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南见他放下酒杯,便问:
"可是酒水不好?"
谢凌摇头,笑得更是开心:
"我是在想,顾公子大费周章请我们来做诗对联子,在下没有一点表示,也太对不起这桂花酿了。"
"对!这酒是绝品,香浓醇厚。"李扬舟很顺溜地接口,丝毫不觉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
"你又没喝,怎知这酒醇厚?"谢凌颇有些感兴趣的看着他。
"在下不才,这等好酒,光是从香气判断便可知。桂花酿是用桂花与糖慢慢融解而得,与糖的选取和桂花都有很大关系,这桂花香气并不是扑面而来,不仔细闻并未觉如何。而一旦沾衣嘛......大家可以闻闻衣袖。"
众人抬袖一闻,果真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谢凌似乎在思考什么事,低头不语,半晌抬头看着李扬舟,
"敢问这位公子大名?"
李扬舟正俯身细细闻着杯中的美酒,闻言一震。大家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都有些生气。
顾斐南无奈干咳了一声,李扬舟猛然抬头,拍手笑道:
"八月十五桂花正香时,采了来封好,待到冬日汲取梅花山的露水来敷面,顾家的女眷们一定会很喜欢。"
顾斐南脸色一变,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瞟了一眼谢凌,扯出一个笑容,挑了挑盘中的河蟹,道:
"这蟹是今日破了冰捞上来的,大家来尝尝?"
谢凌不动,只看李扬舟说道:
"既然好酒须慢品,咱们今儿也不用急了,先来接对子,第一个接出来的就赏一杯。若是三次没接上的,那就出局,再不可碰桂花酿。公子觉得如何?"
李扬舟看着谢凌一双凤眼上挑,分明已将自己当作对手了。
惊艳
第六章 惊艳
谢凌看看盘中的螃蟹,随口念道:
"螃蟹浑身甲胄。"
众人无不意外全看向李扬舟。
李扬舟眨眨眼睛,似乎很是为难。
谢凌身后的公子哥儿们发出了窃窃的笑声。
李扬舟脸不红心不跳,将螃蟹腿夹上来,放在顾斐南的碗里,表情十分正经。
"顾少爷是主人,一年之初,好兆头怎么也不能被我抢了去啊。"
他这话说得在理,众人目光顺势移到了顾斐南那边。
顾斐南脸色一白,心里腹诽了几句,心想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当下接道:
"蜘蛛满腹经纶。"
谢凌点头赞叹,顾斐南很得意地喝下了一杯酒。
对了一圈下去,只有李扬舟一人埋头吃东西,一副狼狈恶鬼像。
谢凌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本是想刁难这个人,让他知道点厉害,而他竟然愿意放下这桂花酿......看他埋头吃得昏天黑地的样子,谢凌不禁恶从胆边生,
顾斐南看在眼里好不高兴,他肚子里的弯弯曲曲就是想着怎么让李扬舟出丑,当下开始煽风点火,
"扬舟,饭菜可好吃?"
李扬舟从盘盏间抬起头来,含糊答道:
"多谢顾少爷款待。"
顾斐南心里冷哼一声,道:
"不如我们玩个更有趣的。"
谢凌微眯了眼睛,问:
"待要怎样?"
"现在寒冬腊月的,不如......输的人脱了外衣,绕着这庭院跑一圈。"
顾斐南笑得双眼晶亮,谢凌一群人也附和说好,各怀鬼胎。
"公子,这次可不能推托了吧。"
李扬舟这个人,素来是脸皮极厚的,
"让我作这些,不如让我去跑跑......我正嫌冷的紧。"
众人蓦的脸色铁青。z
这庭内四周都搭了厚厚的帘子,屋内又生了火,李扬舟分明是耍他们呢。
谢凌一个气结,道:
"昨日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
扬舟笑了笑,对答如流:
"谢公子怎知我作过这些事?"
顾斐南正吃着菜,忽然一滞,险些呛出来。
谢凌却双眉一吊,狠狠一拍桌子,恶狠狠地站起身。
扬舟吓得弯腰抱头,口里却吟道:
"他年攀桂步蟾宫必定有我!"
谢凌与顾斐南均是一愣,却见扬舟从桌下露出头来,弯月般的眼睛笑得越发可恨,
"我错了......是有你们......没有我......"
一顿筵席,吃得不欢而散,李扬舟最后更是让谢凌的脸色犹如打翻的染缸。
送走了谢凌,顾斐南正要回屋,却听见李扬舟在身后叫他。
"......"
顾斐南挑眉,
"何事?"
"那个桂花酿,能不能......"
顾斐南呵呵一笑,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看着李扬舟受挫的表情,顾斐南心里可谓是快活非常。
不料李扬舟气呼呼念着:
"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府大人,茶话须臾,只解道说几个是是是。"
他这分明是讽刺顾斐南对谢凌的恭敬。
顾斐南扯了一下嘴唇,心里却也惊了不小。这李扬舟到底还是个大家子的!
李扬舟兀自摇摇头,又道:
"老树千年,昙花一现。"
他似有所指,转身离去,片刻间,便被层层梅枝掩去了萧瑟的背影。
顾斐南当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并不清楚这个名叫李扬舟的人,究竟曾经有着什么样的繁华。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无耻厚脸皮的无赖。
即便是这样,顾斐南还是鬼使神差的放了一坛桂花酿早他屋里。
说白了,他好奇。
如果说,昨天顾斐南还对李扬舟存有一丝好感,隔了一日,而今的李扬舟还是那个让他磨牙的李扬舟。
顾斐南铁青着脸,看着围住李扬舟的下人们笑得前伏后仰,吵得人心烦。
"你们干什么去的?!还成不成体统!"
顾斐南暴喝一声,震得女子们埋头散开。
"没见本少爷正在睡觉吗?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好歹我们顾家也是有名头的,怎容得你们在此胡搅!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懂不懂。"
婢子们相互看了一眼,都低头不语,顾斐南抬头看见李扬舟身着一件青色袄子,眉色显得淡远宁静,五官的确算是很清秀的人。但由于心生嫌恶,随口道:
"井底蛤蟆穿绿袄。"
李扬舟看了看周围,道:
"少爷说得是......少爷说得是......我这就离开。"
顾斐南看见李扬舟走远,神色稍霁,刚要回屋,听得远处扬舟的声音飘到耳朵里:
"左和尚右尼姑清静何为清净。"
下人们听不懂,不解的看像顾斐南。
顾斐南又被扬舟将了一军,看着下人们疑惑的脸,冷冷低吼一声:
"还不快做事去!"
真是浪费了一坛子的好酒!
第七章 寝难安
顾家才大势大,每逢除夕便要请戏班子到自家院子唱一出,再往闹市里唱一出,还拨些款出来接济贫困的乡民,虽说大家都道这是顾府做的面子,但仍旧是趋之若鹜。
谁不知道,一到临近年末,顾府便要包了陈越芳的场子,要想见这名动京城的妙人儿,还真是不那么容易。能占到前席的,无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势的人,一种是有财的人。下层的老百姓当然就只能远远观之。
扬舟对这种场面表现得相当不满意。
所以,顾斐南很理所当然的怒了。y
"李扬舟。"顾斐南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能好端端坐在这里看戏,还有什么怨言。"
"不多不少,有那么一点点。"扬舟笑得春风满面。
"那好,有劳李公子到那上面去。"顾斐南抬手一指远处的老枯树,咧开嘴笑了。
顾斐南说得没错,这戏台子附近挤满了人,还就只剩那棵老枯树上还有空枝,其他的都被一群野孩子给占了个满。
李扬舟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将方才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这里好,鄙人就坐这里了......"
顾斐南冷笑,痞子就是痞子。
今日,陈越芳出得是长生殿。
贵妃醉酒,那样酒醉后的憨态媚态,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锣鼓声声,明皇缓步迈向前台,胡须一捋,台下掌声震天。唱了一曲过后,人群明显焦灼起来,伸长了脖子眼睛盯着舞台,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锣鼓声一变,一群宫婢依次走出,在他们的簇拥下,陈越芳翩然出场,那般含笑含媚。
"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
他长袖一拂,潋滟双目一一飞过人群。
人群骤然起哄,不说那群纨绔子弟,连树上的孩童也吹起了口哨。
"喂......"李扬舟拉拉顾斐南的袖子。
被吵了雅兴的人很不客气地回瞪过去,干什么?!
"这个陈越芳......我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
"你?"顾斐南毫不掩饰轻蔑之意,"不要说你,就是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和他有私交的不过尔尔,当然,不才算一个。"
李扬舟忽略他的得意之色,道:
"我在京师确实见过他,不过那时候......"
不过那时候......剩下的话,李扬舟没有说出口。
"说笑,他成名不过近年,之后嘛......"顾斐南上上下下打量他,"岂是你有机会攀上的人。"
扬舟听后并不生气,垂目一笑,长睫顿时染开一片墨影。顾斐南心悄然一颤,却马上回过了神。
小子长得是不赖,只是这种人......当然是比不了台上陈越芳的一根脚趾头了。
两人不语看戏,不多久,正到高力士无奈劝贵妃道:
"告娘娘省可闲烦恼,百纵千随真是少,莫说梅亭旧日恩情好,就是六宫中新窈窕,也只合佯装不知晓,直恁得破功夫多计较。"
"不是奴婢擅敢多嘴,如今满朝臣宰,谁没个大妻小妾的,何况富室豪门,也有个侍婢通房啊。"
贵妃悲恸欲绝,斜眉上扬,起身呵斥。
众人无不感动。
顾斐南惊愕地发现,映着满眼的红灯笼,李扬舟脸上一片水痕,尤其显眼。
那神思看似已不在此,竟飘得悠远了,一双秀目蓄满泪水。
顾斐南不禁呆住,看个戏,也用不着这般罢。
当李扬舟惊觉的时候,顾斐南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他惶然起身,手忙脚乱的挤了出去。
今夜是除夕,顾斐南与家人自然是要团聚的。可这个时候,哪里轮得上李扬舟。
他本就是一个落魄的人,更加上寄人篱下,只得一个人趴在窗口看风景,顺便听听外面震天的鞭炮。
恍惚中,他就如回到了从前。
一连数月灯不熄的盛况。
李扬舟摇摇头,摸摸桌上的桂花酿,道:
"柳兄,只可惜你......"
"可惜什么?"顾斐南的声音陡然响起,李扬舟一时有些错愕。
顾斐南毫无顾忌的走进门,抬眼瞥瞥那坛桂花酿,见封泥完好,失声道:
"你竟没喝?"
李扬舟不满的哼哼,"在下认此为最美之一,岂能暴殄天物。"
好个不识抬举的人!
顾斐南又是一阵怒火上窜,他总算明白了,他俩过真就是八字不合。见面不吵架的日子真的是数都数不出来!
再说自己真是犯了晕了,好好的节日不过,怎么跑到这么个冷冷清清的别院来受气。
二话不说,顾斐南拔腿就走。
"等等......把这坛酒喝了吧......"
李扬舟笑了,一双眼睛笑得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光鲜。
顾斐南才发现,自己还真的是受不了这双眼睛。
他明明总是在笑,可是却让人气的牙痒,很想上去痛打他一顿。
可他不笑得时候,就像方才那般让人不得不挂怀。
思及至此,好像每次都是他主动招惹这只带刺的兔子
这只看似无辜的兔子。b
"这酒......不是要送给那个什么柳兄的吗?"
扬舟僵了僵,既而又恢复了笑容,
"不,还是我们俩喝了吧。"
第八章 越芳
顾斐南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跟李扬舟喝了一个晚上,喝得不省人事。他还来不及询问一切,就被灌了个饱。其实,这好像也是他自己的错,非要跟扬舟比比酒量一较高下,结果不言而喻。
另一边的扬舟,也是半斤八两,但好歹还有一丝清明。大冷天的懒得驼着顾斐南回去,索性就把他扔到床上,和衣挤在一起睡了过去。
满屋子的桂花气息萦绕不散,怕是闻闻都会沉醉半分。
在那个季节,明月满轮,笑语晏晏,也是这样的桂花香气,从前院一直飘到后院。
或许是很久没有人陪他喝酒,很久没有人陪他一起醉。
扬舟低喃出声,几不可闻:
"娘......柳兄......"
桂花香气轻轻浮在扬舟鼻尖,停在唇角,然后伴着他沉入梦中。
"嗯......"顾斐南全身酸痛的醒了过来,撩开被子,一摸,睁眼......
李扬舟!
对了,他被灌醉了,然后......没有回梅苑,再然后......
居然被他灌翻了,自己的面子还往哪搁?
无奈咳嗽了一声,没料到扬舟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咕噜着:
"正月初一啦。"
不解其意,顾斐南瞪着他。
扬舟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道:
"初一不是要拜年么?顾夫人她......"
李扬舟话还没说完,见得顾斐南套了件外衣就往外冲。
阳光透进格窗,静静混入了桂花的香气。
顾斐南匆匆赶到梅苑,正好撞见管家顾七。顾七见他穿得单薄,思忖着昨夜不见人,多半是找姑娘去了。自家这个主子,还真是耐不住寂寞。心里偷笑,道:
"夫人正遣我去找您呢。"
"忙你的去吧。"顾斐南摆手示意他,说话间已经闪身进房。
顾母和几个大丫头坐在堂上说笑,面前摆了各种布匹金银,想是正在打赏。
大家看见他进来,都起身作福。
"少爷。"
顾斐南笑笑,道:
"母亲莫怪,我不小心睡过了些。"
顾母吹了吹茶,倒没说什么,又打赏了些东西给婢女,才对他说:
"今儿个翔月班子要来唱一出,你去准备准备,别坏了规矩。还有......"
顾母看看丫头们,等大家都识趣退下后,她拉着顾斐南的手轻轻拍着,叹了口气:
"答应娘......那个李扬舟......别跟他走得太近。你不是也讨厌他么?"
其实,顾斐南早有疑问,憋到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问:
"既然娘讨厌他,那为什么......"g
"为娘的不是讨厌他,而是......而是......"顾母闭闭眼睛,将手从顾斐南身上移开,"听娘的话,没错的。"
"......"思索良久,顾斐南起身。
"娘,我先下去忙了,还有几个应酬。"
顾母点点头,等他到了门口,又叫住了他:
"斐南,好好加一身儿衣裳。"
冬日阳光很清冽的照在顾夫人身上,眼神切切。
他忽然惊觉,原来,母亲也老了。
顾斐南应酬了一顿酒局,下午便请陈越芳来到顾府。专门腾了间空房给他。
" 越芳,今儿个演什么?"
如今陈越芳正红在顶上,一切得听他说了算。
"连环计。"
陈越芳卸下大麾,递给跟班,笑得一派平和。
顾斐南点头应了一声,道:
"英雄美人,正合了你的名声。"
陈越芳哈哈大笑,一双美目吊得老高,
"顾大公子,什么英雄美人?真是折煞了陈某。"
"哪里,哪里,越芳敢说自己第二,岂敢有人说第一?"
顾斐南本是个浪荡子弟,起初也是怀着调戏陈越芳的心思。不料正巧遇见陈越芳冷对金银,笑得大家尴尬不已。至今,他犹记得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