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袖神思回转,动了动绵绵软软的四肢,随即支起虚弱的身体翻身下榻,身体刚勉力着离开床沿,即被季彻抓住拉扯得躺回原处。
季彻将玉袖的腰肢圈入怀内,右手抓起他的头发向上甩到枕上,收紧环臂,将玉袖露出的后脖颈送至口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吮吻着,他回手覆住玉袖的前胸捏住茱萸揉搓,频率渐缓,终至沉睡。
玉袖僵着身体任由季彻抚弄,几次试图离开,皆被抓回,只得作罢。玉袖战战兢兢着不敢闭眼,在季彻怀里坚持到后半夜,终因疲惫不堪,慢慢睡去。
窗外月影沉移,至凌晨未央时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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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
波江水位上涨了数丈有余,整个江面斜里贯开,浩浩散散,巨浪汹涌翻天,前后望不到边,更无船家泊渡,渔夫穿梭。沿岸极目所极处,仅在岸线浅水沿边,余几大片屋瓦浮浮沉沉,隐隐现现。镇门边,倾斜的堤斗旁几丈处,官府的差爷在难民们集力堆出的歪歪倒倒的草棚里骂骂咧咧,踢踢踹踹,草棚中间倒架着口铜钟冒着热腾腾的稻谷菜香,旁边一个光膀巨汉拿支大勺不住搅动,灾民们三五成群聚在草棚下,手擦手,身挨身取暖,滂沱大雨中,只见一张张凄苦憔悴的脸。
季彻牵着玉袖混杂在草棚下难民堆中,望着涛声振天的波江,半晌无语。他本想经波江抄水路返回,却不料被暴雨洪水困在原地,后有追兵,前有涛天巨浪阻路,一时是竟是进退不得。
玉袖披着块灰色粗布静静地坐在一边任由季彻牵着,他垂首侧目向着江面的方向,江上穷目之处,正缓缓飘来一臂宽的木制浴盆,自那盆中飘来孩童的啼哭之声随着距离的拉近愈趋响亮,间间断断夹杂着小孩子呛水后的咳嗽呕吐之声,一声又一声着撕心裂肺,揪人心神。几个灾民们作势欲动,尚未起身却被旁边老者摇头拉住,如此大的风浪,下去一个枉死一个,万般皆是命,何必多增冤孽?众人听后皆垂头叹息,侧首避开江面的方向,捂了耳朵,昩了良心。灾民中有那丧子丧女的老者妇嬬们,见此情景睹物思人,感谓天威难侧,涕泪俱下。那巡视的差爷们抱剑立于草棚边望着江面不言不语。木制浴盆就这么顺流而下,带着生命最后的颤音,渐渐消失在波江另一头,无人来和。
光膀巨汉用铜勺大力敲击铜钟壁,敲出有节奏的佛音挥散一片的沉默,草棚下衣衫褴众人慢慢爬将起来,拿起各自手中的破瓦残片在铜钟前排队领取粥食。季彻放开玉袖被抓捏得失血惨白的手,起身踱过去排队,玉袖擦擦泪湿的脸收回望着江面的目光,爬起,跟上季彻的脚步。
镇门里隐隐约约飘出鼓乐喧天,当首一个披麻戴孝的青年挽着一白须老者期期艾艾带队领出,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众仪仗队伍,敲敲打打,举着招魂幡,潵着香纸钱,将死者灵柩护在中间,再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合家老小,大声念着忌词,捶胸顿足者有之,撕声痛哭者有之,望天长叹者有之,默默垂泪者有之,洋洋洒洒十数丈长的队伍在城门前停住了脚步。
当值的差爷举步上前抬手止住行进的队伍,与那为首的青年说了些话,青年也回了几句,只见得差爷扬臂大手一挥,头扭向一边断了去路,随即便与激动起来的青年争执起来,白须老者止住哭泣,拖着颤颤微微的身子跨步上前来扯住差爷的衣服不住地低头,被差爷一甩手挥倒在地上,青年赶紧地扶起地上的老者一脸愤怒,他身后的队伍也逐渐团聚起来,围住了城守的差大人。守城的二十几位官爷见状,俱都加入其中,与众人推搡起来。卫队们亮出兵锋指向素衣麻孝的人群,人们不服向前挤搡,混乱中,捆绑住棺材的绳索经不住担夫摇来晃去的折腾,径生生断裂开来,漆黑的棺材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震惊了拉扯的众人,那两百多人的送丧队伍彻底愤怒了,大乱。民与官扭打的范围从镇门边渐渐扩散开来,混杂着男人的怒咆,女人的哭叫,孩童的嘤嘤。
原本守在粥棚处看热闹的官差见情况不妙,也拨腿冲过去帮忙,与守城的官差们一起亮出兵刃横刀以对,却被愤怒的人群搬起石头砸翻在地,兵刃也见得脱了手,只得抡胳膊扭打在一处。不多时,镇门处冲出更多的锦服官差举着长矛,拿着铁盾出现,他们用予尾驱逐作乱的人们,砍,用盾边敲打不服的人们,砸,有几个披孝的壮年男子被砸得滚到在地,他们就用脚踹,男人起身尚未站稳又被跟随而来的一脚踢得后飞,撞倒了身后难民们草棚内,那冒着热气的铜钟,铜钟倒在地上,稀稀拉拉的粥水流了一地,被官爷打得飞过来的麻衣男子呕出几口鲜血,便昏死在地上。官差叉腰站在原地,骂骂着,却被一边踫达起来的难民们砸中脑袋,直直跌趴在地上,铁盾飞离脱手,也被那暴动起来的灾民们夺走做为武器,狠狠的砸将回去,两下就将人砸昏过去,那镇门边的官差们见得情况,忙又分出一股来向粥棚过来,跟这些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灾民们缠打在一处去。
季彻原本拉着玉袖闪在一边,在暴乱的人群中左躲右闪,却被凌空飞来的矛柄划伤,还未回神,他身后那本跟官差扭打在一处的灾民脚盘一个不稳,向后一歪压倒了他,让他跌了个狗吃屎,弄出了一身的泥泞来。
习武之人对袭上身的劲气最是敏感,常年练习下,耳力、眼力、嗅觉、体力俱都比常人强上几分,然而飞来的铁矛本是流失不带丝毫杀气,灾民呼吸虚弱没有任何内力,人说猛虎难敌群猴,四两也对千斤。季彻虽是常年习武,然而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四周气流本就繁乱,没有内力涌动,亦无杀气流露,到处都是喊打喊杀声,凭五感难以对状况面面俱到,吃到暗亏也属必然。
季彻趴在泥地里直气得五官扭曲,额上手上青筋乱浮,他猛地一个撑地便跳将起来,金刚立目,逮人就打。
玉袖亦被扯倒在地,飞溅的泥水打湿了他身上的衣物,糊花了脸,兵荒马乱中惶惶着,被周围激动的人群踩中踢中,顺着倾斜的堤斗翻滚而下,逐渐滚到怒号的波江边,一个大浪打来,便消失在波江涛涛的怒颜中,瞬间踪影全无。
这边厢官与民的混乱依然持续着。 季彻一挥手揍翻一个差爷,深厚的劲气直将那差爷手上的铁盾打得凹进去一块,而人更是被劲气击得倒飞出去,撞倒身后四五个混战的人,唉哟惨叫着,半天爬不起来。季彻再挥手扯住一个素衣麻孝的男人,双手捉住他的衣襟使力抡起,往旁边一个冲上来的灾民身上一扔,那被扔出去的男人和灾民俱都翻倒在地,哼哼唧唧。他再伸手扯住顶上来的官差刺来的长矛,一拖一推,官差吃不住劲道松了手,便被季彻一脚踹翻在地,他拿起长矛一掰两半,两只手舞得虎虎生风,振退了四周围一众的人,打得是落花流水,淋漓尽致,一时间,季彻周围的人无论灾民官差还是孝子们俱都回身同心协力着,使出浑身解数对付他。
乱得好一阵,那镇门边突地涌出大批锦服官差,摆作两个方阵,队列整齐。只见镇门上跃上一人把手斜斜着一挥,雄壮深厚的鼓声响起,两个方阵的官差们即冲向暴乱的人群。
季彻又再揍翻一个孝子,抽空回头看了看,他随手挡开砸来的石块拳头,又再左右望了望,抽紧了下巴山眉拢起,脸上浮出片懊恼之色来。他使力砸掉手中的半截武器,提气纵云,在人群中一起一落四处乱窜着,却并不伤人。
镇楼上的那人在上面看了看,径直从镇楼上飞落下来,借地面使力一蹬,便回转出方向来向季彻奔去,手执三尺青锋,寒芒闪烁。
季彻见此情状,狠狠骂出一声来,他抽身换个了方向,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惜春
玉袖四肢奋力拍打着,从浑浑沉沉的江水中露出头来,啌啌咳出胸腔内淤积的泥水,吐出一坨泥沙,他大口吸进四围里带着泥腥的气息,天水无根不住的砸在他头上脸上,顺着额头流向眼帘浸入眼瞳去,不断的刺激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粗大的雨线形成帘幕蛊惑了视野,只留下一片朦胧,四野茫茫,东西南北都是水声汩汩,身体无处承托,被漫天漫地的浊水载着飘来摇去。他尽力划动四肢保持身体浮在水面上,双手在水上四处勾抓,左一下右一下,不时有些树枝杂物顺江而下,流过他的身边,被玉袖抓住,摸一摸又再扔掉,再继续。一些浪子打过来,打到他的脸上身上,玉袖吃了几口浊水抑了抑,赶紧挥动双臂,让头离开水面,吐掉口中的腥浊物,挣扎间一挥手捞到一把细草,甩手却被缠了住,再拉拉是死沉一片,他摇着另一只手往草下摸去,却接触到一片弹性柔软的肤触,手上的物体沉重,五官俱全,他慌忙扯断了纠缠抬手一扔,身子整个地僵了住,檀口大张,无声,一个巨浪打来,往他的口鼻处灌入泥水,玉袖呛了几下,挥手扬了扬,便沉落,没顶,在隔着几尺远的下游江段又再挣扎着浮将起来,眉目悲怆,眼角湿红,映着惨白的嘴唇在这昏黄的天地间渺小的有如蝼蚁般无助。
忽然间,他的表情微微动了动,左望了下又向右望了望,奋力挥动四肢划拉着水向着一个方向游动过去,只见前方一个木制浴盆的轮廓逐渐的清晰起来。那木盆卡在一棵被水浸没的树的树杈上,顺着水流略略着摇摇摆摆,盆中坐着个黄口小儿声撕力竭的哭叫着。玉袖挣着游了过去,奋力扯住树顶伸出的树枝,身后一个浪子打来把他送向了树杈,他被巨浪打得直直撞在那树干上,晕了晕,滑落,又顺着浪潮涌动着离得那树身再更远了些,他呛出几口水来又再游过去挣力扯了住,拉着借力将自己的身体潜过去,抱住了树身,急喘出两口来,不敢稍有懈怠,又慢慢沿着树身向树中心的方向滑过去,抓住木盆拉向树桩,自己也挂到树干上,左手拉住木盆不放。
那盆中小儿看着玉袖的动作哭声小了点,他拿手背擦了擦脸,巴到盆边看着玉袖,嘴巴小小的一开一合,玉袖看了看小儿的脸,牵牵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微微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
他们就这样在大雨中一直坚持着,玉袖挂在树上,拉住木盆不让其飘走,到雨势转小,从滂沱到和风,到雨势渐歇,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波江的水位又涨了不少,淹没了玉袖的小腿肚。他身上顶着透湿的衣衫,相当于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脸青葱,薄薄的唇上毫无血色,双眼半开半阖着,身体止不住的颤颤抖抖。那木盆中的小儿无遮无掩,被雨淋得更久,躺在盆中早就没了声音,他们被岸边的渔夫架船救下时已是气息奄奄。
官府所发放的救济药物只是最一般的驱寒药,量少而药性弱,实是救不得性命。渔夫们用自古相传的古法,挖起岸边泥沙,筑了炉灶,将救下的人摆放上去再堆上泥沙盖住,用柴火在灶下烧了几个时辰,烘到玉袖他们热汗淋漓才作罢,一个个给灌下了官府发放的药汤,用厚厚的褥子盖住。老渔夫扶着柱捌叹息,剩下的就要看龙王爷的意思了。
玉袖昏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未时醒了过来,身子绵软,动弹不得,被喂着喝了碗稀得见底的粥饭,灌了药汤,然后送往官府衙门设立的紧急接济所集中照顾。那被他救下的黄口小儿在所有渔夫们救起的人中醒得最早,但却还是没有挣过天命,高烧昏迷了一日一夜,最终,还是去了。
待得玉袖真正好起来,下得地,已是七八日后。他拜别辞行时官府统计人口,在他这里颇费了番功夫,玉袖即不会说话,又不懂识文,指不出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那差爷只得一处一处提起上游周边城镇县市,让玉袖指认,如此,才算解决了籍贯的难题,但名姓却是实在无法,只得在登记谱上记下无名二字,然后让他自己去选回程的车马乘坐。
玉袖来到驿站,出示了官府发放的灾字牌,驿站的人把他带到旁边一处停着几辆车马的空地后自行离去,他选了标着宛东的车马,坐上去,去宛东路经揭临,车上已经坐了几位同路的人,两个壮硕青年,一位靡靡老人,一位弱质书生,玉袖与他们互相福了福礼。
驴车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出发,之前又上来了一位中年妇人与他们同坐。一路摇摇晃晃沿着官道慢慢前进,赶车的是个健壮的汉子,扬着驴鞭在头顶打着旋,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舞得流利非常,沿途唱着不知名的赶路歌。
得儿一个驾驾,得儿一个喔喔
我鞭子舞哎你撒欢的跑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路边儿的杂草不如窝棚的香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撞见了夜香香儿你要拐路走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撞见了美人儿你也莫把我甩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娘子在家里望眼穿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我哎呀一声你莫进沟渠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路儿一个远就得朝直走哎
......
玉袖安坐在众人间静静的听着赶车人的谐调儿歌,右手轻轻的摸着左手肘直至手腕处包的白布带,慢慢的抚摩,大水中,他提住浴盆的手被江水冲击着,在树干上磨得血肉模糊,现在已是好了大半,但偶尔还是会抽搐般的扯着痛。同车的人惧都提心着家里的情况神色凄凄,不时叹口气,一路无话。
长长的官道只路经揭临城外围,玉袖下了车,朝车夫扶一扶礼,车夫乐呵呵的笑了下,让玉袖快回家团圆,就甩了鞭子赶了驴顺着官道一溜小跑离开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倦鸟归巢,一些鸦雀呱呱叫着向外山飞去,太阳落到了后山腰上,只洒给天地间一片懒洋洋的微红,巨大的揭临城门上揭临两个黑金字体被红光照得爠爠生辉。玉袖缓缓走进城门,递给城守看了灾字牌,城守扬了扬手,放了玉袖进城,他依着记忆中的样子沿着街道缓步而行。
虽是在揭临城住了有差不多十一年了,但玉袖上街的次数实在有限,除了一年一度的灯元花会以外,就只有跟着客人出堂子的机会看看这繁华热闹的揭临街道。此时玉袖走在这街道上,左右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店铺林立却陌生得紧,竟是越走越心惊,越走越迷惶。他左观右望,路边的揭临店铺个顶个热闹,人流穿梭不息,买卖人吆喝着"便宜了啊,收摊了~",客人们看中什么物事,揪住老板讨价,分文不让,店老板们打着哈哈苦着个脸还价。揭临不临水,波江大水倒是丝毫没有影响到揭临城的生息。
玉袖缩着身子,咬着唇,眼圈些些泛着微红。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再看了看天,身边路人中不时有一两个人停下脚步看着玉袖若有所思。左上方拐角处模糊支棱着些房檐飞角,浮刻成喜鹊展翅状盘绕,玉袖定了定步子微松了神色,向房檐飞翘的方向走去。那是揭临地面上最为有名的鹊桥居,他站在惜春楼自己的房间里的栏窗前,就能看见鹊桥居那高飞的房檐。
惜春楼就这么破败的倒的那里。前堂原本修得华贵非常的楼门如今散落在两边,门皮上包的金铂悉数被剥了下来,只剩下黑呼呼的一团,在面目模糊的楼门上只依稀可见惜春楼三个字,楼字少了一半,另外半边跟着被拆烂的半拉楼门一起不知所踪。往里看去,整个惜春楼向内坍塌得不成样子,屋瓦散落,只余下几根房墙柱子伫立在原本东馆西馆的地方,地上瓦砾遍地,难以下脚,偶有散落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被子褥子料子帘子,风一吹,便失了形貌,焦糊的细粉漫天飞舞,原本粗使清童仆妇龟奴穿梭不停,呼呼喝喝的厨房,现在也只剩了半片土墙孤独的屹立着。
玉袖走到厨房那半片土墙边,望了许久,微眯着眼,清泪滚滚而下,顺着眼颊曲线流落,在下颚处汇集成一滴滴的落在地上的瓦砾堆中,鼻翼微微地开开合合着,他躬起身子,大张着嘴使了几下力,却没有声音。稍倾,他用双臂环绕住身体软软坐倒在一片青瓷碎砖中,慢慢着低头环膝,把头深深的埋进膝头间的空隙里去。
长夜未央
玉袖感觉到有人推他的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回头,只见眼前站着两个锦衣的差爷,其中一个对着他不耐烦的努了努嘴,另外一个差爷便拿出绳索在他的身上缠了几缠,把玉袖捆住了提拎起来,回头拖着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