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一名幼孩躲在屋檐下,满脸憧憬地伸手去握透射下来的阳光却被母亲一把拉住的时候,斯罗的脚步如同被拉住一般再度停了下来。“穆卡姆以强制命令逼迫帕拉欣的贵族释放奴隶,有几个贵族意图反抗,已被斩首示众!”一个季度前的消息在此刻突然变得真实,让斯罗握紧了拳。
眼前的景色摇曳着,扭曲着,房屋、街道、孩童、母亲都像溶化在水中一样消失,然后那片段的情景又重新组合,化成一个在阴暗屋子里哭泣的黑发男孩。斯罗疑惑地眯起眼睛,迈前一步。
这是什么?那个,在哭的孩子……好像是……
有些怪异的感觉。自己仿佛是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的,而那个在哭的孩子……也明明就是自己。但自己的记忆中却分明没有这个情节。就两次的经验知道,罗科得沙漠只会拣着人类最痛的记忆狠狠打击,却并不会无中生有,那么……斯罗立刻警觉起来,这是别人的记忆?但自己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年幼的斯罗不停地哭着,让在一边看着的斯罗本人都有些难为情起来。他抓了抓头发,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温柔地道:“别哭啦,我已经习惯了。”
声音从斯罗身边发出,他吓了一跳,四处看去,除了那个哭个不停的小子外,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怔了一怔,才了解到说话的正是记忆者本人,感觉上依稀是个黑色长发的少年。
这样感受着少年的记忆的时候,对方的感情也稍稍地流了进来。早已认出那个爱哭鬼就是自己的斯罗忍不住有些脸红。温柔、无奈、怜爱,还有很直率地为着有人担心自己而感觉高兴,仿佛一股暖流一样注入了心中。可孩子还在哭,一边还呜咽着说:“习惯个屁!那些王八蛋……”
斯罗吓了一跳。异兽大人啊,你弄错了吧?你把许多人的记忆变成杂烩混淆了吧?人总是会忘掉一些事情,所以不记得这件事也不奇怪,但是,身为王子也的确是像这样被养大的自己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视线伏低了,少年检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让跟随着他的目光的斯罗再次被吓住了。模糊而剧烈的怒气升起,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够习惯这样的伤口?或者说,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够习惯给予别人这样的伤口?!
少年却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重新望着年幼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光骂可是没用的哦!笨斯罗,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国王,把卡斯利亚变成大陆上最好的王国的吗?”
“没错!”男孩终于停止了哭泣,用拳头揉了揉眼睛,仍带着一丝哽咽地道:“我要成为卡斯利亚最厉害的人,我要救出小奇!”
少年发出微微的笑声,而眼前的景象却变得灰暗起来,摇晃着,扭曲着消失了,眼前终于出现了沙漠应有的空旷景色。斯罗疑惑地站在原地,抬起眼睛望向远方。有这样的事情吗?自己不仅不记得,甚至连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没有。但是看见年幼的自己发誓的时候,斯罗原本应该感受到少年的心情,却反而对那个誓言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感觉。这就是证明吗?真实的证明?
成为卡斯利亚的王,以解救像“小奇”这样的人啊……斯罗伏下眼睛,再次地叹息了。迪寇尔·穆卡姆,你也曾经许下过这样的誓言吗?
斯罗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罗科得沙漠。大漠的风沙蜿蜒滑动,从沙上流动着站起一个怪异的身影,金色的眼睛凝望着斯罗远去的方向,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二
在罗科得沙漠中稍微迷失了方向,原本要去帕拉欣的斯罗在看到沙漠边缘被风沙侵蚀的城墙时认出了这里是帕拉欣稍南的旅游都市伊诺奇。
伊诺奇的土地面积甚小,但因为它奇特的地势,在整个安普路大陆都闻名遐迩。它与罗科得沙漠只有一墙之隔,却如同深得水精灵眷顾一般,水资源极其丰富。城内处处都有水井,河道交织穿梭,许多地方更有喷泉极其壮观地喷出,形成难得一见的奇景。隔壁卡斯利亚国都帕拉欣的水源,有相当部分就是依靠这里提供。若不是它陆地面积太小,说不定当初就被立作了国都。但现在它掌握了帕拉欣的水源,因此无形之下也成为了帕拉欣重要的命脉。
当初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莫卑王派了关系甚好的妻舅华尔斯·布诺做这里的总督。斯罗小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玩,华尔斯对他非常疼爱,经常抱起他,高兴地笑着说:“王子殿下,要好好地长大哦!”
想到这里,斯罗忍不住微笑起来,但一会儿又紧紧皱起了眉。从“地下酒吧联盟”传来的消息得知,华尔斯在迪寇尔逆反之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相对地,迪寇尔那边也没有试图攻占这里。双方相安无事,仿佛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斯罗踌躇了一会,找了个旅馆住下,决定先去探听一下消息。
毕竟是身为王子而长大的,这家旅馆虽然地方不大,环境却相当好,房间的窗外还正对着一个巨型喷泉,喷泉旁边的广场上正有一个吟游诗人弹唱着,曲调优美欢快,引来不少人围观。
把背囊扔到床上,斯罗走到窗边,听清了青衣的诗人反复吟涌的语句。与轻快的曲调相反,这歌词几乎可以说是悲伤的……
“寂寞是什么?
是歌声中混杂的永远只有沙漠的风声;
寂寞是什么?
是胸中的叹息永远无法化作口里的哭声;
寂寞是什么?
是永远没有人告诉你心碎的笑声……”
反复听了几遍,斯罗的胸中也跟着激起烦闷的小小漩涡,忍不住想起了不时充塞在心中的迷惘——打倒迪寇尔·穆卡姆,有那个必要吗?自己有那个资格吗?
歌声暂停,斯罗突然注意到吟游诗人衣襟上刺绣着的精美花纹,心念一动,而那边也正好抬起头来,看见斯罗,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斯罗轻轻点了点头,那个吟游诗人向观众行礼致意,收拾起放在一边的行李,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斯罗的房间里。
进来后,他先不忙着坐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斯罗。斯罗打开看过,微笑了起来。收买佣兵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那边还提醒他,五天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凯泽斯腾纪念日。按照惯例,那天开始将在第三自由都市举行佣兵大赛。那是大陆最大的武技大会,不少好手都会在出赛,想要为将来谋取一份不错的工作。
斯罗在心中暗暗点头。第三都市与卡斯利亚接壤,离伊诺奇大概有三天路程,倒是可以赶去那边寻找一批可用的人才。不过如果真的要行动的话,光靠佣兵是不行的,最好能够聚集一支属于自己的人马。要怎么做呢……
他正思忖着,对面正毫不客气地自己倒了水喝的酒吧联盟的情报员又若无其事地丢下一句话:“另外刚有消息进来,逆皇迪寇尔·穆卡姆现在正在这座城市的总督府里!”
身为情报员的吟游诗人已经走了很久,斯罗才放纵自己慢慢地露出一些异样的神情来。胸中不断涌动着一股股热流与期待的情绪,心跳得很快,简直就像是在恋爱一般。但他很清楚,这是杀意。
迪寇尔势力窜起得太快,所以实际上它并不稳固。而因为莫卑王的无理统治而使得民众对于迪寇尔抱持的莫大期望,其实也如同双刃剑一样。斯罗自己曾经想过,酒吧联盟的好友也曾经向他提议过的“污名战术”,其实是非常有效的。若民众发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迪寇尔·穆卡姆并不如自己想像,那时所激发出来的愤慨甚至可能轻易地毁了他。但斯罗当时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项提议。事实上,他的否决正是赢得任性的酒吧联盟好意的原因之一,但事后想起来,斯罗偶尔也还是会认真考虑这种做法的可行性。
现在也是一样。若是能够杀死身为绝对领袖的迪寇尔个人的话,他手下尚不成系统的势力只有分崩离析一途。当然,若是他还有一个强力的幕僚,也有可能利用复仇心将这势力维系在一起,但就目前的消息看来,他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好机会啊……斯罗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悠悠叹息。即使抛开这一切的考虑,单纯地只是见一见他的话,也好啊……
夜晚,万籁俱寂时,斯罗终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化成了行动。小时候在伊诺奇漫无目标地游玩时,他发现了一条密道,连接着城西的下水道出口与总督府的侧房,现在只希望这条密道还没有被人发现。
看来他的运气不错。密道上始终布满了完整的青苔,虽然比起年幼时的余裕,现在成长了的他在这里实在有些周转不灵,但他仍在心中默默祝福着正面之神卡温的名字。
走出密道口时,斯罗格外小心。当年那边是一个堆满了杂物与灰尘的小房间,根本就没有人会过去。但世事难料,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
站在暗门后面,斯罗用手轻抵住门板,微微凝神。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光从他的手上漾出,抚遍整个门板,最后化为无形。微光才一消失,斯罗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
围绕着整个房间,有人布下了一道极其精妙的结界,它并没有与十分高等的精灵签订契约,却巧妙地混合了不同属性的精灵的力量,使得其它的力量侵入时都会因为属性不合而被弹开。若不是斯罗使用的查探魔法与这个结界的设立方法一致的话,他也是绝对无法查到结界内的一切情况的。但就是这个一致……
是你吗?手把手教会我结界设立方法的“那个人”,你背叛我了吗?
斯罗深深皱起了眉,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一阵痛楚袭过了他的身体。但他立刻就站直了,毫不迟疑地比出几个优美的手势,吟出几句话,然后推开了暗门。从刚才的查探中,他已经得知门后的房内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呼吸均匀,气息平稳,显然正在沉睡中。用刚才的小魔法防止了结界向主人发出侵入者的警示,斯罗注意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能够让“那个人”为他设下结界,这人难道就是……
斯罗轻轻关上暗门,看向床的方向,一头白发映入他的眼帘。
白发?老人吗?这样想着,然后在看到沉睡者的脸庞时确认了自己的错误。
纯白的头发掩映下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肤色苍白,满脸病容,看上去跟老人相比,离坟墓的距离并没有更遥远一些。这个人……会是自己猜测中的那人吗?实在是,不像啊……
就这样看着他,斯罗的心中奇异地升起了一种怜惜的情绪,甚至实在称不上明智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脸颊的温度。但手还没有触到,他就警觉地直起了身体,仿佛查觉到来人是谁一样,眯起眼睛向后看去。
门轻轻地被打开了,斯罗所熟悉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毫不意外地望着床边的入侵者,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斯罗丝毫不以为动地冷睨着他,开口道:“特杜,你还有脸站在我面前?”
似乎是顾及到了床上的青年,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注意到这一点的特杜眼神有些奇怪,口中却静静地道:“我并没有背叛你,王子殿下。”
“没有背叛我?”斯罗微微提高了声音,“那我看到的是什么?你,特杜·杜兰若,父王指派给我的贴身侍卫,设下了你所自傲的结界,想要保护我的敌人——”他伸手指向床上睡着的青年,“迪寇尔·穆卡姆?!”
听到他这么迅速地认出病弱青年的身份,特杜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但在看到门上贴着的徽章标志时,明了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唯一能够解开我‘所自傲的结界’的,只有你!王子殿下。”
听见他的话,斯罗意外地扬起眉,正准备说话,突然感觉到身后青年的呼吸节拍变了。他警惕地转过头,正准备闪出门去,特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斯罗心中一瞬间闪过“糟了”这个词,压抑着心中陡然升起的激怒,制止自己拔剑砍下特杜的手。
迪寇尔渐渐地醒了过来,睫毛抖动了几下,睁开眼睛,转头看了过来,平静地问道:“是谁?谁站在那里?”
移过来的眼眸对上了斯罗的眼睛,年轻的王子在一瞬间非常不明智地呆住了。黄金的眼瞳在壁上魔法火焰的光芒下闪着美丽的色泽,如同夜空中终年不落的主月一样温柔安心。而斯罗更在刹那间想到了罗科得沙漠呼啸的风沙,以及风沙奔走下黄金的眸子,与抚上他额头的冰凉手掌——那是他逃离帕拉欣,在罗科得沙漠的十天中唯一感受到的生命气息。
三
迪寇尔面朝着斯罗的方向,眼睛的焦点却明显地在空中游移着,又重复问了一遍:“谁在那里?”
斯罗又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身边的特杜开了口:“是我,陛下。”
陛下?斯罗恶狠狠地看向特杜,迪寇尔却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疑惑地侧了侧头,再度问道:“你身边的那人呢?”
特杜似乎并不打算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但也没有准备好其它的答案,稍稍停顿了一下,门边已经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是我的徒弟,陛下!真可惜你现在看不到,那可是个蛮俊秀的年轻人呢!”
没有发觉门边有人的斯罗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已经到了床边,面朝着迪寇尔,温柔地道:“来,陛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唔,没事,明天就看得见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还不用斯罗仔细去想,对方就已经回过头来,向着他笑道:“罗斯,这就是迪寇尔·穆卡姆陛下了,那个打倒暴虐国王莫卑的英雄哦!”
来不及反应他的话语,斯罗首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难怪他会觉得眼熟,就在今天下午,这人还在他的房间里,告诉他迪寇尔来到了伊诺奇!
在灯光下,斯罗发现这人同样拥有一双黄金色的眼眸,而且对比着看起来,和迪寇尔的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斯罗现在已经无心去想当初救他的人到底是谁,他一意识到这有可能是一个圈套,立刻立刻手按剑柄,留意起门边的情况了。而这位“吟游诗人”——他现在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又转过去,向着迪寇尔笑道:“陛下,从明天开始,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阵子,所以特别把这家伙带过来,他叫罗斯,会好好地照顾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斯罗的错觉,他觉得那人在说到最后的“照顾”时,声调微微地上扬,带了些戏谑的意思。而迪寇尔却似乎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只向着斯罗展开一个微笑,和蔼地道:“那就拜托你了,罗斯。”
迷惑于“吟游诗人”的话语与迪寇尔温和得毫无气势的微笑,一头雾水的斯罗怔怔地允诺了。那人拍了拍迪寇尔的手,轻声让他好好休息,然后把斯罗带出了房间,特杜自然也跟了出来。
刚一出门,斯罗立刻低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吟游诗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前,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斯罗带到手廊尽头的露台上。他挑衅地扬起眉毛,悠哉地道:“你的教养告诉你可以这样冒犯你的救命恩人吗?王子殿下?”
“救命恩人?是你?!”斯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吟游诗人”神秘地微笑着:“差不多是这样。我叫莫非,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