无泪地瞟我的短发,不知在伤心什么。
"今后你也会想要剪的。"我替他分担一半行李,带他去成莫如的别墅。
清抬头仰望花园小洋房不禁瞪大了眼惊叹道:"你住这?哪儿来的银两?"
"呵呵,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跟同期生合不来,就从学生宿舍搬来他家住。"掏出钥匙开了门,把东西移进房间,才发现清依然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我斜了头看他,问:"怎么不进去?"
"况,你变了。"他嘟着嘴撒娇似的,好久没有看到这付熟悉的情景,心里有些好笑。我连忙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哎呀?是吗?胖了还是瘦了?"
"你从前不会跟别人一块儿住的!绝对不会!"他一如往常任性,我无奈地叹口气过去牵他的手道:"行了,行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老是说哭就哭呢!我长这么大有个朋友也没什么希奇的吧!"说着将他拖进屋。
到了别人家里,清首先从门槛开始挑刺,嫌它不够高,体现不出气派,接着便一样一样找碴儿,一会儿这个怎样了一会儿那个如何了,合着这成莫如的品位就是一个字:差!
待清终于挑遍了成家上上下下所有的毛病,他坐到沙发上喘口气喝我递给他的清茶,又开始抱怨这茶不纯,没有家乡的好之类。这时,成莫如恰好从楼上跺下来。我感到自己脑门上渗出许多冷汗,暗忖他今天不是出门去了?
我用脚狠狠踩了背对楼梯依旧滔滔不绝的清,朝楼上招呼:"莫如。今天没去杂志社?"
清瞪我一眼,回头望成莫如。
"事情已经办妥,我先一步回来等你们。"成莫如进入大厅,以可怕的平静微笑回视清,"弟弟不喜欢日本茶?"
"诚然!"清毫不萎缩顶回去。
"那么明天我让人给你去买家乡的茶叶好了。"成莫如语气优雅有致,口吻成熟有礼。
"请阁下顺带了也把那些茶具给换掉。"
"没问题。"
我恶寒地望着你来我望的那两人,希望将来的日子不要太难熬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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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果然天生有才,到日本国不久便学会了一整套现代文创作的理论体系,再加之他原先扎实的古文功底,运笔流畅,挥洒自如,很快进入杂志社当特约作者,简直叫我望尘莫及。我看他整天努力地写啊写,讶异于他的卖命。
成莫如呵呵地笑,他拍拍我肩膀道:"这家伙是在为了你拼命呢!"
"我?"我指着自个儿的鼻子疑惑。
"他讨厌我,想赚了钱和你搬出去住。我说何况呀何况!你平时什么都看得透彻,活像个出尘绝世的和尚似的,怎么对这种事就是想不开呢?"他倒是直看穿我心思的模样。
"我没跟你说过我小时候蹲和尚庙的故事吗?"我有意避重就轻,怎知那成莫如不吃这一套。
"哎呀呀!何况,你想转移话题。"他的双眼笑弯成月,我无奈叹气。
"你们都疯了吧,他是我弟弟,即使同父异母,依然是弟弟。"我抬起头非常严肃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
"我说你真是看不开,还记得你提起过小时候的那个和尚师傅,他不是有娶媳妇吗?"
"成莫如!我要生气了!"
在我的盛怒之下,成莫如翻个白眼摆摆手,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没错,我有意回避,那又如何?还记得满在我离开当日说我是个无心之人。是,无心,因为被伤害怕了,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都能够体会我的感受,一个有心的人是如何为现实的残酷所吓退。
清和满都是宠儿,荫蔽在家庭的氛围中,所有家事苦痛统统由长子承担。我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表现自己的脆弱,这一点,父亲从小便教会了我。他们没有见过当铺老板不可一世鄙夷的眼神,不用为了家中日渐稀少的存款担忧。在他们身边,不存在敌人。
我其实一直是想躲开清的吧,他令我想起父亲与没落的何家。成莫如说得对,我的观点太狭隘,国家才是应该放在首位的。然而我很担心,自己连小小的家都无法支撑,怎能担当起国家这个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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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近来与成莫如搅和地更欢,随时随地都能挑起一场口舌之争。不过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那两人也算有一段孽缘,吵到最后竟成了交心的挚友。没办法,他们两个都是善与人相处的类型。
清的才华为国人认可,京师大学堂校长曾一度聘请他赴京做正式教授,都被他推说自己才疏学浅无能接任。我劝他不要由于私人原因而放弃大好前程,没想到他竟反驳我道:"我与你不同,我靠感情存活。"
呵呵!好深奥。
我们接到满写来的信函,说祖父终于从狱中回到何家,不甚高兴。成莫如拍胸口道今天他请客,于是我们捡了一家不错的日本餐厅大吃特吃一番,反正成莫如每回请客都不带钱,总得派人去喊出版社的员工来给他殿后。自然,这餐费并不是白替他交的,不过是日后他要负责把文稿给社里独家授权罢了。所谓的预支是也。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出版社的江下凉子小姐拉开木门走进来,她不懂中文,只用日语叨念着:"成君,你上次的赊额还未付清,怎么又来了?"
成莫如呵呵地向我们敬完酒,然后回头招呼凉子过来坐:"放心!我家可都是长命的家伙,有生之年一定会还清欠账的。"
待凉子走近,才看见我和清,吃惊状,道:"原来清君和况君也在。"
我冲她点点头,她则绕过成莫如给她让出的空位,直接到清身边坐下,寒暄起来。气氛瞬间有了点微妙的变化。成莫如偷偷瞟我一眼,脸上挂着揶揄;清低下头微微害羞状喝着凉子倒给他的酒,偶尔抬头来望我一眼,四目相接,我便即刻移开视线,然后自顾自地埋头苦饮,间或往嘴里送点小菜。
成莫如继续呵呵地笑,不知他笑什么。桌上没了话题,我又饮几杯酒,感到脑袋渐昏沉,于是起身告辞,往门外走。
路上的街灯闪着诡谲的光,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有一步没一步地走,身后的那个人随我左摇右晃,玩得不亦乐乎。
"你做什么?"我转身看他,模糊的轮廓,却很高大。
"我看出来了,何况。你心里头吃味儿。"成莫如走到我身边,与我排成一列。
"我为何要吃味儿?"我好笑地仰头望皎洁的明月,月色娇美尽洒神州。错了,这里是日本国,不是神州。
"何况,我就是不满意你这一点。既然是喜欢的,就说喜欢好了,你真想到无可挽救的地步才后悔莫及吗?"他配合我的步伐朝前移动,也抬头望天。
我不禁疑惑,怎么好像身边的人个个都比我看得透彻,全用了一付语调来教训我呢?为什么他们就认定了我也喜欢清?
我忽然停下脚步,抬着头的成莫如多走好几步路才注意到我不见了,急忙转身往回赶。我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十分平静诚恳的口吻道:"成莫如,你听我说。"
"什么?"他见我这样认真,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如果我说,我真正喜欢的那个人是你,你会怎样?"
四周的空气瞬间凝结,可以听见夜行的鸟兽凄凉的惨叫。
成莫如睁着一双眼瞪我,胡渣之间的那张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仿佛想说什么而又无从说起,最后好容易挤出一个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我终于憋不住,直接蹲到地上指着他笑得腿软,再也站不起来。成莫如涨红了脸有意装作生气的样子:"竟然开我玩笑!"
"哈哈哈哈......"我依然趴在地上用拳头敲打地面狂笑不止。
"何况,你喝醉了!"成莫如俯身架起我,"别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我晃悠着拍他的后脑勺,啪啪作响,不觉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才没醉......哈哈哈哈............莫如,我要你背我......"
"好,好。我背你。"
他无奈蹲下,我扑通倒在他背上,脸颊被他的肩胛骨戳到,疼得紧。我闭上眼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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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迷糊之际被清喊醒,酒意未消,头晕脑涨,心情自然也不好。
"干什么!有事不能等会儿说吗?"
"你们俩为什么丢下我?"他问的没头没脑,我的火气更猛。
"你神经病!"骂完翻个身继续睡觉,想想不对头又坐起来。
清仍然站在床边,他向来有耐性。
"你们俩为什么丢下我?"他又重复一遍,口气委屈地要命。
"没人丢下你,想走的话你自己可以跟出来。"我靠在床头,庆幸自己的记性很好,"你不是被美色所迷,丧失了心智吗?"
"什么美色?你们俩大半夜的自己走了,人家一个单身女子,难道要我让她独自走夜路!"他倒是很绅士,还懂得怜香惜玉。
"我给你个机会罢了,能把握住的是聪明人。"
"况!你明知我......"
清的话未完,门忽地就被推开,成莫如手中举着什么东西跑进来道:"何况,你家的急电!"他忽然注意到屋子里的清,愣了一下,"诶?我,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我抢白,"什么急电?"
成莫如看了一眼旁边郁郁的清,将信函递到我手上,我思忖着会是什么急事,连忙拆开看。油墨字迹,清清楚楚印着:阿爷重病,速归。署名是姨太。
我从床上跳起来,抓住清的胳膊:"跟我回去,阿爷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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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船头遥望无际的大海,海上波涛依旧澎湃,船身还是那样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我却无心考虑晕船之类的事。
清抓住我的手安慰道:"阿爷不会有事。"
我能感受到自他手中传送来的暖意,可是那温度到达不了我的心。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我并不指望祖父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只希望这小小的船儿可以开地更快一些,千万不要错过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成莫如说还有一个晚上就能到达中国国土,这是特快舰。
我当时叫清回家,成莫如在一旁插嘴也道要回中国。他说他在遥远的日本国叫嚷抗争的口号太多,但是却没有亲身入战场实践,现在要回来深入群众。
说实在话,回不回中国于他其实没有太大差别,自古爱国志士有能力的都上了战场杀敌,剩下文人墨客在安全之地提个口号鼓动一下,除此之外也没有作用。不会因为他来到前线喊口号,那些敌人便自己倒下了。大家分工不同。
一下船,与成莫如道个别,我们急奔回家。我头一个冲进大堂,却望见祖父乐呵呵地坐于堂上在和客人谈话,一点没有孱弱之态。
"阿爷?"我喊,心头还是一阵悸动。
"阿爷?!"清随后出现,跑进堂中与祖父大大地拥抱了一下。
"这......" 这是什么状况?我跨过门槛进入大堂,一旁的客人起身给我作揖,我也客套地回了一下。
姨太从里屋出来,呵呵地掩嘴笑:"况啊,回来的可真快。"
"二娘,你不是说......?"
"噢!是啊。这位就是我信中提到的朱姑娘的父亲。"姨太的说辞引来清一阵白眼,我也仿佛明白了她喊我回来的目的,姨太对那朱老爷献媚地笑笑,接着说:"何朱两家门当户对,人家朱小姐温柔贤淑,能善家事,如结为连理,实是天赐良缘啊!"
"娘!"清冲口而出,被姨太过去掐了他脖子一把。
"你这死孩子,去了日本国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家里头捎个消息。"她转身让我坐下,又扯清的耳朵,"现在谈你哥哥的婚事,你鬼叫个什么劲!死里头去跟满好好聊聊,这么久没见。"说着生拉硬拖把他拽进屋子。
见他们两个消失在链子后头,我回头看祖父,他消瘦了不少,但精神仍见抖擞。他也看我,道:"况啊,阿爷我很满意这桩姻缘,你看如何?"
我转头望望那正襟危坐的朱老爷,然后笑:"中国的婚姻向来是由长辈做主的。既然阿爷喜欢朱家小姐,我自然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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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自己房中。好几年没回来,家里的摆设丝毫未变,古朴的饰品,陈老的家具。端起桌上的瓷茶杯,掀起盖来,朝里轻吹一口气,小嘁一口。令人怀念的故乡的味道漫溢开来,浓郁清苦。
没有意外,清推门而入,碰的一声。
"你为何答应!"他问。
"我为何不答应?"我反问。
"你怎能这样!"他说得我好像玩弄了他之后又抛弃似的。
"我怎样了?"我抬头看他,他瞪着我。如果时间再往前推个几年的,他这会儿就该哭了。
"你对于我的感情一点歉意都没有吗?"
"歉意?"我表现出夸张的惊异神色来。
"你总是如此暧昧不明,给我一点希望又立即打碎。你对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看来他今天非要问个清楚不可。我发现与他对话越来越累,他需要明确的答复,我也想给他答案,可是自个儿都弄不明自个儿的心情,怎样让他知晓呢?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误解。"我道。
清仿遭雷击一般愣在当场,他颤抖着伸手扶住木质桌角坐到圆凳上,无意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未到嘴边,杯中之水早已溅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