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够脏的。"
顾斐南懒得张口,闭眼欲睡。
"姓顾的,你不饿啊?"
他这一提醒,顾斐南才觉得腹中空空,却又咬牙不开口,只管睡过去。
李扬舟晃晃手里的馒头,
"你真的不吃?"
"我从不吃这等粗食。"
"粗食?馒头乃时间最为纯朴的食物,你竟然说是粗食?比起琼浆玉露更可口。好好,你不吃那就都是我的,待会儿你可别求我。"
扬舟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嚼得好不开心。顾斐南也是个倔强的主儿,愣是死不开口。无趣之下,扬舟只能自顾自说话,
"看到没,虽然这屋子够破,但好歹也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所以就当还你食宿费了。"
"喂......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啊!"
......
真够毅力,李扬舟暗想,但实在是无聊至极,便起身出去溜达了一圈。
这一圈不久,回来之后,顾斐南已经不见踪影了。
扬舟惊愕,看看他那木匣子还在,又渐渐放下心来。
等到天黑,他实在是等不住了,只好摸黑出去寻找。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顾斐南压根儿没走远。就在门口不远处树下,顾斐南靠坐在那里,神情呆滞。
顾斐南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嘴唇一开一阖,却吐不出一个字。
扬舟哑然,陪他坐到天亮。
两人眼睁睁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就这么蹦了出来,扬舟终于打破了静寂。
"你难堪么?"
"难堪。"
"馒头你吃么?"
"吃。"
"那就回去吧。"
早晨的阳光还不毒辣,只温柔的划出两人的浅影。
顾斐南吃的很急,几乎是硬塞进去。
扬舟像是想起什么,托腮神游,
"难过也罢,难堪也罢,都是一时,人久了,谁还记得,你说是不是?"
顾斐南继续咬着馒头,起身将木匣子拿过来打开。
里面躺着半片陈旧的梳子,旁边有一张纸。
上面写着,吾儿,速去寻林甫。
扬舟见了,背上一凉,脱口而出:
"林甫?"
顾斐南愕然看着他,含糊不清的问:
"你认识?"
化成灰也认识,扬舟本想这么说。
可心底的仇恨似乎已随着逝去的岁月而消磨了许多,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当一缕阳光抚过扬舟的面颊时,他露出了一丝顾斐南永生难以忘怀的笑容。
"我们去杭州罢。"
江南烟雨
第十四章 江南烟雨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苏杭清秀风雅,夏有夏的清新,冬有冬的沉韵。无论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论起苏杭,谁不是满脸沉醉。
这里是李扬舟出生的地方,淡远的山,微抹的云。
自从被抄家之后,顾斐南很少笑,即使是在这闻名四方的西湖前。
扬舟时常笑话他,笑他傻。
还有什么放不下?
"喂,你好歹给点面子,对着这般美景,你倒是笑一笑啊。"
"......"顾斐南打定主意不去看他。
他是落魄了,他是不能昂首挺胸的跟他说了,不能跟他说,你这个无赖。
那时,他是顾家的大少爷。
现在,他是流落四方的顾斐南。
谁还会尊他?
扬舟斜睨了他一眼,挑了根柳枝轻轻晃着,
"顾斐南,你不是要找林甫么?"
那柳枝就这么在他眼前晃,绿茵茵的可憎。
"他在哪?"
"就在西湖边上,春水阁。"
春水阁,西湖最大的酒楼,古雕层叠,气韵深沉,却起了这么一个与之极不相称的名字。
春水不醉人,安得人自醉?
顾斐南看着紧闭的大门,还有大门上的封条,已经不是用悲恸可以形容了,更多的是迷茫。
前路究竟为何?
"现世报。"扬舟轻声吐出几个字,惹得顾斐南心惊肉跳。
母亲临终前,就是抱着他哭喊着这三个字。
哪里来的现世报?
他是个纨绔子弟,有母亲打理商号,从来不上心。
今日落魄,竟浑然不知其中缘由。
他摸出半片梳子,反复摩挲。
月牙般的梳子,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漆水已经脱落,露出了内里的木质。
"看来,你母亲也经常这样抚摸它。"
扬舟坐在台阶上,仰望着顾斐南。从逆光看他,更显得瘦削。
顾斐南收起梳子,道:
"李扬舟,你走吧。"
扬舟低笑,
"我也没想多留,可惜......我这个人向来有情有义,偏就见不得别人这般堕落。"
"哼。"顾斐南冷笑,"你不走?难道还要继续看我的笑话?"
"我不介意。"扬舟纯善的望着他。
有那么一刻,顾斐南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倒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我会就这样下去?!我告诉你,有朝一日,我定要找出陷害我顾家的人,将他挫骨扬灰!"
扬舟摇头,睫毛微垂,眼神忽然黯淡下去,洒下一片墨色阴影。
"陷害......岂知......?好吧,就算你找到了,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弯折柳枝,将它围成圆形,轻轻放在春水阁的台阶上。
"他是天。"z
扬舟拍拍手上的灰尘,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眉眼慵懒。
"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养活自己吧。"
顾斐南现在处处得受扬舟的接济,心里很不甘心,兼又赶不走他,颇为头痛。
窗外一梭烟雨,细蒙蒙清灵灵。
屋外的瓦被润的光亮,屋里的人却心里蒙尘。
"李扬舟,你为什么不走?"
"嘿......我不是说了么,我这个人向来......"
"停!"顾斐南打断他,此人依旧无赖至极,"我身无分文,你和我在一起,早晚是饿死街头。"
"咦?"扬舟惊道,"你怎么也会关心人了?"
顾斐南愠怒,y
"谁关心你这种人,我就是不想和你为伍!"
扬舟抄着手,靠在窗棂旁,笑出声来,
"你要去找林甫?"
"此乃母亲遗言,有何可笑?!"
"哈......你也不看看,春水阁被封,想必与你母亲的事脱不了干系,难道,你还想惹得一身腥?"
"人情淡薄,李扬舟,你正是这种人。"
扬舟失笑,
"顾家大少爷。"
只是淡淡几个字,刺得顾斐南如坐针毡。
"人情淡薄,你说的没错。人不仅淡薄,还要伪作热心般的淡薄。"
顾斐南无话。
"我告诉你吧,林甫为人尤其凉薄,我更相信他现下正在黄泉地下开他的春水阁。"
顾斐南沉默,
"我一直想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扬舟笑了笑,趴在窗口,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
"我知道的只是过去,而我,并不想记起。"
雨水琮琮,风婉转勾起扬舟的额发。
"顾斐南,你不需要知道我的过去。"
顾斐南愣了愣,扬舟的瞳孔很黑,犹如天空上浓墨流转地乌云。
"啪!"
扬舟趁其不备,一掌拍向顾斐南。
"走吧,有个地方,能够收留我们。"
顾斐南听着扬舟放肆的笑声,摸摸脸颊。
一片湿润。
这雨水,真的很冷。
扬舟的手,应该也很冷。
第十五章 辗落成泥
身上没钱的顾斐南,没有多说话的资格,只能乖乖跟着某个自称本地人的扬舟瞎晃。
就这么瞎晃着,不知不觉晃出了老本,晃到了窑子。
妓院,永远都是灯火辉煌,不论造得再雅致,也改不了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脂粉味。
"你等等!"顾斐南已经是无钱无势的地步,逛窑子这种事,无疑是梦中的奢侈。
"怎么?"扬舟回头,收了伞站在屋檐下,理理微微湿润的头发。
"你有这性致,我却没有,你若执意,我便不再奉陪了。"顾斐南夺下他手中的伞,转身就要离开。
扬舟还没说话,里头的老鸨子倒先开了口。
"哟,我说两位爷,你们往这儿站着,可碍了我们生意啦!"
顾斐南前脚刚跨出去,听了这句话,脸色顿时阴霾起来。
他知道,现在这种落拓的样子,一定非常难看。
更何况,这些老鸨的眼睛练得必妖精还尖,这还连脸都没见着,就已经开始赶人了。
扬舟看着顾斐南僵直的背影,无所谓地笑起来。软软的说着话,倒真有些吴侬软语味道。
"妈妈,我们是从京城里来的,认识你们楼里的晓晴儿,这正是来找她的。"
老鸨见她生得端正,可惜一身布衣,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晴儿好命,前些日子就被赎了东城的田老爷,纳了当填房,你们这些花花草草的,要托事儿就去田老爷家,我们这儿可是只管做生意。"
顾斐南长到这么大,被人尊着护着,受气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发火发的惊天动地。而现在,他要忍,要在这珠光宝气的妓院门口给人低头。
忽然间,雨声都像北方的冰雪一样,白茫茫的结了层霜。
"妈妈,昨儿小六儿让我......"
好熟悉的声音,还是官话。
顾斐南猛地抬起头,连扬舟也颇有些惊愕,两人不约而同的叫出声:
"红豆?!"b
一剪温柔似水的眼睛,一道道割在顾斐南的心上。与此同时,也正有一股愤怒冲上头顶。
红豆张了张唇,却吐不出一句话,只能呆立在雨中,她一身红衣,浸润在青色中,显得尤为孤立。
曾经的心上人,竟落得如此凄境,她心痛,轻唤了一声:
"大少爷。"
这一声,叫的人思绪纷飞。顾斐南只觉得鼻梁酸酸辣辣,努力隐忍。
红豆,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少爷了。
扬舟黯然,湿润的头发柔顺的附在额前,眼睛悠然弯起来,一把拉住红豆。
"姐姐来得正好,我们有事同你商量。"
老鸨伸手截开他们,没好气地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穷鬼,姑娘们可不是随便碰的......"
"妈妈......"红豆靠在老鸨身上,甜甜一笑,"他们是我的朋友,就算卖我个面子吧。今儿六儿来找我,说是吴老爷子翻了牌,就今晚......"
老鸨一听立刻眉开眼笑,拍着红豆的手,连连唠叨起来。
顾斐南忽然有种被抛到九霄的感觉,原来不只是他,每个人都变了。
扬舟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说话,拧着袖子上的水,轻轻地,慢慢地。
一双幽瞳湿湿润润。
红豆支走了老鸨,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
"大少爷,跟我来后院吧。"
看来,红豆的身价不错,单住一小院子,白天里显得还有深闺的宁静。
顾斐南脚步无比沉重,站在窗前,失魂落魄的。
红豆搬过椅子,安排他俩坐好,又沏了壶清茶端过来,依旧是可人温顺。
红豆坐在一旁,脸色发白,一直不敢正眼看顾斐南和扬舟。
扬舟抿唇微笑,"姐姐,你路子广,可否安排我们做点小差使?现下......这生活可是愈发困难了......"
红豆脸上惨白,两只手紧紧扣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声痛哭。她声如细蚊,和着雨声几乎听不清,
"我有些私房,你们拿去......我再寻田老爷帮你们找个小差,你看如何?"
顾斐南一张脸绷得死紧,
"我明明安排了你住在别院,还遣人送了银子过去,红豆?你是自甘堕落么?"
顾斐南颤抖,双拳紧紧握住。
红豆一惊,几乎哭出来。
这话说得歹毒,扬舟含笑扫了他一眼。
"你以为,你还是顾少爷?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是谁自甘堕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姐姐她根本没拿着银子吧?"
你怎么会懂,那些下人们,翻脸的本事能一日数变。
没错,他的确是淡忘了红豆,这个顾府的丫头。他没有去看望她,只是像打发了一件麻烦事似的,送了银子,送走了一个痴情女儿家。
其中辛酸,他如今也将一一体会。
果然是现世报啊!
他心里翻江倒海,胸口突突地跳,要跳到一腔热血奔流出身体。
扬舟依旧不急不缓,道:
"有劳姐姐费心了,我们明天再来叨扰了。"
红豆点点头,逃似地离去,碰翻了桌上的普洱。清香的茶水倾泄而出,溅起一滩水渍。
扬舟想起了云柯,这些个落入尘世的儿女呵......
化蝶,是给他们最深刻的惩罚。
这个世道,永远是不公正的。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十六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红豆走后,顾斐南反而平静了不少,也许,是因为面对曾经的人会想起曾经的事。
扬舟也不说话,只是抬手轻轻将茶壶扶起来,然后抱臂站定。
"顾斐南,去客栈收拾收拾东西再来,估摸着今晚就有消息了。"
顾斐南略微一颤,双唇惨白,无力的闭上眼睛,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扬舟叹了口气,轻笑:
"一切不过是命,你过的日子别人未必没有。往后再回首也觉别有滋味......既然来之何不安之。"
顾斐南狠狠甩袖,脸色由白转青,唇角冷冷够出一道讽刺的弧线。
"李扬舟,难道你就不想光复你的家族?"
扬舟听后一怔,哈哈大笑。
顾斐南急道:
"怎样?"
"不怎样。"扬舟的眼睛幽幽一闪,不知名的感情匆匆流过。
"顾斐南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顾斐南微觉发冷,
"你说。"
扬舟又笑了,问:
"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大吗?"
顾斐南被问得一愣,随即阴沉着脸,眼睛飘向窗外。
"天外有天吧。"
"好。"扬舟赞叹,"答得妙。"
他双眉舒展,平平展开,一抹笑意溢出眼角,仿佛延伸至了遥远的地方。
"那么......这天下之大,又是谁的呢?"
顾斐南微哂,
"你不过想说,这天下再大也大不过皇权罢。"
扬舟摇头,鬓边一缕黑发缓缓晃着,
"我是想说,皇天后土,无过于天命。芸芸众生,各自耕作,皇权不过之一。"
"你究竟想说什么?"顾斐南已经失去耐性。
"富贵也好,贫穷也罢,不过是云雨翻涌,一场露水罢了。"
最后二字尚有些余音,似是清醒也似无奈。
"你道烦恼扰人,却不知......"扬舟急急收口,眼神有些迷离,"总之,你我还是想些现实的事比较好。"
扬舟看了他一眼,拿起油纸伞,临走时回头,又丢下一问:
"惘顾四周,回首往事的作为,能再次振兴你的家族么?"
说罢,埋头走进了雨幕。g
顾斐南心中郁结,凝眉沉思。
曾几何时,他也轻裘宝马,锦衣玉食,一切不过转首弹指间......
他深深一叹。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顾斐南慢慢步向客栈,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爽的。他沿着街角房檐拖着步子,他从未像现在这般静静沉思过。
他无神的走着,眼睛睁得老大,却全无焦距。
"哎......大爷,赏点钱吧......"路边乞儿向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拿着饭碗,不住地扣头。
顾斐南木然站定,环视四周。
心里怆然,默默吟着,他是在叫我么?
乞儿继续磕头,显然是没有抬起来看过。无论是高官贵胄,还是买菜老翁,他无不磕头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