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义安从容一笑:"在下在此叨饶了多日,让仇夫人为难了么?"
墨苒华到底不能直言逐客,只得恨恨地沉默。
萧义安继续说:"其实在下在此叨饶多日只是因为在下以为或许有一件在下想要的东西在此,因此不得不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这话一出口墨苒华、仇骥远二人突然脸色骤变,两人都不自觉地盯着萧义安的脸,仇骥远沉声开口:"不知萧老弟所说的是什么东西?"
"呵呵,其实说是东西......倒不如说是一个约定,或者说......一个人。"萧义安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异样,语气不变。
"一个人?"这回答显然出乎仇骥远的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此话怎讲?"
"我想要的人,就是他!"萧义安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稳稳指向仇香。
"......"仇骥远面色愕然,墨苒华眉头一皱,仇香却是一片茫然,仇家三人一时无语。
"哈哈,萧老弟此言何意?"仇骥远干笑一声。
"仇前辈与仇夫人隐居多年,但当日仇夫人一见之下却能认出我的身份,恕萧某人自夸一句,流云山庄只怕在江湖上还是颇有几分薄名的吧。"
"流云山庄岂止几分薄名,应该是天下皆知才对。"
"前辈过奖了。只是,萧家几代先人为流云庄的声名所流的鲜血,却是难为天下人所知。"萧义安叹一口气,"别的不说,只说家父那一辈,原本该有五个兄弟,及至家父病逝,流云庄传到我手中,竟已是只得一个小叔叔还在,而且......也没有子嗣。而家父,也只有我一个儿子,因此现在的流云庄虽然看似还能维持以前在江湖中的名声地位,但是如果万一哪天在下真的让某些小人得手,就像这次,只怕声势诺大的流云庄一夕之间便会分崩离析。"
"这......应是庄主的私事,为何却要告诉我们这些外人呢?"墨苒华戒备地问。
"本来这些事确不足对前辈道,萧义安何日死,我死后的流云庄会如何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但是......"萧义安苦笑一下,"在下却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
"是。萧某人......只有这一个妹妹,所以,总想尽我之力,为她安排个好归宿。"
"......这么说,萧庄主的意思是,想要为你的妹妹提亲,将她......嫁给我儿子?"
"正是。"萧义安微微颔首,"我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半月,就是为了多观察一下令郎,确定他是可以交托我妹妹终身的人。"其实话虽然这么说,桌上其余三人都心领神会萧义安旨在拉拢仇骥远一家人为流云山庄效力。
"萧庄主,"仇骥远难得如此严肃,"仇某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今天不妨便将话挑明,我与苒妹早已退出江湖,不想再介入任何江湖之事。因此萧庄主的提议,只怕犬子无福。"
仇香虽然对于江湖生活向往已久,但却决不愿因此草率赔上自己终身大事,因此对于父亲的处置一言不发。
萧义安看看仇家父子态度坚定,毫不犹豫,心知此事无望,倒也不拖泥带水,风度不改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哈哈一笑:"如此是在下莽撞了,既如此,义安即刻便走,这顿饭就算作饯别,仇前辈,仇夫人,仇香,请共饮一杯。"
说着当先一扬脖酒到杯干。
仇家一家也各各喝了一杯。
一杯过后萧义安将酒杯放下,站起来一拱手,说了句"告辞了"转身离去。
见他果然干脆利落,说走就走,仇骥远便也不客套,站起来微一拱手,目送他离去。
人一走远仇骥远便笑着回过头来对墨苒华说:"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只是没料到他原来是打得香儿的主意。"
墨苒华略略扬了扬嘴角,"那,远哥你说的要搬家还算不算数?"
"远哥,我们明天就搬走吧。"墨苒华略蹙了眉,"我到底......不放心。"
"......都依你!"仇骥远摇摇头笑着叹口气。
"什么?搬家?"仇香惊奇道:"爹、娘,你们什么时候决定要搬家的?"
仇骥远与墨苒华闻言对望一眼,不由得相视而笑。
当天下午,仇家一家人便收拾了行李,预备第二天一早便走。仇香虽然不知父母为何这么急着走,但他对父母一向顺从,也没有多问。
但是仇骥远和墨苒华最终没能在第二天一早如愿离开。
当天夜里,两人毫无预兆的被惊醒,几乎同时。
有人!来意不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下床从床底板夹层里取出各自的兵刃。
仇骥远使剑,墨苒华用柳叶飞刀。
仇骥远挥挥手,向窗前悄然靠近,墨苒华会意,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走到隔壁,将还在梦周公的仇香唤醒,悄悄带回来。
仇香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晃醒,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却见父亲一脸凝重站在窗前的阴影里,脸色阴沉,手中宝剑却如秋水,一身睡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他小心的问,忽然恍然惊觉,"外面有人?是谁?"
墨苒华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只怕......"语音一顿,"远哥,有多少人,走得脱么?"
仇骥远默然片刻才沉声答:"待会儿我先出去,你伺机带香儿走!"
墨苒华也不犹豫,一咬牙答:"好!"
仇香却不依:"不行!爹!要走一起!"
仇骥远闻言一笑,眼神柔和,"好孩子!"仇香听得父亲夸奖还未来得及高兴又突然伸被仇骥远出手在头上敲一个栗子:"不过是个傻孩子!"
仇香犹自低声呼痛,仇骥远突然脸色一变为肃然,"我去了!"
"呼"地一声,他连人带剑破窗而出,黑暗中只见一点寒芒纵横翻滚,兵刃相击声中传来仇骥远的大笑声:"看不得你们这些鼠辈鬼鬼祟祟,全都给我出来!"不多时,便有数十黑衣人被从远处树丛中逼出,向仇骥远扑去。仇骥远仗着地利,在树林里纵横来去,打乱黑衣人的包围,不让他们合围,一时之间却也未落下风。
"爹!"仇骥远破窗之时仇香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向前冲去,被墨苒华一把拉住,用力向后一扯,正躲过从窗口呼啸而入的几点寒芒。
"娘!"仇香焦急挣扎,"爹他!他......"突然却被墨苒华扣住脉门,两指向下一按便没了力气。
墨苒华不答,只扣住仇香手腕,凝神看着窗外,突然一声断喝:"跟我走!"拉起仇香向窗外掠去,一手飞刀疾射而出。迎面虽有数人横刀阻拦,皆被她一招逼退,片刻不停地向前突围。
后面犹听得仇骥远的豪迈笑声:"痛快痛快!老子好久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
直奔出十几里地墨苒华才停下,仇香被她扣住穴道多时,已然半身酸软麻痹。
墨苒华停了脚步松开手,仇香才能断断续续说话:"娘,不能留爹一个人......我......我要回去......"墨苒华一笑,突然出手又点了仇香穴道!
这可完全出乎仇香的意料之外,他双眼圆睁,喉头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墨苒华看着他惊疑不解的神色,眼神闪动间似有无数话要说,但最后只是长叹一声,"你这孩子的性子......"
她温柔地将仇香抱起,放到路边一棵树梢之上。替他整了整衣裳发丝,犹豫了一下,又从腰上摘下一块翠玉佩,系到了仇香腰上。之后她便长身而起,向着来路纵去。
仇香双眼圆睁看着墨苒华的身影消失,自己却一动不能动地被放在树梢之上。周围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一点红色的光开始亮起,不多时几乎半边天都染上了那红得似血的颜色,因为离得远了,所以半点声音也无。
那是......有人放火......烧村!
仇香目眦欲裂!
又不知过了多久,仇香只觉得有无数尖刀在他五脏六腑间轮流翻刮,有似有无名野火将他全身骨骼都烧成了灰,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火光渐盛,如同天神炼丹,只是以人为碳!他想象着那凄厉惨状,又眼睁睁地看着火势一点点小下去,终于如同炉灶里的余烬,只留一点残红。
泪水点点滴滴顺着仇香的面颊滑落。突然他闭上了眼,紧咬了牙关,提起真气,硬冲穴道!
慢慢地,仇香的手指终于开始轻颤,他的眉头紧皱,额头大汗淋漓,却全不管浑身筋络火烧一般的疼痛,只管将真气提起冲穴。
其实他也知道,墨苒华点他的穴,十二个时辰后自然解开,但若想一时半刻间自行冲开,以他的功力却是全无可能。像他这样冲穴,不但解不开穴道,反有走火入魔之忧。但是现在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远处自己自幼居住的地方全然化为灰烬却什么都不能做,让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仇香的身子抖动的越来越厉害,喘息间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汗落如珠,这时静僻的林间道上忽然传来了轻微杂乱的脚步声。仇香立刻急切地睁眼向下看去,却见一群黑衣人脚步匆匆地迎面走来,有几个人兵刃上犹自滴血,其中一个黑衣人似乎是首领模样,走在最前,时不时转过头去催一声"快走!"
突然仇香看到了那首领手里拿的东西,两眼立刻燃起了浓重的恨意--那是爹的剑!
一时间他的浑身颤抖,突然随着一口鲜血喷出,仇香大叫一声从树梢上坐了起来。
按理说墨苒华武功极高,又精研医理,点穴手法不会有差,但是仇香偏生是刚强至极的性子,怒极攻心之下凭着一股心力竟硬是自己冲开了穴道。这种法子于身体损害极大,且十个有九个都会走火入魔了去,如不能立刻好好调理吐纳,理顺真气,日后必然会有隐忧。
但当时仇香哪里想到那许多,根本没有想到为何突然能动了,毫不犹豫向下纵身一跃,直向那首领扑去。
没想到树上有人,那首领猝然吃了一惊。但他到底是老江湖了,临危不乱,脚步微错将剑一横便躲开了仇香毫无章法的攻势。仇香其实已经走火入魔,一扑落空,回身再战更不是那人对手,没几个回合便已倒地不支。但他心中一股悲愤之气难以消散,每一倒地,又硬撑着要爬起来。那首领竟似起了兴致,见仇香不服输,便抱了胳膊站在一边等着仇香爬起来。而每当仇香好容易站起来,便一脚踹过去又将他踹倒在地上。如此反反复复,仇香终于再站不起来,但他犹自不甘心,心中郁结,于是瞪着那人站在面前的脚,狂吼一声,以拳捶地。
旁边一群黑衣人显然绝非善类,眼看着仇香狼狈模样,如同看到什么好戏一般,发出嗤笑声。听在耳中,仇香气急大叫一声,鲜血从口中喷出,如同泉涌。
那人提着剑站在仇香面前,眼看着仇香再无气力,犹豫一下蹲下身去,察看仇香脸色。却不料仇香如此境况下竟还未失了神志,见到仇人手送到眼前,大吼一声,奋起余勇,向前一扑张口便咬。
那人猝不及防,便被仇香咬在了手臂上,惊痛之下将仇香一掌击飞,滚出去丈许远。仇香恨极之下牙齿咬得极深,这一下却生生将那人臂上扯下一块肉来。
仇香本已伤重,再经不起这一击,眼前已然逐渐模糊,却仍然狠狠地瞪着那些黑衣人,眼神凄厉地一个个扫过去,竟令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狂徒们心中一寒,停住了笑声。
终于仇香再不能支撑,昏了过去。
那被仇香咬了一口的黑衣人首领也是个狠角色,手臂鲜血狂涌,口中却一声未哼。见仇香终于昏迷,走了过去,将剑举高,悬在仇香颈上。
昏迷的少年满身泥污,满脸泪痕。但不知为何,淡淡的月色下少年苍白的脸颊,微蹙的眉峰,介于成年男子与孩子之间的轮廓,竟然有些动人心弦的感觉。唇畔一抹艳红血迹,更添了他一点魔魅迷乱的气息。
忽然一滴清泪顺着少年的眼角滑落,首领的剑尖竟然微微一抖。他感觉自己的心都随着一颤,不由得便想放下剑来。
然而他眼角一瞥,便扫到身旁一群黑衣人中有人对地上少年垂涎的目光,心中一阵反感,又复将剑举高,知道如果心软不杀他,只怕对这少年反而是种更大的灾难。
他心中冷冷地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少年说:死,有时反而是种解脱!
长剑狠狠落下!
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接着首领便觉一点寒芒直冲着自己背心而来,那一刻首领竟微微觉得松了口气,向旁边一闪,手中长剑擦着仇香面颊而过,插入泥土中。
第三章
仇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抬头便是轻罗帐,销金钩,一个穿着锦衫的童儿正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见自己醒了,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公子你醒啦!"说完转身便向外跑。
仇香一时茫然。我在哪里?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他试着想要坐起来,立刻感到浑身剧痛,好似被磨盘碾过一样。
怎么回事?他用力眨了眨眼,突然一些场景的碎片进入脑海:火,剑,黑衣人......爹!娘!还有......村子!
一下子,他不顾伤痛坐了起来,挣扎着想要下床,突然一双手拦在了面前。
他一怔,顺着那手看上去,锦缎的衫子,有力的下颌,眼神沉稳的眼睛......萧义安!流云庄主萧义安。
原来却是被这个人救了。
他怔怔地转过头去,便见到先前那个童儿正站在一旁。原来刚刚却是见他醒了,赶紧去找萧义安了。
萧义安趁他发愣将他按着躺了下去:"你伤的很重,差点便救不回来了,赶紧躺下!"
他一把死死扣住萧义安双手,"我爹我娘呢?"
萧义安避开了他的眼睛,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仇香拉的死紧,只得哄劝到:"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仇香手下更加用力,昏沉的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在打转,"我爹我娘呢?他们......他们怎样了?他们怎样了!"
萧义安脸上闪过一抹忍痛的神色,随即叹息道:"我......去得晚了,令尊令堂已经......"
已经!
仇香的眼睛直直瞪着萧义安,瞳仁一阵收缩,忽然牙齿间咯咯作响,脸色发青,萧义安脸色一变,立刻将他从床上拉起,一连三掌击在他背心,见他吐出一口近乎黑色的淤血,脸色好转,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又将仇香身子放倒,为他盖上被子,好言劝道:"无论如何,现下你该养好身子,千万别想太多,之后无论你如何打算,萧某人都会帮你的,毕竟......仇前辈于我还有救命之恩。但是现在如果你不好好养伤,仇前辈和仇夫人地下有知,想必也不会安心的。"
仇香昏昏沉沉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泪流了满脸,听得最后一句"地下有知"却忽然又扯了萧义安衣袖号啕大哭起来。萧义安便任他在自己衣衫上蹭来抹去,直哭了近半个时辰才昏昏睡去。萧义安看看睡梦中犹在落泪的少年叹口气,将他脸上擦净,又将被子替他掖好,这才慢慢从少年手中将已然皱的不成样子的衣袖抽出,带着那童儿走了出去。
那童儿似乎极得宠,便扯了扯萧义安的衣摆,怯生生地问:"公子,你很喜欢那位公子么?"
萧义安一愣,随即拍拍童儿的脑袋:"瞎说!"当先大步走向前去。
童儿撇撇嘴,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可是,自从那位公子被公子带回来,公子就都是自己照顾他,还......还......"
萧义安回头微微扬眉:"还什么?"语气中已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
"还......还......"童儿到底年纪小,没有听出主子的情绪,反而上前一步拉住了萧义安的衣袖,向上一撸,立刻,胳膊上大片青紫伤痕便暴露了出来,"主子如果不是很喜欢那位公子,又干嘛要任由他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