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殿中诸人一阵低语,有的附和林逸飞之见,也有的遗憾如此仙貌终究是镜花水月。柔然国君本自微笑的脸慢慢沉了。林逸飞却又话锋一转,“即便真有这样的美人,他又如何会以真容行走于世徒惹祸事。想必不是隐于深居便是换了副相貌装扮让常人无法见着。”
说罢望向上位者,脸色好了不少。
“那爱卿的意思是——”
“王上可招聚京中名匠照着此画另画数幅,悬在各城繁华所在,命人日夜看守,重金悬赏有见与此画像相似者之人。”
柔然国君轻皱了眉,显然是恋极这画中人,不愿将画像张贴在外,却也想不出更好更快的方法找出画中人。最后只得无奈地准了林逸飞之奏。
正当君臣商议之际,有一抹沉冷的嗓音自西首席上传来:“王上,在下有一言进上。”
众人望去,却是一直寡言少语的燕鹄特使穆仁宇。当日见这人擂台之上所向披靡,横扫英雄,都猜测是哪国高手,未想到竟是燕鹄派来联姻的使者。
“穆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在下昔日曾在中原呆过一段时日,常听传闻有言宁朝随王姿容绝世态拟若仙,” 沐云缓声慢语,望了眼画像,随后目光落在对面席上的人身上,“不知这位中原来的使者可曾知晓传言一二?”
柔然国君眉宇一跳,众人呀地一声,被沐云一语点醒,目光齐齐看向了东首席上的人。
这话题起得突兀,江远万万没料到沐云会在此时将他提出来,见数道目光齐往身上射来,一时竟有一种无所遁形的不适之感。此次出门易容并不如飞云阁之时精致,被人久久注视之下难免会露出破绽。一时只得稍稍垂了眼,咳嗽一声。
“坊中确有此流言,不过传言终究是三分实七分虚未可尽信,在下曾有幸得见随王殿下一面,确实生得仪表非凡容颜俊秀,但他毕竟少年领兵征战,容貌中多有军旅沧桑之气,又哪里能和这画中人的仙姿玉貌相提并论。”
江远垂目低颜,神色木然地盛赞画中人之面貌,沐云一旁看着,几乎可以想见他那张面具之下的表情,只觉先前被那画像激起的怒气也被消减了几分,眼中戏弄之色更浓。
“依江公子之见,那艳绝天下的随王也无法与这画中美—人—相提并论咯?”美人两字被沐云拖得长长的。
江远又是声咳嗽,“自然是比不上的。”
沐云眼光有意无意又自画像上扫过,点头,一本正经地附和,“嗯,江兄先前那段话听来也甚是有理,这画中美人姿容秀丽绝伦神态娇憨羞怯,红颜祸水不过如是,那随王一介武夫,又如何能与之相比。”
“……”
于是江远紧闭了嘴,不再多说一言一字,殿中诸人却议论开了。
随王少年起便四处征战,天下皆知,方才这番对答算是彻底解了众人被沐云挑起的疑惑,柔然国君也点头不以为然,这画中人清灵秀逸,虽是闭目浅笑,却隐隐有娇美之态,想那随王戎马军务倥偬繁忙,又如何会有这股秀雅恬淡之气。当即也不再追问。
轰轰烈烈的擂台赛便在一道奇怪的试题后悄然落下帷幕。一时有不少人对柔然国君这最后一道试题不明所以,以为只是寻寻美人,但待到不久后的结果出炉,各人才如梦方醒,回想起这日的画像竟是美人试炼,想起当日席间自己初见画像的失态自是后悔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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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笼的柔然皇城中,刀戟鲜亮的御林军依旧紧密有序巡逻于皇城各处,而北面的那堵皇城最高的墙头上,一道人影轻飘飘地飞落墙外,高大的身形掩在一身黑衣中,面上的青铜面具在墙外的宫灯下泛着冷然青光,让人不寒而栗。
黑衣人落地便沿北墙鬼魅般疾行,在奔出皇城数丈外之处,疾驰的身形却猛然停了,双脚便似盯在地面般再不挪动半步。
他的对面十步外站了一个人,同样黑衣,蒙面,一身夜行衣紧束下,那腰竟堪比女子纤细。
对面站着的人显然也是疾行中猛然顿住身形,两人一来一往,狭道相逢,都有些怔愣。
怔了片刻,其中一人问:“你从何处来。”
另一人张口便答,“你又欲往何处去。”
欲往皇城内去的黑衣人用一双光彩莹然的眼看着对面之人,悠悠低语,“即有意让那画流进世间,又为何冒险将它取出?”
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神情不得而知,只有声音冷冽若冰,“我的东西,怎样处理是我的事,但若要让他人沾染却是万万不能。”
两人一时站在皇城数丈外的护城河边,静立无语。
11不知对视多久,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峻面容,冷眼注视对面之人,忽而面露讥讽,“不是带了你那伶牙利嘴的小情人一道来的,怎地没带在身边,不怕被我乘隙掳了去?上次做到一半被你打断,一直念念不忘,别忘了他可正是我最爱的那一型。”
江远拉下面罩,不言不语,清矍瘦削的面容无甚表情。沐云上前仔细瞧了半晌,调笑意味甚浓地翘翘嘴角。
“比起上次那副面容,这次的模样可还真是引不起我半点兴趣了。”
江远任他讥讽冷嘲,只无半点言语。沐云走得更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怎么,生气了,怪我日间殿上将你说了出来?”
江远深深看着他,“你仅仅只是想见我生气?”
嘿地一声,冷峻面上现出邪佞之色,“对你的想法自然很多,但总得一件一件慢慢来。”轻缓暗迷的暧昧之语似是情人挚友间的低喃,然而那双眼中只见冰寒闪烁。忽而间又一声促笑响起,“目前,我只想见见你动容失措的模样——”
沐云再进一步伸手欲触那近在眼前的脸庞,一直未动的江远动了,双掌瞬间袭向沐云胸肋处。沐云似料到此招,哂笑一声单掌架开,随后身形飘离数步之外。江远意只在将人逼开,一掌之后并未再有举动。
“你若以为这样便能激怒我,那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哦,那怎样才能?莫非真要我抓了你那小情人才能让你这脸上神色变上一变?”
江远眼神清冷,“我与你的恩怨,与他无关。”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静立当地,不再言语,空中的气息如满弓之弦,愈拉愈紧密,愈静愈压抑。
紧凛河风,漆黑夜空,一勾弯月寒如冰雾,河岸对立的两人,势如急弦,一触即发。
忽而空气中什么变了,两人俱是神色一动,竟不约而同地收了先前如箭在弦的凌厉之气。
“找你的。”沐云看着江远若无其事地挑挑眉。江远目光扫了下不远处,淡淡道,“恐怕也是找你的。”
沐云抬眼,视线落在百步外,一片茫茫然的漆黑中,无声无息靠近的压迫气息,凌厉的眼眯得细长。
“林逸飞倒也是个人物,居然能隐忍到现在才动手,之前倒是小瞧了他。”
“他一直都在等像这样能致对手于死地的机会。这次的擂台赛他势在必得,今夜除去我们,明日便可向柔然国主禀报你我深夜闯宫盗走画像畏罪潜逃,一举除去两个劲敌——柔然林氏一族俊杰纷涌人才辈出,林逸飞如此年轻便能在林氏众子中脱颖而出身居少傅正一品的高位,怎会是普通人。”
就在两人负手立在高悬的护城河岸边若无其事地品评林氏一族时,方才静寂的黑暗中,便如洪水决堤般顿涌出了无数刀戟箭影,悄然无声迅捷无比地从三方形成包围之势将河岸两人困在其中。虽人数众多却杂而不乱,不仅如此,包围之势竟然是井然有序,深得布阵之法,显然这等训练有素非是一日间一蹴而成。
一抹温文有礼的嗓音伴着一袭华贵袍服的身影飘然落入阵中,那张俊逸的脸上尽是笑意,“二位的处变不惊实在让我不得不佩服。”
沐云面无表情地扫过周围,不发一语,江远倒是笑了笑,“林少傅摆出这样大的排场,真是看得起区区在下二人。”
林逸飞哈哈一笑。视线扫了一身黑衣的两人,“两位艺高胆大,深宫内院也是如入无人之境,擂台赛上我也曾亲自领教过阁下高招,两位可是我的心头忧啊,今夜若不一举让二位消失,林某今后恐怕难有安寝之日,所以——”话语一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透着寒栗之气。
“不管你们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份,也只好请两位如我的意,尽快消失了。”12皇城外,这场围击之战是无声无息的。林逸飞带来的人并非正规编制的皇城守卫,而是林家豢养的杀手。训练严谨,进退有度,加之丝毫不乱的沉稳镇定,显然是个个都是不乏经验身手不凡的江湖老手。何况,外围还有一圈弓箭手环侍在侧。林逸飞暗中观察这两人已数日,自认对这两人实力也有了大概了解,如今带出这样的兵力自然是鼓足了劲要将这两个劲敌杀之后快。
飞蝗疾如雨,射向包围圈中的二人,但看似凶猛的箭雨在到二人身周五步外便纷纷坠地,似被一堵无形墙壁阻挡住了凌厉的去势。远远观战的林逸飞冷眼旁观,见弓箭无用,手一挥,周遭等候已久的一批黑衣杀手动了。霎时而来的刀影凌厉中,江远微微讶异地轻咦了声,沐云也很快看出了端倪。
数百人分成九个方阵,其中八阵分别按九宫八卦站定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个方位,余下一个方阵居中接应,以凌厉快捷的攻势杜绝敌人反扑的可能,九个方阵分进合击,进退配合如同一体,如若要想将之各个击破,必然伤在乱刀之下。江沐二人都是领兵作战之人,对阵法韬略心中熟谙,几个照会便瞧出这阵法异处。竟心照不宣地看向中心阵眼处,两人掌势合击一处,气势何等骇人,顿时血雨翻飞,阵眼方阵中数人惨叫身体被威猛无伦的掌气击出阵外数丈。然阵势一变,很快人数补上方阵又复原样,开始又一轮强攻。
当二人同击阵眼所在时,林逸飞一直微笑着的面容便再也笑不出了。这九方天网阵原本并非练来对付这二人,如今为了保险起见拿来先用,竟被这二人眨眼间瞧出阵眼险些破了,早在擂台赛之初便知江沐二人非寻常之人物,却到这一战才让他真正明白原来擂台赛上所见竟只是二人武功机谋的冰山之一角。如此轻松地便破了他训练已久的杀阵,如何不叫他暗自心惊。
但任林逸飞慧眼机心,对这阵中局势也只能看个表面,他不知这二人的真正身份,更无法看透阵中暗涌在那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即便是身陷如此凌厉的杀阵内,在江沐二人心中,最值得担忧最具危险性的,并非是那四周铺天盖地袭来的刀光剑影,而是自己身边之人!两人虽同时御敌,却不得不时时谨防身边之人的突然袭击,出招间自是留了余步,不敢全力应敌以免给对方可乘之机。如此分神打斗起来,自然要比独自一人破阵艰难许多。
若不然,这二人,一是天下人奉若神明的随王,一是世人闻风丧胆的飞云阁主燕鹄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何等人物!今晚如若只是这两人中任何一人身陷阵中,这阵已然破了。
这二人间的同时御敌,并非联手,竟是牵制!这种微妙的敌对气息,阵外的林逸飞又如何能堪透。任他想破脑袋,恐怕也猜想不到,在他眼中貌似联手御敌的二人就在他出现的前一刻,还在冷眼相对,准备开始一场惊天之战。
林逸飞再一次挥手,又一队杀手极为迅速地补进方阵。沐云眉一凝,似乎打得厌烦了,头不回身不动,对身后五步远处的江远朗声道,“暂且抛开你我之事先解决这些杂碎,阵前联手如何?”
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如此甚好。”
外人听了只觉这对话奇怪,这两人都背靠背战了这许久了,还不叫联手么。连阵外的林逸飞听了也诧异二人会说出这样的废话。但很快,他发现自方才那看似可笑的对话之后,他辛苦操练的九方天网阵眨眼之间已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站在高处看着不断变换的方阵连连被两人掌力逼退的阵眼,林逸飞倏亮的眼中已没了先前的沉重之色,反而露出几许诡异笑意来。即便他错估了江沐二人的实力,但这最后一着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位置逐渐靠近了……
一声清啸,江沐二人同时飞起身形直击九方杀阵的最中心。但就在二人身形将起的那一瞬,他们脚下那块巨石铺成坚实无比的地面竟猛然间急速下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二人顿失着力点,身形几乎是随着地面同时沉下,时机几乎好到绝妙。
林逸飞脸上终于露出胜利的微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又如何厉害,也得深陷底牢永不得出了。
林逸飞想得没错,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那股自身的反冲力及瞬间失去立足点的巨大恐惧打败,一瞬间的本能惊惧反应便注定无法逃出随着地表下沉的命运,但江远沐云又岂是一般人。
几乎就在地面下陷的同时,江远左手御气为柱以下陷的地板为支撑,不可思议地生生将身形拔出地平面,同时右手挥掌成剑震开覆顶而来的刀剑。那冲天之势便如九天之凤,威不可挡。
只这电光火石的眨眼间,林逸飞呆然看着,人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人简直就不是正常人。
然而,就在将飞出包围圈的同时,江远的所有动作忽然停了,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错愕。
任何人都有极限。在这样的惊变之中,被人扣住脉门,即便是江远,即便是被世人奉若神明的随王,也只能束手,因为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何况,扣住他脉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天下间唯一能与他匹敌的男人。
于是,几乎是保持着脸上错愕的表情,随王与燕鹄大将军同时沉入地底。
头顶的巨石地板轰然合上。
13除了耳边哗哗的流水作响,四周静谧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让人有种梦中的不真实感。江远无声叹了口气,盘腿端坐在冰凉的石砌地板上稍作调息
身旁的男人显然不如他轻松。当时二人虽一同跌落地牢底,但江远脉门被制,全然依靠沐云稳住下落之势,然终就牢底过深,至中途那下坠之势便有如疾风中的断线风筝完全失去了控制,竟是不由人力所制了。坠地那一瞬,从身下而来的一股强大的内力引得江远身体向上回旋了数尺,却是身下之人双掌全力猛击地面同时将他抛向上空。
一声巨大的闷响声,脱离控制的江远在离地面数尺时几乎不费力地回旋数下飘飘然落了地,转眸看时,那人也算安全着地,只是左手臂以着奇怪的角度搭在身侧。“你……”正待开口,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骨头摩擦声,却是那人眉不动眼不跳地自己接好了手臂。“……无事吧?”
沐云不答,面色有种不若往常的苍白。这牢离地太深,坠落途中又完全没有借力之处,如此,这坠落之势便非是人力所能控制得了了,可这男人却硬是抢在坠地数尺前用血肉之躯生生阻住了不可抗拒的自然下坠之势。江远心内越发不解,照当时情形他完全可以拉他垫背以缓解下冲力,可事实不仅不是如此,而是恰恰相反。如今,自己毫发无损,而眼前这个男人却……
素来凌厉的眉微微一皱,紧闭的薄唇间涌现出一丝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