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乖巧,伶俐可人意。
这些天见我病在床上,她总是替我端茶倒水不亦乐乎。
我嘱了她不要随便出这间帐子,她就很懂事地从不往外跑。
看着她在营帐里跑来跑去的小小身影,我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嫁给了我冠了我的姓,却从未得了我半分真心体恤的女子。
我待她哪曾有半份柔情?
就连初夜的时候,我也只是借她的身子一试香软罢了。
她却,为我们的孩子取名思君。
我......我......唉......
我告诉思君从今后她便改了姓。从此以后她不再姓樊,而是从母姓徐。她的爹爹对不起她的母亲,不配让她随自己的姓。
而且......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再不姓樊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自私无情缺心少肺他全占了,他不配有姓。
思君似乎被我的激烈态度吓着了,点头不迭。
乔不轩知道我为思君改姓之后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我的身子还是一日日坏了下去。
虽然想多和这突然得来的女儿亲近,却又怕让她看到我这样病重的模样吓坏了她,所以我求乔不轩另派了人照料她。
"本以为带了你女儿来见你会让你好受些,看来并没有什么用处。行军在外诸多苦处,如此倒不如送她去后方的好。"乔不轩这样说,随后派人送她去了秣州。
我仍是住在乔不轩帐中。
我现在一身病气,皮包骨头,常常整夜发烧甚至有时候胡言乱语,有时候我自以为是一觉睡醒,往往睁开眼才知道竟已昏睡了好几天。不知为何他竟也不嫌,依旧和我同塌,看着他常带倦色的样子,我明知道不可能,却又私心里......起了几分不该有的盼望......
十一
隆冬到来的时候,我开始不断的吐血。
因为我总吃不下东西,没有营养,肩膀上的伤好得极慢,才收了口子,天气一冷下来更是折磨人。
看着乔不轩皱着眉头端着碗要我多吃点东西,我只能一脸无奈。
不过现在我倒也不怕他生气了,因为我发现,无论他再如何生气,最多只是像这样皱了眉头说话口气硬邦邦的,却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乔不轩看我这样子,沉了脸,把碗往床头的小几上重重一顿,起身在营帐里泄愤似的踱步。
折腾了这几个月他也知道,我是真的吃不下,硬逼着我吃东西,只会起到反效果而已。
他忽然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双手抓住我肩,咬牙切齿地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这脑袋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
我莫名其妙。
他突然将我一把揽到了怀里,人在床边坐下,"我真是恨透了你这性子!"说着两条胳膊紧了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挣着向上抬抬身子,把鼻子尖从他胸口露出来,而后就由他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真是猜不出你到底想些什么,你就告诉了我可好?"
告诉他什么?
"你总该不会是因为舒帝被我逼得南迁,就担心成这样吧?"
突然听到舒帝二字,我身子一僵。
没办法,每次想到我曾经背叛了那样一个人,我心里总是......
不过......这是什么跟什么?
什么叫做我因为舒帝南迁......
他突然一把把我推开来,起身背对我而立,"不行的!不可能的!"
呜......头撞到床柱上了......疼......晕......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咚的一声,他转身看过来,见我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又坐了下来,把我搂到怀里替我揉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他沉默着抱着我坐了半晌,忽然又慢慢开口道:"舒帝无德,种种恶行万民共愤,我与辇军交战历时近四年,眼下我军正占上风,群情激越,就算我是主帅,是荣王,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停战。"
"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要你退兵了......
我话一顿,突然想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他不会是以为,我病倒是因为担心父皇吧......
这样一想,我便没有再开口。
随便他怎么以为吧,反正以我的身份,我如何想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后来我无比庆幸那时候保持了沉默,正因此我才能听到自己想听了很久的话。
"筝儿,你不要任性。这件事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不是不想听你的。"
随便他怎么说吧。
他当然不可能听我的,不过,他愿意这样哄我,我也已经很高兴了。
"最多我向你保证,无论将来任何情况下,我绝不杀舒帝。我......保他性命无忧。"
我身子一震,霍然抬头,"你......"
以父皇的任性妄为,劳财伤民,刑狱严酷,所作所为民怨久矣......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他,倒还可能假借他人之手。可,保他性命无忧,那怎么可能?
他......只是在骗我吧......只是在骗我吧......只是在骗我吧......
这么想着,我却喃喃问出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这句话出口,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捂住嘴巴,后悔不迭。
怎么说出来了?
如果他说不......如果他说不......我......我......
这样一想,胃里一阵阵地绞痛。
半天没有动静,我勉强抬头,正看到乔不轩一脸莫名其妙逐渐转向恍悟的曲扭发展过程。
他脸部表情怪异地看我,"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不成?"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想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喜欢我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你有妻有妾有红颜知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谁还不知道你当初对我说恭喜王爷喜事近了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十年不见你把病得歪歪倒倒的我丢到床上就那个什么什么了一点也不管我痛不痛你那么喜欢我女儿一点不介意我娶过妻子你丢我一个人在军帐里呆了近两年我受了多少欺负你从来都不管我还以为你把我当娈宠呢谁会知道你喜欢我......
可是看他说话的样子,那么理所当然......我倒抽一口气伏在他怀里,浑身像是虚脱了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十二
只要这一句话在,我这一生也就此无憾了。
"你怎么了?"他想要看我脸色,手上轻轻用力想把我推起来。
"你真的喜欢我?"我趴在他肩膀上问。
其实我很想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的问一次,但是我的身子稍微挪动就瑟瑟发抖,容不得我随心所欲。
他却一把把我拉起来,认认真真看着我眼睛,"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点点头。
"你......"他似乎想要发怒,然而过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又敛了怒气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却又把我脑袋压回了他肩膀上,"你就是在想这个,以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他手上用力,把我按在他怀里使劲儿一勒,痛得我叫了一声。
"你现在身上有病,我不动你,不过等你病好了,看我怎么罚你!"他恨恨地说,"你就因为这种问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那军医告诉我说你长期郁结于心不得解脱,现下里正让我小心你时日无多!"
是吗?我现在却只觉得像是浑身在热水里浸泡了一天,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我看着乔不轩因为我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反而微微带笑的样子恼怒不已,突然做了一件后来让我后悔得要命的事情。
我凑上前去,吻住了乔不轩。
我用上了我会的所有技巧,手臂绕在他脖颈上支住我乏力的身子。
乔不轩把我推开的时候气息十分混乱,他低头不看我,喘息了半天才又抬起头来,"你......不要玩火!"
我懒洋洋地笑,往他身上靠过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不知是想要抱住我还是想要推开我。我不管他,只是赖在他怀里对他笑一笑,"我困了,要睡了。"
"筝儿!"他低低叫我一声,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我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环住他的腰。
静默了半晌,他似乎叹了口气,由得我去了,只在我耳边威胁道:"等到你病好了你给我小心一点......"
我不睁眼,只是笑:"随便你,不过现在我要睡一觉,你让我抱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等我睡醒了的时候他还在,仍然维持着我睡着时候的姿势一动不动。
当天晚上我把端上来的汤药喝的一干二净,一点也没有反胃。
一个月后,军医断言我的身子完全好了。
那一整天他笑得一脸狰狞,看得我脊背发寒。
当天晚上验证了我的坏预感......
如果说我刚到他军中那天,他的粗暴让我受尽了苦楚,那么那天晚上,他让我知道了温柔也是会害死人的......
直到最后半晕半醒我感觉到他在触碰我的脸,喃喃地说着什么,不过我当时神志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楚......
从那以后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再没有迷茫了,跟在那个人身边,无论是任何人的任何言语阴谋恶意留言,世事的艰难挫折道理伦常,我都可以忍受。
做他的幕僚,下属,或情人,或者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关系可以描述的。
他有妻妾,有子女,并且,自从那天之后再不愿说喜欢我。
但是我记得了他当初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出的那一句"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不成?"
从此再也做任何要求了。
我此生足矣。
十三
后来常常听人说起引筝先生在十万辇军前那一曲如何如何,但我自己知道,当时的状况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惊心动魄。
父皇顺簟华江南下后在潞州集结了残余兵力,并征召了大批民兵编入军籍,号称十万之师。其实其中真正有作战能力的人数不过七万,且军心浮动,号令不齐。
于是有人向父皇提议启用老将明折雍。
知道这人将要领兵的消息那天,乔不轩表现出一种兴奋和压抑混杂的奇怪情绪。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告诉我说,四年前他刚刚自立为王与辇对立时曾经与明折雍对阵过。
这人多年征战沙场,经验老到,性格沉稳,号令威严,他与之周旋数月,终被其大败,不得不一度退兵。之后明折雍得胜回朝,却被舒帝无端左迁,又被小人排挤,终至于赋闲在家。
因此对于这次父皇启用明折雍,他既觉兴奋可与这一强敌对战,又觉压力,担忧战线过长,后方负担太重,难以和明折雍长久对抗。
偏偏这几日北方冀州又来报,羌夷蠢动,恐生异变。
"不过......这么多年都撑下来了,我不会输在这种时候的。"他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蹭蹭,"你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
虽然他是这么说了,然而我看着他彻夜不寐地召集将领研究潞州地势,商讨作战方案,每天吃饭时皱着眉头长吁短叹,或者干脆忘了吃饭,不知怎的,就说了出口:"明折雍这人,我可以助你应付。"
"啊?"他正捧着饭碗发呆,听到这句霍然转头,"你有什么办法?"
我本来心中尚有一丝后悔,看他那种样子也放下了。于是我想了想,问,"你可信我?"
"当然。"他点头。
"好。"我放下手中碗筷,正色说道,"那么,我有两个条件,你需不折不扣地做到,而且,事成之后我向你要一件报酬,你也要帮我做到。"
"这么认真?好,那你有什么条件要什么奖赏,现在都说出来我听听?"他挑挑眉头,也故作严肃地正襟说道。
"两个条件,第一,你去帮我做一件弦乐器来,要铁弦和配套的铁甲。"
"铁弦乐器?"他邪邪一笑,"筝儿,那我替你做把筝来如何?"
我不理他,继续说,"第二,我要在两军阵前与明折雍长谈,你需替我找到机会,不能让你帐下任何人拆我的台。"
他收敛了那不正经的表情,仔细想了想说,"你知道我帐下将士对你......多有成见,想让你临时出阵不被他们说什么,很难。"
何止多有成见,这话我们两个心知肚明,不过心照不宣。
"总比和明折雍对阵,斩他于阵前容易些吧。"我微微一笑。
"那倒是。"他耸耸肩,"不过,可能要你配合我做做样子好歹堵堵他们的口,可以吧。"
"没问题。"我点点头,"反正......如果我要长久跟在你身边,还是让他们少说些飞短流长比较好。"
他一笑,"那,两个条件说过了,你要什么赏赐啊,爱卿。"
"我要的是舒帝性命。"我淡淡说。
他一怔。
"舒帝暴虐不仁,微臣年幼之时父亲被其所任酷吏折磨致死,母亲大悲之下也随同而去,因此多年流离,乱世之中几度生死,故欲向陛下讨得处置舒帝之职,代天下丧父失母之人一雪其仇。"我一拱手,对他一礼。
他听我这样说,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说的当然是官样文章,真正的意思自然是要他等到生擒了父皇后把看守处置父皇的职务交给我,好由我悄悄为父皇留一条性命。
"可是......"他欲言又止,显出带几分苦恼的温柔神色来。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那天他曾经应过我留父皇性命的事。
他一定是误会了我不相信他这个承诺。
我没有解释。
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他会为我留父皇性命。只是,如果不加这么一个条件,我会没有借口为他再次与父皇对立。
十四
三天之后,他与将领议事时突然叫了我去。
我跟着他派来的侍卫走到他们议事的军帐掀帘进去时,帐子正中摆了个硕大的沙盘,围着那沙盘坐着的数十位将领都向我看了过来。明显的,我打断了他们的议事。
我本以为他们中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说让我这身份卑贱之人速速离开,结果他们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继续讨论起了兵力部署的问题。
乔不轩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旁听。
我不解其意,但是还是坐了下来仔细听他们讨论。
乔不轩也坐在一边,仔细地听着那些将领的发言,面上含笑,时时点头,却不置可否。
我对于行军打仗兵法韬略知之不多,听了不久就已经不耐,而且看那些个将领也对我的在场明显的不以为然,于是我拉拉乔不轩,"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乔不轩一笑,伸手作了个手势,于是那些将领停下了讨论,一齐转身看向我们。
"我刚刚和诸位将领们说过了你想要于阵前和明折雍长谈的要求,这些将领们都十分不满。于是我和他们打了个赌。"他那样温和的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十足是头食肉的猛兽在伪装亲切。
"你和他们打了什么赌?"我警戒地问。
"我赌你能够凭借刚刚他们议事时的表现将他们在军中担任的职务说出来。"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派他们担任什么职务我怎么......"话未说完,我突然顿住,看了看他,又看看那些将领,我想起他说过的,要我配合他堵堵他帐下将士口的话来。
于是我改了口,"好吧,那我试试。"
我想了想他们刚才讨论的情形,走到其中一人边上,"这位将军应该是辎重营的将领吧。"
他似乎吓了一跳,问:"你怎知道?"
当然是因为你对于各种军备支出特别关心,而且刚刚你发言时态度十分谨慎,又对于具体行兵阵势地利人和方面了解--和我差不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