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怔怔看着惨碧色的匕首,上面倒映着自己狰狞的脸。他吓得一跳,醒觉过来。
但周围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他不能动一根手指,不能发声求助。难道,这就是死亡?
一只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眉心,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然后有人在他耳边轻叹道:"做恶梦了?连睡觉都皱眉。"
睡觉么?段一挣扎着起来,却还是困在黑暗中。
那人拨开段一散乱的头发,叹息道:"‘摄魂'若加以内力催动,毒入侵心神,幻觉丛生,无法自拔。我吩咐你不要乱心神,不要动真气,怎么一句都不听?我用赤绵针封住你的内力,你竟然把它冲开了。一听到程锋,马上心神大乱。阿一就这么喜欢他么?"
段一依稀认出,此人应该是徐弑。可他一向说话冷峻,怎么此刻却宛如对挚爱之人般温柔?莫非这也是幻觉?
徐弑轻轻退去他的上衣,包扎完腰间的伤口,道:"这里没有大碍,但内伤加上‘摄魂'毒,却无药可救。"
要死了么?段一心中一阵悲怆。他知道自己不得好死,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客栈的叛徒,还未搞清事情原委,却撒手人寰。他是杀手,却含冤而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真是窝囊透顶。
徐弑轻抚他腰间的伤口,道:"能够救你的,只有我一个。因为我一定会救你,所以你才不珍惜自己?"
说完,段一感到一股滚烫的液体流到他嘴里,略带咸腥,是血的味道。他大惊,然后嘴上又被塞了一些药丸,却咽不下去。两片冰凉细薄的嘴唇轻轻压在他唇上,滑腻的舌头轻轻把药丸送进了咽喉。嘴唇的触感,让段一心中一跳,欲再品尝确认,徐弑却已缩了回去。
徐弑坐到他身边,把冰凉的手平放在段一胸前膻中穴上,道:"你为了程锋,可以做任何事。我也一样,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段一忽然一惊,正想起什么,一阵温暖的气流从膻中穴,流遍全身。真气如同一股清流,冲洗受伤的经脉,涤净心神,缓缓冲散脑中黑暗的气团,整个人顿入开阔清明的境界。
真气温暖而轻柔,如情人的怀抱般包裹着他。无数生命中的伤害和心结在他脑中掠过,都如同过眼云烟,随风而去。除了大哥,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如此安心的感觉。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幸福?
徐弑看着床上的人脸色渐渐红润,眉头也渐渐松开,露出宽慰的笑容,但一阵钻心的痉挛马上如雷击般侵袭过来。他猛然缩成一团,一手无意识地紧紧扯住床帘,一手想抓住段一的衣襟,却控制住。
疼痛如同汹涌的巨浪,轮番向徐弑袭来。他蜷缩在段一旁边,全身已经为冷汗沾湿,牙关轻轻哆嗦,传送内力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忽然,一记冲击狠狠打在他胸口,他再也承受不住,晕阙在段一胸前,床帘也随之落下,轻轻覆盖在两人身上。
段一突然感到一个冰冷的身体随着床帘摔在自己身上,真气也嘎然而止。恐惧如闪电般流过全身。他努力张开眼睛,看看他怀里虚弱的徐弑,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不多时,怀里的人开始挣扎着起来,又摔回去,只能软瘫在段一胸前,细细地喘气。他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凉飕飕的。
疼痛接连袭来,但徐弑却宁愿时间停留在此刻,永远不流动。他用力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着,段一却看不见。
真气还是持续输入段一体内,黑色的幻觉似乎也越来越淡,但徐弑的身体也越发冰冷,甚至连颤抖也停止了,只是微弱地起伏着。
段一的血液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凝固,心里大喊:"徐大哥,不要这样,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徐弑的脸贴在他胸前,嘴缓缓动了两下,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真气把黑团冲得只剩一点的时候,徐弑开始咳嗽,滚烫的液体撒在段一的衣服上,渗透到他胸口。
段一想从床上跳起来,想打开徐弑输送真气的手,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想把他送到凤慕月那里救治,想阻止他再这样伤害自己,想......他心急如焚,却连跟手指都动不了。
"为什么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挽回的机会?"段一心里悲叹道,不觉眼角渗出一滴泪。
徐弑慢慢爬上去,颤抖地擦去那滴泪,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额头贴上他的脸,缓缓摇头,似乎在说:"不要哭。"
段一哭得更加厉害,但喉咙连个哭音都发不出来。
徐弑咳了一声,身体猛烈一抖,又一股真气涌进段一体内。那股真气牵动段一自身的内力,朝黑团攻去。
段一心领神会,会聚全身真气,跟着它猛地冲向黑团。两股真气交汇成一股,一下子把剩下的黑团冲得烟消云散,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对方怀里。
兄妹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段一迷糊中觉得胸口一轻,什么东西被移走。张开眼睛之时,徐弑已经不在,只有凝固的血迹留在衣服上。一个银衣人抱着昏迷的徐弑,从窗口跳了下去。
段一心中一紧,顾不得自己重伤初愈,紧跟着银衣人跳了下去。
银衣人知道有人跟踪,明显加快了步伐。他的轻功极为诡异,目测的速度不快,却是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步法变幻莫测,犹如海中之鱼,以为赶上他之际,他身影一摆,又马上抛离。
此人轻功盖世,段一又大病初愈,追了十几里也只能保持距离,无法靠近,情急之下朝那人扔了一块梅花镖。
那人身形忽然下坠,轻巧避过了梅花镖,回头朝段一挑衅一笑。那张脸,段一再熟悉不过--正是那个害翠竹昏迷的无心。
"是你?你要对徐大哥干什么?"段一怒道。
无心嘲讽一笑,脚步走得更快。e
段一一口气发了四枚梅花镖,一心要把他捉住。谁知无心竟然借助梅花镖的冲力,一下子滑出几丈远,眼看就要逃脱。
忽然听得一声怒喝,一个黄色身影落在他身前,举剑朝他肩膀削去。
此人剑法甚为简练,下剑快而狠,剑剑取人要害。无心躲避得更干脆利落,即使抱着一个人,也没有让她沾到半片衣角。两人一攻一避,身形都极为敏捷,远远只见一道银光一道黄光交织一起。
但段一如何看不出黄衣人剑法的来历?尤其刚刚那一声怒喝,令他身心一震。他马上冲过去,助那人一臂之力。
那黄衣人见他走近,失声叫道:"一哥哥!"
无心微微一笑,迅速伸手点黄衣人的穴道。
段一举剑挡在黄衣人前面,无心手一缩,身体又滑出几丈远,立在一棵竹子上面。
黄衣人又惊又喜,搂着段一的脖子道:"一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段一心中也十分欢喜,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无心和他怀里的徐弑,道:"百灵,我们先联手把这人擒住。"
百灵眼睛弯成月牙状,道:"好。"说罢两人同时攀上另一棵竹子的顶端。
无心冷冷地看着他们,玩弄着徐弑的头发,道:"我杀他如探囊取物。他救了你一命,你就这样回报他么?"
段一犹如被人打了一记重拳,定定地立在竹尖。昏迷的徐弑,把脸深深地埋在无心怀里,单薄的肩膀仿佛一捏就碎。段一心中绞痛,脱口而出道:"不要!"
可是百灵早已跃过去,一剑刺上他面门。
无心折断一根竹子,单手隔开百灵的剑。竹子马上被削成尖细的两段。他顺势把竹棒尖利的一端朝百灵胸前刺去。
百灵大惊,连连后退几步,所幸无心无心伤人,见一招得手,转身欲逃。
段一和百灵急道:"休走!"复又冲上前去追赶。
无心充耳不闻,从身后远远抛出一个药瓶,道:"配好的解药,给那个美人服用。"
段一大喜,连忙后退去接,谁知那药瓶抛得极远,待接过之时,无心早已不见人影。他和百灵周围搜查,却再也不见两人。
百灵垂头丧气道:"那人怎么跑得这么快?"
段一心里也空荡荡的,却安慰百灵道:"没关系,我们兄妹重逢,又拿到了解药,应该高兴才对。"嘴上这么说,手却抖的很厉害。
远在几里外的无心,见后面没有追兵,停下来坐在竹林里,连连喘气。待到气息稳定,他轻轻解开了徐弑的面纱,怜惜地抚摸着那张已经消肿的脸。狭长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细薄的嘴唇,尚带着少许未消的脓包,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那个毁容避难于逍遥楼的徐弑,正是秦轼之。
"金蝉花的毒,从脸转到五脏六腑。可惜你拼了命去救他,却连翠竹的解药也比不上。只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无心紧抱着秦轼之,亲吻着他的嘴唇,似乎想把全身的温暖都传给他。
段一和百灵回到逍遥楼,把解药给翠竹服下,两人不再言语,紧紧抱在一起。
百灵低声啜泣,段一轻拍她脊背,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过了良久,百灵才停止哭泣,抚摸段一的脸颊,道:"一哥哥,你过得好吗?"
"嗯,挺好。"段一不自觉拽紧了胸前的血迹。真的好么?从刺杀王爷开始,一切都仿佛超越他的控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但每一步走下来,却仿佛掉入一个网里,越缠越紧,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撒谎!你不要再骗我了!"百灵一把推开他,秀眉紧锁,小嘴撅起,月牙眼睛里又是心疼,又是幽怨。她指着段一胸口的血迹道:"那你说,这是什么?还有这位姑娘是怎么受伤的?"
段一一怔,紧紧按着胸口,苦涩道:"这是徐大哥留下的血迹。都是我害了他们。翠竹听信了我的错误情报,差点丧命。徐大哥舍命救我,我却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奸人之手。"
百灵歉然道:"一哥哥,你别紧张。我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什么都藏起来,我很着急。"
段一抚摸她细软的头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百灵忽然跳起来,在他胸口捶了一把,嗔道:"你怎么照顾自己?你可知道全客栈的伙计,都把你当作叛徒,想把你千刀万剐?"
段一一疼,急道:"这其中必有误会,难道你知道?"
百灵一屁股坐下来,叹道:"自从你接王爷的单子失败之后,客栈和王爷党一直势如水火。王爷那个狗贼死了好几个大官,我们客栈却死了几十个伙计。"
段一心下骇然,没想到客栈和王爷的斗争,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百灵继续道:"扬州分舵,更是一夜之间被连根拔除。"
一波又起
段一震惊道:"冯夫人和扬州分舵不是成功撤退了吗?况且扬州分舵高手云集,怎么可能一个不剩?"
百灵摇头道:"他们正欲逃出扬州之时,被人伏击,为首一人精于用毒,一下子竟然制服了所有伙计。那狗贼下毒手法极为隐秘,剑法也十分狠辣,已经杀害了无数伙计。而且,他还说自己就是段一。所以,大家都认定了你就是客栈最大的叛徒,都在追杀你!"
段一的心已经拧成一团,道:"大哥呢?难道大哥也相信?"
百灵道:"大哥自然不信,但他在客栈的声望已经......唉,也不能干些什么。所以,我就独自跑出来查个究竟,大哥也默许了。我追查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冒充你杀人的奸贼。"
想起大哥的信任,段一心中一暖,道:"大哥......他还是相信我的。可是我又连累了大哥。"
百灵撅嘴道:"他相信你有什么用?他连给你一个清白都不能!"
段一摇头道:"大哥有他的苦衷。我被人陷害,日子最难过的,就是大哥。"
百灵忽然把段一抱得很紧,低声道:"一哥哥,你总是为别人着想,那自己怎么办?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疼。"
段一黯然道:"我想保护你、大哥和徐大哥,可是什么都做不了,总是连累你们。"
百灵玉手轻轻扳过段一低下的脸,正对着自己,脸颊泛起红云,摇头道:"傻馒头,喜欢一个人,怎能说连累?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
段一看着百灵温柔的眼波,猛然明白那天晚上徐弑眼里的柔情,不是幻觉,而是他错过的真实。那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哪一个不是为了他?为什么他到现在才知道?知道了又为什么如此轻易弃他而去?抛弃他后又为什么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一哥哥,你要干什么?"百灵见段一忽然站起来欲跳出窗口,扯住他的衣角惊道。
"我......我出去走走。"段一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百灵眉头紧锁,正欲说话,翠竹的床里传出一声呵欠,两人连忙跑去探望。
床上的翠竹睁开了眼睛,脸色红润,尚且带着几分睡意,又打了一声呵欠,仿佛只是睡了一场很久的觉。
"翠竹姑娘,你醒了?"段一喜道。
翠竹瞪着段一半天,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面。
段一一愣,柔声问道:"翠竹姑娘?你可认得我?"
翠竹缩在被窝里,道:"不认识!我那天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用针打我......不要......"
段一坐在床边,心想可能他和无心长得相似,所以翠竹认错了人,黯然退了下去。
"翠竹睡了这么久,一定很饿了吧?先吃点东西。"百灵从桌面拿了一个包子,笑盈盈地递给翠竹。
半晌,翠竹钻出来偷看了一眼,看到百灵笑眯眯地看着她,疑惑地接过包子,试探着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把包子吃光了。
百灵眼睛弯成一弯新月,摸摸翠竹的头道:"翠竹好乖啊!"
翠竹不再躲避,瞪着天花,傻傻地笑起来,眼角的泪痣闪烁着昔日的风华,动人心魄。
百灵不禁道:"翠竹长得好美啊!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段一叹了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到花园详谈。"
"那个恶贼竟然使用这么厉害的迷药,把翠竹姑娘害成这样,这笔债,客栈一定跟他算清楚。"百灵咬牙道。
段一苦涩道:"若不是徐兄舍命相救,此刻也是生死未卜。"
百灵握着段一的手,道:"一哥哥,你不要再自责了。徐大哥救你,是他自愿的。所以,你应该更加珍惜身体,不要只想着别人,不要再让我和大哥担心,好不?"
段一正要点头,却见花园门口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提着一个小木桶,轻手轻脚地走来。那人看到百灵和段一,先是一愣,看了段一一眼,就低头走到兰花中间。
"慧师姑娘这么晚还不休息么?"段一微笑道。
"睡不着,过来浇浇水,没有打扰你们两个吧?"慧师扫了他们两个一眼,打了个呵欠道。
段一正要解释,百灵却抢着道:"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在聊近况。"
慧师眉毛一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过去浇花。
百灵却满脸通红,道:"一哥哥,我要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说完就跑了上楼。
段一有点尴尬,正要回去休息,却听见慧师道:"今天那场比试,后来怎样了?"
段一一僵,却没有说话。
慧师见背后没有应答,转身去看,却见段一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纤瘦的脊背轻轻起伏,仿佛在抽泣,奇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段一擦干眼泪,道:"徐大哥损耗内力救我,身受重伤,刚才被奸人掳去,生死未卜。"
慧师一惊,往后一退,正好踏到兰花盆里,脚步一下不稳,往后摔了下去。
段一听得背后一声闷响,慌忙回头,慧师却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不过摔到地上,怎么到现在还没醒?"赖孟平在慧师床边团团转,焦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