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无心道:"‘摄魂'是你独创的迷药。普天之下,能救她的只有你一个。不过,你是个恶人,自然不会以自己的血为药引救那个女人。"
"我是个恶人。"徐弑飞快地转身,跑下楼梯,连窗户也忘了关上。
无心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师兄,你是个痴人。"
他拿起徐弑的茶杯,继续品尝着余下的碧螺春,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碧螺春,性寒,伤胃。你知道他不会爱上一个男人。你我都是孤独之人,最后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我是低估你了,"凤慕月皱眉道,"你如何求人求到慕月楼来了?"
段一低眉道:"逍遥楼的大名,在下行走江湖的时候,已有所闻。江湖人道,逍遥楼门下聚集奇人侠士,楼主侠义好客,是当世孟尝。在下朋友身中奇毒,束手无策,望楼主指点迷津。"
金无双拍手笑道:"小兄弟说得对!小凤啊,这小兄弟体质极好,将来定是个武学奇才,如果你不收留他,我就私人收了他当徒弟!"
凤慕月白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道:"金大哥,一个来历不明的徒弟,你要吗?"
金无双愣了一下,挠头道:"这个......小凤,你是楼主,当然是你拿的主意,我只是觉得他天资极佳,正好练我的无双拳......"
凤慕月微笑道:"金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会好好处理这事的,好吗?"那一笑,温柔如春风,吹拂得人心悸动。
金无双居然脸上一红,喏喏地点头。
凤慕月转头问段一:"逍遥楼的所在一向是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段一低头,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凤慕月心中一震,嘴上却道:"这种莽言,就让你找到这了?"
段一道:"逍遥楼这个武林避难所的风气,带到生意上,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慕月楼。"
凤慕月皱眉道:"这仅是巧合。"
段一摇头道:"这是楼主给世人的一个暗示。"
凤慕月眉头松开,道:"这个暗示太隐晦。"
段一道:"慕月楼连跑堂的小厮武功高得几乎隐藏掉所有的内力,能让这些高手心甘情愿当跑堂的,世上只有一个地方。金无双、白立木这些名震江湖的高手,十年前在江湖消声匿迹,躲在一个酒楼里面当大厨和掌柜。除了逍遥楼,哪一间酒楼能容的下这些前辈?"
凤慕月忽然笑道:"就像你隐藏你的杀气么?"
段一倒吸一口凉气,默默点头。
凤慕月道:"你第一天到慕月楼,就很引人注目,因为太不引人注意了。这么不起眼的人,不会踏进慕月楼,除非,是伪装的。"
段一沉默,脊背有点发凉。
凤慕月道:"你眼里的杀气几乎连我也骗过了。不过,你眼里没有情。无情,难以掩盖你的杀气。"
段一低头,道:"楼主精明,在下佩服。"
凤慕月弯腰,轻抬段一下巴,仔细端详道:"但我看错了。明明是个多情之人,为何隐瞒呢?"
段一一怔,道:"在下......也不明白。"
凤慕月目光皎洁如月,仿佛直视他心底,让他升起一股不安。
正在他目光闪烁的时候,凤慕月眼光转到翠竹脸上,道:"她是艳名远播的翠竹姑娘?真是倾国倾城,我见尤怜。"
段一心中一紧,默默点头。
凤慕月眼波流转,柔声道:"你喜欢她?"
情深蚀骨
段一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忽然听得凤慕月朝走廊道:"徐弑,你来了?"
走廊那头,徐徐走来一人,黑色里衣外套深绿中袍,身材瘦削修长,略微驼背,脸带黑纱,眼睛分外明亮,却没有一点温度。他向凤慕月点头,道:"凤大姐正在处理事务,我还是先回避一下。"
凤慕月道:"逍遥楼的事,大家当互相知会,你也过来。"
金无双在一旁却道:"小凤,他不会武功,这样比武的规矩......"
凤慕月打断道:"金大哥。"f
金无双自知失言,当下收口不语。
徐弑于是走过去,一言不发地站在凤慕月旁边,始终没有看段一和翠竹一眼。
看见徐弑,段一心里又是一跳。那天晚上仅是一面之缘,看这人的反应,应该是忘了,当下收回心神,道:"回楼主,如果翠竹姑娘不苏醒,在下会照顾她一生。"
徐弑眼光猛然收回来,冷冷地看着段一。
凤慕月问道:"那她醒了又该如何?"
段一道:"翠竹姑娘愿意去哪里都可以。"
凤慕月继续道:"若她死了呢?"
段一道:"找出下毒之人,替她报仇。然后,到翠竹姑娘的亲人处领死。"
徐弑脸无血色,拳头紧握,伤口渐渐渗出鲜血,隔着面纱冷笑一声。
这一声有点失态,凤慕月、金无双和段一同时转过去看他。
徐弑随即回神,冷道:"小兄弟为美人甘心受死,真是多情种子。不过,将要领死的人,大可不必到逍遥楼来。"
段一一时手足无措。
金无双笑道:"这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少年人的儿女情长,你这个冷冰冰的药罐子懂么?"
凤慕月看了金无双一眼,叹了一声,道:"小兄弟也是出于对翠竹姑娘的一往情深。此情可鉴。徐弑你说重了。"
徐弑不再说话,把手收到身后,偷偷用外袍擦快要滴下来的血。
段一黯然道:"楼主和前辈们误会了。在下对翠竹姑娘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有负于她。"
金无双道:"你觉得对不起她,那就好办了,跟她成亲照顾她一辈子不就成了吗?"
凤慕月看他越说越不象话,皱眉道:"金大哥......"
"无双老鬼,厨房都忙的不象话了,你过去帮帮忙。"一个中年书生在前厅喊道。此人,正是慕月楼的掌柜白立木。
金无双一下子跳起来,骂道:"白立木你这抠门,凭什么叫我老鬼,还指示我干活?我跟你没完。"说着就一溜烟地奔过去找白掌柜算帐。
凤慕月松了一口气,对段一道:"你对翠竹姑娘确实痴心一片。情越深,遭受的劫难越多。只是,我也不敢说逍遥楼能帮得上什么忙。徐弑,你看呢?"
徐弑双手扣在背后蹲下,扫了段一一眼,眼中忽然露出吃惊之色,然后仔细端详翠竹,心里千回百转。这是一张有福气的脸,美丽而不妖艳,睿智又不锐利,难怪阿一会如此爱护这个女人。这张脸和他面纱底下那张脸现在凑在一起,是多么的讽刺?阿一要是看到这样强烈的对比,会觉得多么滑稽?
他是个恶人。他不会做成全别人的事情。毒是他给无心的,跟直接下毒没区别。见死不救,就可以除去段一心爱的女人,但代价是他的剑,和比剑更锋利的恨。
但他也是个懦夫。想到阿一的剑和恨,他从深处感到恐惧。那些被人追杀唾骂的生活里,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别人的恨。所以,这种恐惧,他觉得是因为他怕死。
半晌,他淡淡道:"三分人力,七分天命。"
段一眼里的期望有点黯淡,歉疚地看了一眼翠竹,勉强笑道:"有劳徐兄了。"
徐弑不看他,站起来道:"小兄弟此言尚早,逍遥楼有一个规矩,就是入门前,必须进行一个比试,比试过了方可入楼。"
"比试?"
凤慕月点头道:"对。进逍遥楼的人,首先必须选择楼里的人比试,赢了方可入楼。对手和比试形式都自定。有三次机会挑选对手,输了的话只有死。"
段一认真听着,点头道:"我会参加。"
凤慕月道:"小兄弟,看你选对手的眼光了,明天校场见。"然后转身而去。
徐弑留在原地,冷道:"你的气色不好,勉强提气,若死于他人之手,是咎由自取。"
段一一愣,然后朝他一笑,道:"谢徐兄的关心。"
徐弑转过离开,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救得了心爱的女人而已。"
段一凝视他的背影,那深绿长袍上染上了斑斑血迹,犹如肥美绿叶衬托下妖艳的牡丹,手上厚厚的纱布红得触目惊心。这个冰冷严峻的人,竟然透过浓烈的红色,把他的痛苦传给了段一。
段一正要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忽然一愕,尴尬地笑笑,抱起翠竹,也离开了后园。
仗义相救
"你就只差抓住他,让他找你比试了。"无心朝回来的徐弑道。
徐弑默默翻出纱布包扎伤口。无心抢过去,轻声道:"我来吧。"
徐弑一缩,道:"不用。"无心瞪了他一眼,抓住他的手,细心地包扎起来。纱布在他白皙的手下轻快地舞动,掩盖了源源渗出的鲜血。
"你对阿一用‘摄魂'了?"徐轼冷道。
无心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包扎。
徐弑一手推开无心,又要把手缩回去。
无心还是不说话,一手扯着纱布不放,一手把徐弑的手拉回来,紧紧扣在桌上。
徐弑不甘心,又连番挣扎,挣脱不开无心,反而把纱布缠得更紧,血又开始往外渗。
无心依然沉默,又重新包扎好,才道:"我就要害他,不行么?他现在还没有毒发,你就心疼了?你不是想抱他么?反正他已经中了摄魂毒,只要施以师父的招魂大法,他就会乖乖听命于你。"
清脆的一巴掌,打在无心的脸上。他愤怒地看着徐弑,举手正要反击,手落下来,却捏住他下巴,柔美的唇正好对上徐弑的嘴唇。
徐弑正要推开他,忽然感到一阵刺痛,犹豫间无心已经闪开,退到门口。
"你......"徐弑摸着流血的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心开心笑道:"不要以为只有他才能让你流血,这个就是我给你的伤口。记住了,师兄。"说完就转身下楼。
段一看到一个白袍男子的背影匆匆闪过,当下走到徐弑房门口,叩门道:"徐兄在吗?"里面淡淡应道:"进来。"
段一一进门,却看到徐弑在用棉布捂着嘴唇,愕然道:"徐兄,这是......"
徐弑放下棉布,露出嘴唇的伤口,淡淡道:"不小心磕到了。"
他嘴上的伤口不深,止血之后,只是留下淡红的印记。段一想起刚才那个白袍男子的背影,桌上又有两个茶杯,心下猜想那是情人嬉戏时错手所伤,不足为外人道,当下微微一笑,道:"徐兄日后应当小心。"
徐弑一怔,随即问道:"你担心的是我的伤,还是那位美人中的毒?"
徐弑这一问,正戳穿了他的来意,段一顿时十分尴尬,道:"刚才我见徐兄手上有伤,打算给徐兄送点药,也询问一下翠竹的毒。看徐兄手上已经包扎妥当,我也安心了。"
徐弑接过段一的金创药,心下思绪万千,转身给段一倒了杯茶。沉默良久,才道:"翠竹姑娘中的乃是当年红烛老怪的独门迷药‘摄魂'。"
段一一惊:"红烛老怪不是已经在江湖消声匿迹十多年么?而且他与客栈素无渊源,为什么与客栈作对?"
徐弑冷笑道:"红烛老怪为人势利,阴险毒辣,他的弟子,自然也继承了他的毒辣势利。"
段一想起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喝了一口碧螺春,道:"原来红烛老怪的徒弟做了王爷的鹰犬。"
徐弑脸色一暗,继续道:"红烛老怪醉心于毒药和巫术等古怪玩意。‘摄魂'就是糅合两者于一身。中毒症状如同迷药,中毒者陷入无穷无尽的幻觉中,无法清醒。它不同于一般迷药,时效一过便会自动失效,亦有别于普通毒药,只需服用解药便可以解毒。要解开摄魂之毒,除了服用解药,还必须附以红烛老怪的招魂大法,否则,即使清醒过来,也痴呆如同初生孩童,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
段一道:"难怪徐兄方才说,三分人力,七分天命。但只要找到红烛老怪的徒弟,让他施以招魂大法,就可以救回翠竹了?"
徐弑道:"红烛老怪的徒弟狡猾之至,恐怕一时捉到他。当务之急,乃是调配出‘摄魂'的解药。再说,你是真心希望翠竹姑娘清醒过来么?"
段一本来一心救醒翠竹,但被如此一问,反而愣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碧螺春。冯青研临走时说翠竹已死,乃是客栈对翠竹最后的祝福。那个杀手翠竹已死,醒来的翠竹,忘却前尘,干干净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必一定要她记起过往那些杀人和被杀的片段?他叹了一口气,道:"翠竹姑娘若是醒来,一定会记得我出卖了她。到时,她可能会一刀杀了我。"
徐弑嘲弄道:"那她还是不要记得好了,美人忘却前尘,和你相宿相栖,不是人间美事?"
段一摇头:"但我没有权利决定翠竹的人生,她只有知道自己的过去,才能选择今后的去向。"
"哪怕她会恨你?"
段一道:"翠竹变成现在这样,我其辞难咎。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徐弑无意识咬紧了嘴唇,又有一丝鲜血渗出,念道:"恨我,也是应该的......"
段一见他唇上伤口又再裂开,担忧道:"徐兄,你没事吧?"
徐弑回过神来,舔了舔嘴唇的鲜血,淡淡道:"没事。我不是悬壶济世的良医,要我救翠竹姑娘,可是有条件的。"
段一道:"徐兄尽管讲,段一必定尽力做到。"
徐弑道:"我要一只碧凝豹。"
段一道:"秦大哥曾经跟我提过这种珍奇动物,毛身雪白,有金钱纹,以毒药为食,能除百毒。但是碧凝豹长于雪域高原,与人疏远,甚难一见。"
徐弑道:"见过碧凝豹的人少之又少,它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段一皱眉,道:"那徐兄,你......"
徐弑道:"别紧张,你可听说最近扬州城外的树林里有猛兽咬人的事?"
段一摇头道:"莫非那就是......"
徐弑点头:"我猜测那就是碧凝豹。你给我捉回来,我就调配摄魂的解药。"
段一大喜,抱拳道:"多谢徐兄,我马上给你捉去。"说罢飞一般下楼。
徐弑凝视着段一的茶杯,捧起轻啜了一口,血腥搅乱了碧螺春的清香。
倔强少年
扬州城外十里,灌木丛生,百草丰美,野兽时有出没,树林尽头,是绵绵江水。据猎人所说,最近有白豹游荡,甚少袭人,但灵活狡猾,多次欲擒之不得。
段一坐在树上居高临下,等到太阳下山,却没有看到碧凝豹的踪影。在客栈执行任务的时候,几天的等待和侦察是常事,因此他也不大着急,静静伏在树上,大有和碧凝豹比耐性之意。
想到那位给他派这个古怪任务的徐弑,段一微微一笑。那人外表冷酷,说话尖酸,心地却不坏。他对毒药和解毒之物如此热衷,跟秦轼之定能结为好友。
想起秦轼之,自然而然又思念起大哥和百灵。不知道大哥是否像冯青研一样,责怪他任务失败,毁了天字一号和客栈的名誉?他也想像百灵一样,向大哥撒娇,但这份心情慢慢被封存,被埋藏,只有在无人之时才挖出来怀念怀念。他本来下定决心要辅助大哥,跟随大哥,但从刺杀王爷开始,他离这个目标却越来越远,已经找不到方向。
忽然,下面灌木丛有点躁动,一团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段一心中暗喜,正欲下去捕捉,那白影一缩,又钻进灌木丛中。
段一飞身跃上另一棵树,继续等待。不多时,那小东西果然又出现,动作如闪电般,往西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