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屈平的鼻尖忽然掠过一股很细的血腥味,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秦儿觉得奇怪,他用很低的声音轻轻问着,『公子?』
屈平摇摇头没说话,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继续向前走。
再走下去秦儿也闻到了,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几乎就在自己的身前。
就在此时,秦儿一个踉跄,感觉自己绊到了什么,人便向前摔去,幸好屈平在一旁及时拉住了他。
秦儿站稳后,低头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好几具尸体。
他不由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不过仍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活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好在是借着月光,尸体并不是很清楚地呈现出来,不然自己晕在这里,无疑是给大人凭添麻烦。
屈平这时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地上的其中几具尸体。
良久他站了起来,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秦儿的脸色苍白,可仍是摇摇头,说道,『公子,这些人......』
『嗯。』屈平点头,『看衣饰盔甲的区别,有叛军也有太原城的士兵,想必白天曾在这里有过追逐和厮杀。』
『白天?』
『尸体还没有完全变冷。』屈平简单说道。
『公子,他们......就在附近?』秦儿又问。
屈平蹙眉沉吟,然后看着秦儿说道,『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你放心,我会尽量保你安全的。』
秦儿不由一怔,想到自己在他身边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由暗自懊恼,抬眼说道,『公子,我跟着您,并不想连累您......』
屈平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说道,『秦儿,你跟我那么久,我当然知道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回京城,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局势会变成这样......到了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想办法安然离开。』
『大人......』
『嘘--』秦儿还想说什么,却被屈平的手势打断。
不远处似乎有一丝响动传来,屈平赶紧拉着秦儿隐在了身旁的一棵大树后。
响声来到近处,脚步声清楚了,听起来有点跌跌撞撞的,声音先停了一下,之后又走了几步停在某处,然后就是有些浑浊沉重的喘息声。
『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人沉声问道,同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屈平知道练武之人的警觉性和听力本就比常人好,心知躲不过,便示意秦儿不要出声,自己则从大树后现身走了出来。
『你是谁?』那人拔剑指着屈平。
屈平仔细看那人的样子,他穿著是士兵的盔甲,身上有大片的血迹,脸上也是混着泥血,很是狼狈。
『你受伤了。』屈平淡淡说道。
那人神情一紧,剑尖又向前送了几分。
『我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人。』屈平平静地说道。
『深夜在叛军的范围内出现,好一个过路人!』那人冷笑,显然是不相信。
『我身上并没有武器,而且若我会武也不会容你像现在这样用剑对着我。』屈平的口吻仍是平平常常,就像讨论天气这么自然。
那人盯着他半响,没有出声,良久他才又开口,『即使你不懂武功,像你这样的人也决不会是寻常人,你到底是谁?』
屈平无奈抬眉,他现在无论从哪一点看都和普通人无异,若硬要说不寻常之处--
『我因有要事在身,赶着去京城,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屈平回答道。
那人看着屈平,还要说什么,终究忍不住身上的伤痛,身子颓然眼看就要落下,他用剑尖指地,撑住自己。
『你的伤口在流血,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屈平看着他腹部不停涌出的血水。
『等等--』那人抬脸看着屈平,指着那棵树,『后面还有何人?』
『他和我是一起的。』屈平简单回答,随即便回头唤道,『秦儿,你出来吧。』
那人看着走出来的秦儿,又看向眼前的屈平,见他们两人穿著普通,特别是眼前的人,神情甚是自然,完全看不透,不由抿紧了嘴不语。
『我知道你仍然怀疑,不过阁下的伤势似乎很重,如果要继续怀疑到血流尽而死我也没有办法。』屈平淡淡地说道。
见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屈平也不多说,只是吩咐着,『秦儿,把我们的水拿出来,你扶他坐下。』
那人不再拒绝,任秦儿扶着自己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公子,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来吧。』屈平蹲下身子,看着那人腹部有些惨不忍睹的伤口,抬眼看他,『你忍着点。』
说着他就动手撕开了那人的衣服。
那人的眼光自始自终都落在屈平的身上,见他对着自己身上一大摊血也不皱一下眉头,看着他动作麻利的为自己清洗好伤口并仔细包扎着,还是觉得这人太不寻常。
『若你真像自己所说是个普通人,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那人低声问道。
『我叫屈平。』屈平也觉无需隐瞒,随口便回答道。
『屈平?』那人愣了愣,不由在口中又念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
『怎么?』屈平抬眼看他。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向很少人叫,以前在皇宫的时候,除了皇上偶尔会叫他名字之外,别人提起他都是称"丞相"的,更不要说远在京城之外了。
『......没什么,我叫阮单云。』那人摇摇头,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屈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好了。』不一会儿功夫,屈平便将伤口完全包扎好了。
『......谢谢你。』阮单云说道。
『你是太原城里的士兵?』屈平这时看着他问道。
阮单云迟疑了一阵,然后点头。
『这里离太原城不远,你怎么会受伤的?』
屈平这么一问,阮单云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糟了!』他皱眉起身,却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跌坐在地。
『你不要乱动,牵动伤口再引起出血就更加难以愈合了。』屈平扶着他的肩膀说道。
『可如果再不回去复命的话,太原城一百名骑兵就要丧身在外了。』阮单云的声音里满是着急。
『究竟怎么回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屈平安抚说道。
阮单云看着他,眼睛一亮,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拉住屈平的手说道,『真的?』
『你先冷静下来把事情告诉我。』屈平点头。
『好。』阮单云虽然觉得屈平此时出现在这里值得怀疑,可是他直觉眼前的人绝对不是惺惺作假之人,于是便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阮单云是太原城派去查探军情的先锋之一,之前得到军报说叛军距城下还有六百里之处,可不料才过了这个树林就遭遇叛军骑兵的埋伏,太原军派出的一百多骑虽然急急撤退,但仍不免与叛军有所冲突,这些尸体正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敌军的骑兵以为我军是诱敌先锋,所以过了树林之后就没有继续追赶。』阮单云说道,『可如今我军离太原城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如果逃跑,叛军部队肯定会追杀上来,所以将军下令暂时按兵不动。』
『由于不确定叛军究竟有多少人马,于是将军便派我和其它几个士兵一起偷偷经过树林打探情报......』
阮单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喘了口气又道,『叛军在树林后还有一千骑兵左右,我想如果再这么僵持下去,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而且我们的行动也被他们发现,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追兵,不过其它的两名士兵已经遭遇不测了......』
屈平仔细听他说完,当机立断说道,『他们也许还在搜索你的行踪,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动身去报信,秦儿你带着他去刚才我们路过的地方躲藏,等安全之后我再派人来接你们。』
『可是,公子你一个人--』
『你要小心,只要离开这个树林就会比较安全了,快去。』屈平用着他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随即转向阮单云,『阮单云,秦儿手无缚鸡之力,你虽然受伤可毕竟比他强,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好,我绝对不会让他有事。』阮单云点头。
『那就好,如此我们便分头行事吧。』
屈平收好阮单云交给他的信物,便转身匆匆地离开,朝着北方赶去。
--大人,您千万要平安无事才好。
秦儿死死盯着屈平的背影,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念着。
一个人行动起来方便,即使遇险也不至于连累秦儿,这就是屈平所想的,毕竟这样的情况下一动不如一静。
幸好一路上没有被追赶,出了树林,屈平就看见了那一百名骑兵。
见到了将军,屈平就把阮单云对自己说的情况简洁地告诉了他。
将军静静地听屈平说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角肌肉微微跳动,隐藏着他的情绪,『你说他受伤了?』
『将军若不信任我,我也无法。可若将军再这样一直命令部下按兵不动的话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敌军识破。』屈平注视着将军,将他所担心之事一语道破。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将军的声音冷冷的,平板异常。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情况,也想过无数的法子,可找不到一种可行的,他也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只是他不觉得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人能帮上什么忙。
况且他对眼前这人的身份也存有怀疑。
『我有。』屈平看着将军,『只看将军愿不愿意一试了。』
『你可以说说看。』将军抱胸说道。
『既然敌军以为我们是诱敌,将军可以将计就计,继续整军前行,并且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惊慌之色,则他们必定疑惑,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发现敌军派人出来观察形势,便即刻将来人射杀。』屈平简单言道。
将军沈默低头不语,思量良久,方抬起头看着屈平说道,『我并不能完全相信你,你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我们的行动有任何的不妥之处,我就第一个拿你祭命。』
『将军请便。』屈平神色平静,淡淡说道。
临阵布疑唱得本就是一出空城计,虽然险,可用计之人偏偏就是针对这个"险"字。所谓胆大包天棋高一着便是如此。
如此一来,敌军果然疑惑,眼看着他们渐行渐近,到了距离自己营地仅二里地光景的地方,敌军实在按耐不住派人查探,而太原城的士兵早就有所准备,一见敌军便冲杀过去,便将之射杀。
此时天色减缓,东方也露出鱼肚白,已有大亮的趋势。
经过了一整晚,敌军更加怀疑树林附近埋有伏兵,担心遭到大部队的突袭,于是便下令全军撤退。
至此,危机算是解除了。
所有的士兵包括将军直到刚才都是在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此际才稍稍感到有所松懈。
但见屈平眼底仍旧波澜不惊,从头至尾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极有把握又是理所当然,唇角更是携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将军不由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屈平坐于马上转头看他,回答道,『我只不过是想回京城见一个故人罢了。』
皇甫倾擎来到太原城已有五日,派去的一百名骑兵迟迟不归使他坐立难安,可是在不清楚敌军动向的情况下他并不想轻举妄动,以免己方的兵力有所折损。
来到高高的城头向远处望去,只见地平线上隐隐有着沙尘,皇甫倾擎不由紧紧盯着那一处。
终于在看清来人后他松开了紧握的手,长长舒出一口气。
『大将军,是戚将军。』他身后的副将说道。
『嗯。』皇甫倾擎闭了闭眼。
队伍渐渐近了,皇甫倾擎突然看到其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
--怎么可能?
他心头不由一震,不禁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可是,自己决不会看错!
『快!快将城门打开!』皇甫倾擎出声叫道。
幕四
--屈平!是屈平!
皇甫倾擎的指甲嵌进了手掌而不自知。
他不知自己何时迎到了城门口,也不知屈平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前,一切仿佛是虚幻,犹如身在了梦境之中。
屈平的样子没有多大的改变,虽然衣着普通,可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种独特的气质,依然优雅依然高贵,也依旧倾动天下依旧迷蒙着皇甫倾擎的眼。
两人对视良久,也沉默良久,这一瞬间有一种故人相见的感慨。
先开口的是屈平,他含笑看着皇甫倾擎,声音如珠般圆润,低沈而平和,『皇甫将军,很久不见了。』
这时见到屈平,听到他的声音,让皇甫倾擎有种梦回深处之感,仿佛他的离开已过了一个轮回。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唤道,『......屈大人。』
这一声"屈大人"唤来所有人皆是诧异万分,也甚是震惊。
阮单云此时正伏于马背上,听到这一声"屈大人"猛然抬头看着屈平。
他和秦儿在军队回城之前,屈平就让戚将军把他们一同接回了。
此际他才明白早先的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难怪啊。
那时屈平随随便便说出的名字,他又怎会联想到这人竟是当年的左丞相?
戚将军也终于知道了屈平的身份,他呆愣着看他,感觉到眼前的人隐隐有着一种雍容尊贵的气度,难怪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临危不乱,可却又是那么淡然处世,显得云淡风轻。
--原来是他啊。当年皇上的太傅和后来的左丞相,果然是名不虚传。
屈平不禁苦笑着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皇甫将军叫我的名字罢。』
皇甫倾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的眸色比之前显得更深了一些,只听他低沉着声音缓缓说道,『大人你可知道,左丞相这个位置至今仍是空着的,因为在皇上的心中,大人永远都会是皇上的左丞相,倾擎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是屈平两年来第一次在旁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情况,而且还是出自皇甫倾擎之口,可内容竟仍然是关于自己的。
『......他这又是何苦?』屈平忍不住垂眸轻轻叹息。
『因为是你啊......大人。』
皇甫倾擎也是低喃,可屈平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蓦地抬眼看他,脸色突然之间变得煞白。
--因为是你!
这句话让他无所遁行。
屈平不禁闭眼。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紧窒了,疼痛异常也酸楚异常,一时间他竟无法开口,就连呼吸都似哽住了一样。
也是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永远都再难逃开东方颢所编织的那张网,那是一种羁绊一种束缚,是禁忌也好是毁灭也罢,即便会将自己缠绕到死,他也不会再逃离了。
--呵,他的颢儿啊......
屈平唇角泛起了一抹苦涩的笑。
皇甫倾擎看着他,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屈平神情中那一抹并不容易察觉的脆弱,这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事。
这样的屈平不禁使他动容,也让他对于一件事有了更加确定的认识。
他不由静静地注视他良久,终于还是无言,只是轻轻说道,『大人来到这里必定经过了长途跋涉,还是先进城休息吧。』
屈平睁开眼,此时他的眼底已平静如常,他对皇甫倾擎点头说道,『好罢......』
沐浴更衣用过饭之后,皇甫倾擎便请屈平到太原城军营的大帐内。
刚踏入军帐,戚宁威就迎上前来深鞠一躬说道,『这次多亏有大人的相助,我军一百骑兵才有幸能在敌军的眼皮底下逃脱,之前戚某对大人的冒犯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屈平摇摇头,语调甚是淡然,说道,『戚将军言重了,那时的情势将军也是不得不怀疑的,况且屈某早就不是左丞相了,没什么冒犯之说。』
屈平的这些话说得甚是轻描淡写,他从来不会端起左丞相的架子,即使当年在皇宫也是一样,只因他的言行一贯如此。
戚宁威这时抬眼看他。
他一直只知道左丞相的大名,却从没有见过他,昨夜见到的时候虽然觉得此人特别,可也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会将他当作丞相来看待。
如今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即便他自己不承认,可戚宁威仍然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身为丞相大人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