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何曾料到身上这人在大吃特吃他的豆腐,只当他高兴起来如小时撒娇。
“你也莫要高兴太早,此去乌孙并非游玩,需时时小心。”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潜依旧黏着江远抓紧时间吃着难得的豆腐,却不料自门口细细传来一声:“我,我也要去。”
潜睁大眼,就看到纤细的少年在门口出现。
“江羽,你去干什么!”
似乎很怕这个七皇子,江羽刚要踏进的脚往回缩了一下,却终于是勇敢地踏进房来,正规正矩地屈膝跪下,虽是有些惊乍,语气却还是不慌不乱。
“我知道王爷此次前去乌孙乃是极其机密的事,不宜多带随从,但至少平时衣食住行总得有人照顾,而且羽儿易容医术或许能帮得上王爷。所以,请让羽儿同行。”
江羽忽略眼前背对江远对自己射出泠泠寒光的少年,有条不紊地呈述。
“羽儿,你大伤才愈,还是在府内细细调养。”
江远之前确有江羽同行会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考虑到他伤体初愈,不宜远行作罢。
“伤真的已经全好了,请王爷放心。”
江羽不依不饶,竟然坚定得很。
看着眼前像是离不了爹娘的孩子,江远以手抚额,长长地吐口气,“准了——”
天知道,他这次乌孙之行有这两娃儿做伴捣腾,会成什么样子……
5
“这步王爷你可想好了?”
“你给本王的考虑时间已经久到多余。”
“真想好了?可不许毁棋。”
“悔棋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这语气听上去已无奈之极。
大宁朝的风流相爷,风采翩翩天下闻,只是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居然……会是个悔棋高手。
也鲜有人知道,名动天下的随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和这一朝宰辅赌棋。偏生某人就只爱找他下棋,一来这宰相府定躲不过一场“劫数”。
不过,这一盘却是江远主动要求。
华程玉手拈了颗白子,双眉微锁,盯着面前的翠玉棋盘,白子已显然地呈劣势,势难挽回。正冥思着下步的棋路儿,一柄粉红绸制折扇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棋盘正中旋了个圈儿,棋局顿成了一团乱粥。
华程玉皱了眉低喝一声:“灵儿!”
话音刚落,一抹火红的身影从亭子顶上轻盈地翻下。
华灵儿偷偷伏在上面窥视已许久,华江二人自顾下棋,也不点穿她,自然是懒得理她,哪知她调皮到竟用扇毁了二人的棋局。
江远端了身旁矮几上的观音茶浅酌一口,笑道,“相爷真是有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兄妹情深,真让人感动啊。”
华程玉虽爱悔棋却不耍奈,如今见江远认定兄妹合谋悔了棋局调笑他,任他脸皮再厚也不免面上发热,只得对一旁的华灵儿轻叱,“你这野丫头,偷看就罢了,还弄出这么个乌龙来。”
华灵儿扭扭嘴:“人家一时不小心嘛,又不是故意的,而且哥你不是就快输了吗,难道园里那盆极品兰草你真舍得?”
华灵儿深得相府老太太及夫人的疼爱,华程玉几番想治治她的野气都无疾而终,最后也就落个睁只眼闭只眼了事。
听见那盆钟爱的兰草,华程玉也没心思吼她了。
“上去给王爷见个礼就下去,再磨磨蹭蹭我罚你三个月的月钱。”
华灵儿野虽野,但终归是相府千金,礼仪还是晓得的,规规矩矩敛裾上前一拜,眼光直直盯着江远倒不动了。
华程玉见自己妹子瞪大两颗眼珠子猛盯着江远又是气又是好笑,“她还是小孩子,王爷你莫和她计较。”
江远微微一笑,“无妨。”半年前曾在相府一次寿筵中见过华灵儿,对这个男孩脾性的相府小姐算是有了个基本认识。
“灵儿,我数三声你还不退下,半年内你见不到一个铜子儿。”
华灵儿怕了,起身,撇撇嘴,“人家只不过是第一次看见他,想多看两眼嘛。”敢情她把人家江远当观赏型植物对待了。
待华灵儿走了,两人又重新坐下。
“总算把那野丫头赶走了,你我再来厮杀一回?”
“不了。”
华程玉一脸不罢休,“那怎么成,你贵人事忙,几年也难得与你对弈一次。”
江远笑着看他,抿了口茶悠悠地笑,“你不就是心疼输了那盆兰草么,我今日拜府乃是有事相托。你若答应自然不会要你那盆宝贝。”
华程玉哈哈大笑,“就知你主动要求相杀一盘,定没好事,原来又是想让我为你做苦力。”
江远放了茶,面上竟不再有笑意,“并不只苦力这么简单。”
“哦?是何事能让我们无所不能的随王愁眉不展?”
江远笑笑,目光中积着浅浅的忧虑。
夕阳的余光洒在亭中,亭中二人已相谈甚久,五月的傍晚,竟渐渐起了凉风。霞光翻滚的天边已隐隐夹了风雷之声。
未及片刻,远处一声惊雷乍响,将夕照之景的宁静温馨毁得荡然无存。“方才还是好天气的。”华程玉喃喃道。
“天有不测之风云, 非是你我凡人能够预测。”江远望着风云乍起的天际,若有所思。
“说的是。”
华程玉看了看他,目光回落到空无一子的棋盘上,忽然道,“江远,你看这棋盘,简简单单的十九路,却能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这棋盘上的九颗星,不落子,它没有一丝活气,可放上一颗子,它便眨眼间可将这棋盘变幻出若干混沌不明变化出宇宙万象,任你智慧再高计谋算尽,也无法完全掌握住它的走向。难怪古人云棋局如战场局,神秘莫测的黑白争锋中,玄机穷王图展霸业现。”
江远转过头看着华程玉,“你今日感概特别多,着实称奇。”
华程玉眉眼轻吊,语气中又是恨恨又是无奈,“还不是多亏方才听了你那一席话,才有了对现今混乱局势的一番感慨。竟然把中原这么个大摊子交给我,我发下感叹不行么。”
江远扬声大笑中起身。他知道至少他离开的这些日子这位风流相爷是绝对没多少倚红偎绿的时间的。
“你这次乌孙之行可得早去早回,比不得你千年老妖,久了,我可就撑不下去了。”
“尽量。”
“对了,你还没收回对狄长清的惩罚么,都让他独个儿闭门思过三四个月啦。”
“他是咎由自取。”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好歹他也跟了你十多年了吧。这次你外出就把他借调来帮帮我吧。”
江远人已在亭外,笑声传来,“平日我怎就不知你和他关系这么好?”
华程玉朗笑几声,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在远处的江远已不能听见。
6
江远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沿着河岸悠闲地踱着步子。从他出相府,华灵儿便跟在身后,不是跟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纯粹地跟在他后面走。
江远仿若不知地继续走。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喂!”华灵儿施展轻功来了个鹞子翻身阻在了江远面前。“你不知道我跟在你后面吗?”
“知道。”江远面带微笑。
“难道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跟着你?”
“灵儿姑娘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又何必多问。”
华灵儿气结,哼了哼,“你莫要在我面前摆你的王爷气魄,哥不在,我可不怕你。”
江远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对于自己老朋友的爱妹,在他眼中又完全只是一个调皮而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就像潜一样,他根本不想和这小姑娘计较什么礼节身份。
小姑娘故意说了挑衅的话,见面前的男人依旧笑着,完全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倒是先奇了,“我这么无礼,你不生气?”
“难道姑娘你特地跟了这数里的路程便是要看我生气?”
华灵儿被他挤兑得无话可接,不甘愿地哼了声,“你和他们都不同,”停了下见江远没反应,又自动补上一句说明,“我是指其他的皇子王爷。”
说话间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猛盯江远看,眼光比之先前在相府内更加肆无忌惮。江远耐着性子等这位大小姐看够。
终于小姑娘长长舒了口气,“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我哥更耐看的男人,今天算是见着了。”
这下连江远也不由问了:“你跟我数十里,便是为这个理由?”
华灵儿咬咬嘴唇,仿佛有什么想说却又不愿说,“有什么奇怪,我就是长这么大没见着你这么好看的人嘛,何况你又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神秘秘的随王爷。而且我很奇怪,上次我家祖母寿宴时明明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光彩夺目了呢。”
江远已不想和这小丫头磨蹭,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喂——你别走啊。”华灵儿在后面叫。江远恍若未闻。华灵儿见他真要走急了,朝他喊,“喂,我叫你等一等我啊,喂,随——随公子——”
一声随公子,让江远开始觉得头痛。华程玉这个妹子还真是宝,脚下放慢,眨眼华灵儿跟了上来。眼瞪得很大脸也急红了,“你怎么这么急,我还有话没问你呢。”
“灵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要问本王的?”
华灵儿垂着头惯性地咬咬嘴唇,脚顿了下,仿佛下定决心,抬起头,“上次,上次我祖母寿宴中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公子现在人在哪里?”
江远愣了一愣,方明白她说的是谁。暗中留意,只见提到那人时华灵儿满面绯红目光温润,显然是动了情。自那日寿宴他便看出点端倪,只是没想到仅一面之缘,这小姑娘竟长情至此。不知是可惜还是别的情绪,江远的声音有些低沉。
“灵儿姑娘,那人只是我昔日漂泊江湖时的一个点头之交,因一时之便才携伴同往相府贺寿。如今也不知他往哪里游历去了。”
华灵儿满眼的大失所望,“不知道么?都怪我自己,要是后来主动去找他问个清楚就好了。”
少女失落的背影远去,江远立在原地,看着河岸的细长垂柳枝顺着风在水面划着圈儿柔柔地摆,一时没有动作。
念前尘,多少事,都随流水作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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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舞在白皙修长的手中,变成丝,变成网,变成一片凛冽杀气。林外的人静静地等着,林中人每每练剑时发出的那股压抑的凶猛的戾气,总让他不寒而栗。每次有事禀报,遇到这种情况他与其他人总是选择静静地等,不管多重要的事。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林内剑气褪了,林外等着的人整了整衣襟,走进林内。
林中舞剑的人手中已没有剑,人也已坐到了大理石砌成的石桌边,方才舞剑的手,正稳稳地端着一杯茶,慢慢品着。
进来的人隔着几步单膝跪下禀道:“见过主上,肖英重崔明志有有消息过来。”
“呈上来。”
来人将密信递上。这舞剑之人接了,迅速扫了几眼便冷哼了声,“真是个美妙的计划,想利用乌孙人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哼,八百里急传我口令给肖崔二人:谨慎掩藏好自己就行,一切以保护各自身份为首要,绝对不可轻举妄动。”
“是,属下告退。”
石桌旁的人,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冷冷的笑意在眼中晕开来。他那群天真单蠢的手下,完全不了解那个人的实力,以为这次是个杀掉他的好机会,哼,这么简单就想杀他,他们以为他是谁,会这么容易对付,随王还是随王吗。
7
乌孙在宁朝以北,东与月氏相接,西南与燕鹄交界,再往北,乃是僻远之国柔然的地界。
在宁朝初建时,乌孙一族曾被宁氏先祖收附,作为附属的外藩版图分割出去,每年依旧纳税进贡。但因中原幅员广阔,朝廷中央集权的控制铁腕要穿过如此广袤的土地伸到遥远的边关,时日一久渐渐力不从心,更加上之后数代为帝者不思进取,对边关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给了乌孙族极大的发展空间,数十年间这一族不仅元气已复,比之先前还更加强大。于是在数十年前有了几次大的叛乱,虽然都被镇压下来,但奈何这一族羽翼已丰,中原朝廷已失去了夺回绝对主导权的最佳时机,要剪除谈何容易。
七年前,六国作乱,乌孙便在其中,虽之后六国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以数万大军败到胆寒,不敢轻易再犯,但其野心已昭然若揭。
如今天下纷涌,这一族更是蠢蠢欲动,只是惧怕随王的银盔铁骑,而隐忍着等待最佳的时机。
异国之都,入夜时分,一穿着不凡的中年男子在添香楼的上等客房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又不时地朝门口望望,其实预定时辰尚未过,但男子已然忧心不待。
“尚尹,让你久待了。”未及片刻,温润清亮的声音带着久遇故人的温馨飘进房内。
叫尚尹的男子听这声音愣了一愣,脸上出现不信的惊喜之情,转过头来,出现在眼前的人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又是谁。
“王爷,您此次怎会亲自远途跋涉而来?”尚尹急忙跪下行礼。江远携他坐了。“此次事情非同寻常。我此次来是要你办一件事。”
“王爷但请吩咐。”
“我要乌孙这半年来商人出入边境的登记册薄。”
……
乌孙王城中最热闹的聚香楼里,如往常一般的人客众多生意兴隆。嬉笑的,谈生意的,斗酒的,听曲儿的,真是个三教九流都齐了。
如此嘈杂的大厅中,却在四角各设了一个半封闭的包厢,未封闭的一边用风雅的花开富贵的屏风遮了,让里间的客人即可享有相对安静的独立空间,又可同时感受到一楼大堂中嘈杂的热闹。
这四角包厢算是聚香楼里的一大特色,除非提前预订,否则当日去是绝对没有了。
江远此刻就坐在西首靠窗的包厢里,吃着这间最有名的九香玉露糕,他似乎爱上了这楼里的招牌点心,每次来都要点上一盘。
他吃的速度很慢。多年来事务繁忙,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了在慢饮慢食中思考某些问题。
来乌孙已一月有余,关于当日青卫密报的几名可疑的乌孙商人,他已着长期布在乌孙朝廷里的人查了近半年来乌孙商人出境入境登记。
与中原不同,乌孙极为看重商之一行,乌孙商人地位并不比读书进仕之人低,每位商人出入边界都会有详细的登记,凭着上面的记载资料,很快便找到了那数名可疑的商人。几乎毫不费力。
因为,找到的都是死人。十多人,在江远到达的数天前爆猝,最好的仵作也查不出死因,官府只得不了了之。好利落的手段,江远深叹。线索完全断了,就在江远觉得久居乌孙无益思回国之际,意外的消息让他改了回城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