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他喃喃地站起身朝外走,不小心让门槛给拌了一下,站稳,然后离开。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淅沥的雨丝砸在窗口、地上,叮叮咚咚,吵得人心烦。我不禁喃喃自语:"清,阿爷是牺牲了我的婚姻来赢得何家将来的幸福啊。"
然而,清无法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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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10日,湖北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反清武装起义。接着,孙中山先生自日本赶回国,亲自领导辛亥革命的进程,颠覆满清王朝的统治,结束2000多年来中国的封建帝王制度。举国欢庆。
很快,我与从未谋面的朱家小姐拜了堂。朱家可是体面人家,婚礼不能简陋了,何家上下忙里忙外,大红灯笼高高挂,祝贺送礼的宾客鱼贯而入。姨太笑得合不拢嘴,就差没让下巴脱臼。
古式的礼节一样都不能少,拜天地闹洞房,他们都玩得不亦乐乎。成莫如拉我到一旁恭喜说:"看不出你男女通吃啊。"话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
我只得苦笑着回他:"是啊,是啊。"
那天晚上,我丢下房中新成婚的媳妇,一个人跑到后园捉蟋蟀。跟着一个大头的蟋蟀跑啊跑,就看见了一双鞋,再抬头望,满面无表情地俯视我。
"你真无情。"他说。这个孩子老爱用那几个词,一会儿无心一会儿无情的,大概小时候看多了诲淫诲盗的禁书吧。
"啊,没错。才成亲就冷落自己的夫人。"
"你无可救药!"满站起来,往屋里走。来去匆匆的,我本想与他多交流,怎奈他不领情。
我继续坐在井口发呆,然后清从满消失的那个地方出来。活像戏台上的旦角,一个接着一个。
"我答应了京师大学堂的邀请,打算去京城。你和嫂子跟我一块儿住好吗?"
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有些无所适从:"嗯......房子够大吗?"
"放心,屋子很大,是洋房。"他冲我笑,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失落感。
"好......"
"足够我们两对夫妻住的。"
我看他恶作剧般的笑脸,问:"两对?"
"是,我会即日与江下凉子成婚。"
月色依旧很美,无论在日本国抑或是中国,总也那样散发蒙昧的光线,只是中国夜行的鸟兽叫地更为凄厉罢了。
"清,结婚不是儿戏,你要慎重考虑......"
"的确!"他打断我,报复的口吻,"我正如你那样慎重地考虑过,然后做出决定。"
我无语。
两人维持原先的姿态良久,我起身拍拍袍子上的尘土道:"我回去了,夫人在房里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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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去京城之后,我才体会到女人的可怕。尤其是江下凉子,她怎么就能在短短的几天内把我一个月的工钱全部花完呢?
没错,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屋檐下,因此家里的开支都是共享的。清是正式教授,薪水绝对丰厚,我虽只是偶尔各个学校跑去上几次课挣点小钱,但是一个月七十块大洋也不少了。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日本女子究竟是如何用的钱。
我的夫人是传统的中国女性,节俭持家,本以为她与凉子该合不来的,没料想她内敛的个性倒从未与她发生过口角。我问她觉得凉子如何?她竟答我不错。可怕的中国传统。
我从外头回来,怀里揣着刚领到的工资,正巧与家中开出来的黑色小汽车擦身而过,凉子坐在里头。我知道,这个月的薪水又要流失了。
另一方面,凉子似乎也一直看我不惯。当初在日本国的时候称呼我好歹还加上"君"字,现在反倒直呼其名起来。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解决。
那天,清出门教书去,我把凉子喊到客厅打算促膝长谈。她兴致缺缺地敷衍我,弄得我很生气。
"凉子!你在日本国的时候可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用日语说话,总觉得气势矮了别人一截。
"况,你的语气真令人不快。我的钱都是花在该用的地方的。"
"如果只是小小的感冒的话,吃几片药丸就可以了,不需要每次都请医生上门。我们家还没有富裕到那个程度。"
"况。感冒也可能导致死亡,你不能小看它。"
夫人从楼上下来,她向我们点了头,倒一杯水之后又走回楼上。她听不懂日语。
江下凉子转回头,奸邪地朝我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清的关系!找我吵架的真正原因恐怕不在我身上吧!你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吗?"
我一愣,感觉自己很久都没有听到过那样的说辞了,曾经一度有人就喜爱谈我和清的事情,他们都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会与清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然后我令他们失望了。
"凉子。请你不要拿莫须有的罪名往我们身上套。"
"我有吗?我说的是事实罢了。况,说实话,我讨厌你,很希望你离开。不要怪我,人都是自私的。"她留下我听不懂的话语跑回楼上。
我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看到了清写的断绝兄弟关系的通告,大致意思是:现在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即刻起断绝关系尔尔。
他写得不明不白,我看得不清不楚,跑到楼上敲他的房门。清来开门,我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到床上衣衫不整的江下凉子。
将报纸塞到清手中,我说:"请解释一下。"
他瞄了一眼报纸,遂答:"你自己做的好事为何要我来解释?"
"我做什么事了!"我愤恨地大声嚷嚷,有生以来头一回冲清发脾气。
夫人从房里披了外套出来问什么事,她挽住我的手臂叫我别生气。清扫了她一眼,道:"你竟然调戏凉子,怎么对得起嫂子!"
我大张开口险些被空气噎死,伸手指着房里的江下凉子朝清吼:"就凭她的姿色还想我调戏?你是瞎了眼吧!"
他抓住我的手往下按,语调平直:"请你尊重我的妻子。"
我瞪他,夫人在一旁紧紧抓牢我的胳膊,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冲动了。我蹙起眉,用力吸一口气道:"好。这房子是你的,我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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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思索着该上哪儿。夫人默默拎着行李跟在我身后,我回头揉揉她的碎发,她抬头看我:"其实,凉子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你真对她动了心也不奇怪,我不介意。"
我的手一颤,心头仿佛被几吨重的石块压到最低层。
"不介意?不介意!"我喃喃着望她,浑身无力,失落感。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上去会调戏自己弟媳的无耻男人了吗?
"夫人。"我说,"我们离婚吧。"
她愣愣地望我,许久,低下头去。
"好。"
我提着行李敲响了成莫如家的门,他很快出来,看了我几秒,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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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问成莫如,我是一个命苦的人吗?
他回答:怎么会呢?有很多人爱着你呀。
那么你爱过我吗?我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憨笑了一阵说:爱过,只有一瞬间。那一晚,在日本国的月色下,你喝醉了,没有像平日那样张起你的刺猬盔甲,我得以放心地感受到你。
他又转而问我:你爱过何清吗?
我不语,思考良久,道:爱过,也只有一瞬间。站在去日本国的航船上,看见他拿着我送他的风车渡水追赶不可能追到的船,我体会到他的心情。
那么我呢?爱过我吗?他吃吃地望我,满脸期盼。
我沉默片刻,问:如果说没有,你会赶我出门吗?
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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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遗传了父亲的肺病,后来的几年,我终日在咳嗽声中度过。成莫如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直到死亡。
尾声
1937年,国内开始抗战。何满因为人口流动的缘故而路过北京,恰巧遇上胡子拉碴的成莫如。成莫如将一本日记本塞给他,说那是何况生前唯一的一本遗作,很有纪念意义。
何满跟着成莫如去他家看完日记,通读了何况的一生,仿佛也把自己的一生重温了一遍,不禁泪流满面。他想起故乡的蟋蟀以及社戏,还有妹妹泠。
后来,何满回忆起何况的葬礼,那天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生前与他有过交流的文人,甚至还有许多原先的对敌也前去悼念。何清最后到达会场,他在何况的棺材前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何满想,何况恐怕无法想象自己死后会如此风光吧,这足以令他欣慰了。
再后来,成莫如参了军,到前线打仗;何满得知何清投靠了日本人,穿着日本军服到众人面前讲演,为有这样的哥哥感到羞耻,便隐姓埋名归隐山林。
他们这些人从此再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