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琉璃竹

翎的心里猛地一热，仿佛一阵暖风吹过，舒缓了他紧绷多日的神经。那老板又接着说道："说起来，这位郝无香可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呢？既然您和他相熟，那这件事就交给您了。"说着，他把一大笔钱塞到了翎手中。翎愕然，不知他为何有此举动。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他随即看见了这个所谓麻烦。
就在当日他和无香所住的房间里，如今的住客却是--小敏。但她已不是当年会说会笑，会动会跳的邻家小妹，眼前的小敏，只是一脸的漠无表情，口中喃喃自语。此情此景，真是教翎情何以堪。他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小敏，痛哭失声："小敏，小敏，是我害了你呵。"小敏却被他骇住，拼命挣扎起来。戈然也是一脸的凄然，小敏的遭遇，他曾在途中听翎详细讲过，对这个苦命的姑娘，他抱持着无限的同情，然而那时，翎在讲述时的痛苦表情，也让他明白，这件事所造成的不只是对小敏和村民们的伤害，在翎的心中，也同样留下了至今仍鲜血淋漓的伤痕。如今他亲眼见到了小敏，所受的震撼更是远甚于那时的置身事外。
渐渐的，翎冷静下来，他边安抚着受惊的小敏，边考虑如何安排她的事。此去寻找无香，前途渺渺，当然不可能携她同往，但是将她留在旅店中显然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到这里，翎不由得头痛起来。戈然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突然万念俱灰：既然翎的心已不可能再容纳自己，何不乘此机会远离他身边，挥剑斩情，也好让自己断了妄念。决心一下，戈然毅然开口："翎，把她交给我吧。"
"戈然......" 翎的表情半是松口气，半是歉疚，"你......"
"你放心去找你大哥吧。"戈然小心翼翼地藏起失落感，微笑着说："小敏我来照顾，你快去追你大哥吧。"
"戈然，......谢谢！" 翎紧紧握了握戈然的手，又望了小敏一眼，转身冲出了房间。
"翎，我......祝你幸福。"闭上眼睛，戈然将泪水锁进了灵魂深处。
............
行行复行行，何处觅君音，孤鸿得归处，层层渺云烟。
不知过了几多岁月，翎东奔西走，打探大哥的消息。然而仿佛是命运的捉弄，他总是与无香失之交臂。餐风露宿，奔波劳累，固然让翎心力交瘁，然而更难忍受的，却是那无以填补的空虚。无香的存在曾经让他体会到了被填满的幸福，但是现在，这生命的缺失，更教他无所适从。"大哥，你在哪里啊?" 翎的心无声地呼喊着，几近倒下的他，只因为有无香的那句话支持着，才勉力撑到现在。
那么，无香呢？
他也正苦苦寻找着翎。那天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客店，却发现翎竟已踪迹全无。四处打听之下，才知道翎被一个叫戈然的人接走，更在数月后一起失踪。方寸大乱的无香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在客店住了下来，希望翎会自己回来。然而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无香的心也一天冷似一天。当日离别时，翎的凄然笑容总是像块大石般压在无香心上，让他寝食难安。就在他打算出发寻找翎时，却意外看到发了疯的小敏。眼见她病得如此厉害，无香就觉得自己所背负的罪更重了许多。为了照料小敏，他又耽搁了好几天，直到将她托付给了店老板，才放心离去，谁知阴差阳错，竟因此与翎擦肩而过。
无香和翎，就此在这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彼此，无数个差相仿佛的背影，无数个似曾相识的侧脸，都教他们心跳若狂，然而每一次的失望又将他们重重打入了深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方向同时指向了那里......
恍若听见了心底的呼唤，翎又一次踏上了初见无香的山林。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经历了数度的枯荣，唯一不变的，是昔日秀丽的风光，和宁静祥和的气氛。"花还是昔日的花，我却已非昔日的我呵。" 翎拈起路边的野花，悠然神驰。犹记得当年在村庄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摆脱了恼人的诋毁，没有了敌视的目光，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恬然自得，又是多么无忧无虑。今日重归旧地，他已失去了往日的淡然，只多了份刻骨的心伤，蚀魂的情殇。
细思这数年来的遭遇，翎不禁脱口而出："幸亏有你呵，大哥，不然......"
"不然怎样呢？"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教翎的心跳陡然加速。是你么？是你么？还是我太过思念于你，又一次出现了幻觉？翎想转过身去，却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不要，如果是幻觉，如果转身却见不到他，我......
"怎么，不愿见到我吗？"熟知的语气就在耳边，连他的气息也轻拂过了耳后。不是幻觉！不是幻觉！翎猛然回头，刻骨相思的人就在眼前。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人，不是无香却又是谁？
"大哥！" 翎大喊了一声，冲入了无香的怀中。
第十一章
这一夜，他们便在当年的山洞中度过。无香打了些野兽回来，准备大显一番身手。翎看着无香忙到东又忙到西的，心里真有着说不出的开心：终于又找到大哥了，历经了多少风雨，多少坎坷，两人终又聚在了一起。
"翎，这么出神想些什么呢？"无香手持着烤得香喷喷的兽肉，含笑问他。
"大哥，可还记得当日，我在这里问你，活着是为什么吗？"
"我活着的目标么？"无香故意沉吟了片刻："就是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片暖意中，无香和翎同时想起当日在山洞中的生活，真是恍如隔世。两人相视一笑，无香轻声道："翎，那时你问我可曾找到那个‘他'，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已找到能填补我生命空白的‘那个人'了。"
翎默然，半晌才抬起头来，一脸的肃然："大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无香讶然，不明白为何翎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他点头，表示自己正专心听着。
翎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大哥--是‘圣域'的人吧。"一句话震的得无香心动神摇，"你怎么知道‘圣域'？"
翎洒然，笑中却带着苦涩。"大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来历，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因为我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没有了过去，我就可以不必面对曾发生过的一切。所以我躲在村子里，和小敏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自以为得到了解脱。可是我错了，我非但没有因此而获得新生，反而害了全村的人......" 翎的话声突然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是大哥让我明白了我应该面对自己所造成的一切，也必须面对我真正的身份。大哥，我--是‘山庄'的人，是幻影山庄的第二代‘灵'。"
无香一下子楞住了。他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翎看着他震惊的神情，心好象被人直接纂在手心里一样难受。好一会儿，无香才缓过神来："你是幻影山庄的‘灵'，那我们两个......"
"是敌人。" 翎决然说着，脸上浮现出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大哥，我们是天生的敌人。"
"不是，我们是命中注定相嵌合的人，绝不是敌人！"无香在刹那间摆脱了犹疑。"我早已脱离了‘圣域'，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更是不齿。所以我们绝不会是敌人！"斩钉截铁的话暖了翎的心，也更增添了他说下去的勇气。
"那么，如果我想杀你呢？"
无香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但翎的神色却绝不象是在开玩笑。"大哥，可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么？" 翎的声音中漏出了锥心的痛意，"那天，焰来找你，我便知道你是‘那边'的人。我的意识突然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我竟听从了心底的声音，想用‘青冥'来攻击你......" 翎的话声再次断绝，他的脸色露出了极端的恐惧，"我......我竟然想要攻击你。如果不是我及时清醒，你可能已经......"
"可是，你及时清醒了不是吗？"无香截断了他的话，半是安慰他，半是安慰自己。翎的话带给他巨大的震动，但他更明了翎所受的打击之大。
"大哥，你不明白。那时我突然知道，‘山庄'的人为了防止我背叛，居然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他们控制了我的潜意识，当我见到‘那边'的人时，就会无法抑制的涌起杀机。所以我只有离开，走的远远的。只要我离你越远，你就会越安全。"
"翎......"无香对翎的恐惧和挣扎感同身受，一时话语竟然哽在了喉头。
"大哥，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山庄的人要这么对我吧。" 翎惨然一笑，"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他的眼又一次泛出了妖异的紫色，这已经是无香第三次看到他那奇异的眸色。
"我原本并不是山庄的人呢。这是‘那边‘的人才会有的眸色。对他们而言，这双眼睛代表着罪恶的源泉。" 翎说的话越发的离奇，无香的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些什么，却始终抓不到头绪。
"大哥，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莲姨在山庄的边界处捡到了我，将我抚养长大。我似乎天生就具有强大的力量，莲姨就以山庄代主人的身份宣布我为第二代的‘灵'。" 翎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生活，脸上出现了温柔的神色。
"莲姨还活着的时候，好像母亲一样照顾着我。她安抚我的浮躁，宽解我的孤独，我在山庄里受的委屈也都可以向她倾诉。可是莲姨渐渐老了，再不能庇护着我。山庄里的人一方面畏惧着我的‘与众不同'，视我为魔，一方面又依赖着我持有的力量，与‘圣域'相抗。不久莲姨过世，之后我在山庄所受的煎熬，让我生不如死。大哥，那段日子真是一场噩梦。我每天小心翼翼，检点言行，但仍然是动辄得咎。山庄的长老们，永远都记得一件事：我是从‘那边'来的，虽然我甫一出生便被‘圣域'的人遗弃，虽然我没有一丝一毫关于‘那边'的记忆，可是我对他们而言仍然是一个要处处提防的人......，最后我终于无法忍受，才逃离了山庄。"
无香震惊于他际遇之惨，更痛心他青涩的灵魂竟要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他一把抱住翎，希望自己的臂弯能让翎卸下灵魂的重负。
但是，第一次，翎没有静静地伏在无香怀中。他挣开无香的手，退开了几步，才继续说道："大哥，本来我已下定决心放逐自己，永远不再见你，可我还是回来了。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就放弃一切。大哥，你可信任我？可愿随我放手一搏？"
该说的都已说了，翎紧盯着无香，仿佛等待最后的宣判。
无香揪住的心忽然感到一丝喜悦：他的翎终于能向他彻底打开心防了。他现在正站在和自己平等的地位，用对等的态度来决定两人共同的命运了。
此时的无香更无半点犹豫，只是朝翎伸出了双手。
第十二章[自由自在]
夜色早已深了。
夜中的山林，有一份说不出的魔媚，风拂过了树梢，拂进了洞中，引得火焰扭曲着身子，连带一边的人影也变得妖异。
寂静的山洞中，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若有若无的喘息声。
无香的双眼从刚才起就没有离开过翎的脸。此时的少年，紧闭着眼睛，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翎......，我等着你，快些从黑暗的国度归来。"
翎的眼睛倏然睁开，紫色的瞳人竟没有焦距，只是冷冷的射出了杀意。"杀，杀，所有‘那边'的人，全部杀死......"无意识的呓语回荡在洞中，带走了所有的暖意。
"翎，一定要回来呵。"无香诚心祈祷着，清泪胥然而下。如果翎没有恢复......他猛地打个冷战，刚才那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教他明白，失去控制的翎必然会毁灭所有的一切。
"大哥，大哥......"沉寂的洞中又开始响起翎的呓语。交错的言语，急促的呼吸，在在说明他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中。
一片黑暗中，翎茫然四顾。四周仿佛有瞳瞳人影，窃窃私语。
"别忘了，你是幻影山庄的‘灵'。"
"别忘了我们的话。你是‘灵'。"
"毁了那罪恶之源，这是你的命运。"
"杀了那个人。"
不，不要。
翎的心忽然强烈的抗拒起来。不能杀那个人。他......
他是谁？
为什么我......会心痛？
无法解释的心痛，无法忍耐的心痛。发自灵魂深处的疼痛，让翎本能的拒绝种植心底的命令。
让我走，我要回去......有什么人在等着我......有人在等着我。翎大声呐喊。
然而没有回应，什么也没有，空旷的黑暗，是心之沙漠，吞噬了一切的挣扎和抗争。
放我走！嘶声的呐喊渐渐变为呜咽，翎终于觉得精疲力竭，倒在了虚无之中。
"翎，我的孩子，你要幸福呵......"忽然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过黑暗，"我衷心祈望你的自由和幸福，我的宝贝。张开你的手，牢牢握住属于你的幸福。"
是谁？是谁在为我祈祷？翎那濒临冻结的心融解了。这温暖如母亲怀抱的话语，重新给了他力量。
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
我要亲手抓住自己的......幸福。
我......要回去！
于是，人影散去了，黑雾也退开了。心底那充满恨意的诅咒在阳光下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翎......"耳旁传来了无香的呼唤，翎缓缓睁开双眼，原本烟罩云笼的紫眸，此刻清澄得仿佛两块稀世的水晶。
"大哥，我回来了。我们赢了。"微颤的语调透出难掩的喜悦，历劫归来的笑容更是灿烂得让无香目眩神迷。
一把抱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他，两人仿佛初生的野兽般，纠缠在了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宣示两人命运的交缠。[自由自在]

●圣域 ●
"王，您还没有下定决心吗？"焰阴柔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中，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迦德罗沉吟着，心中交战不已。到底我应不应该掀起这场战争呢？突然的，想见灵的念头无法遏止的蹿了出来。想念她，渴望她，压抑多年的欲望突然冲破了枷锁，再也无法漠视。
百忧居外，迦德罗静静地站着，遥望着昔日的恋人。灵纤细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照下显得更为瘦弱。百忧居中已近傍晚，而圣域主人所处之地却依然是堂堂煌煌。一明一暗，一灰一白，将两人隔离在不同的世界中。
"灵，你......还是不愿打开结界么？" 迦德罗终是忍耐不住先开了口。
王妃的身形略略一僵，刻意的漠然被打破，她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灵，打开百忧居，回到我身边好吗？"孤独了数百年，迦德罗的心再固执也产生了一个缺口，为什么相爱的人近在咫尺，彼此的距离却比天涯更遥远？
"......"灵的心一阵抽痛，想说的话却和眼泪一起干涸在心灵深处。
"灵，难道你还要继续背叛我吗？创立幻影山庄也是，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也是，连吉菲斯的事你也不愿放手么？"
"王，"灵终于开口，悲凉与绝望却迅速弥漫在两人之间，"你还是不明白吗？吉菲斯根本视‘圣域'的一切为梦魇，你放过他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要背叛我？" 迦德罗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灵，还记得我刚创立‘圣域'的日子吗？我们两个胼手胝足，相濡以沫，那些时光是多么的美好......"他无言，她也无言，对彼时的怀念刹那间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原始的世界，生机勃勃的大地，他和她在花海中奔跑，在草丛中打滚，在星光与月华下忘情地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