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他!
一样的黑发,丝丝缕缕垂在耳侧,一样的眼眸,还是那样的清澈明朗,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许是在那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情愁,少了几分寂寥。
屈平伸出手,将虎符递给了他。
他似笑非笑,目不转睛,仔仔细细端详着东方颢的脸容。
发现眼前的他,好似瘦了一些......
东方颢当然知道此时屈平这么做的用意,他淡淡说道,『丞相一路上辛苦了。』
『无妨。』屈平微笑着看他。
东方颢收起虎符,转向鄂尔说道,『鄂尔兄考虑得如何,只要你们愿意退回到多伦-赤峰一线以北的地区,我便逐年供你玉帛,怎样?』
鄂尔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不语,边上的突殳已经忍不住低声叫道,『大哥。』
鄂尔瞥了他一眼,再看向对面的东方颢和屈平,只见一人眼神隐藏着精芒神情冷峻,一人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带着淡然的镇定,再看河对岸虽只有区区一万多人却有着非常整齐的队伍,一个个端坐于马上纹丝不动。
那虎符他又怎会不识,莫不是援军已到?
念头转了几转,他终于点头说道,『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便让出多伦-赤峰,希望东方兄亦能遵守承诺。』
『好,如此你我便在此定桥上结盟。』东方颢爽快说道。
结盟仪式并不复杂,饮血为盟,立下盟约状。
屈平一直都站于东方颢的左手边,神情自若的为他拂袖磨墨。
写毕,东方颢和鄂尔各点燃一柱香,插进香案上的香炉里。
『东方颢谨对天盟誓,与蒙古永结兄弟之邦。』
『鄂尔谨对天盟誓,既为兄弟邦,蒙古将永不侵入中原。』
两人相互击掌,仪式方才结束。
鄂尔此时神情复杂,又看了屈平一眼这才转身离去,突殳亦紧随其后,两人接过亲兵送来的马匹,翻身上马。
蒙古军已在远方开拔,鄂尔一声令下,中军起动,马蹄声响彻震天,一盏茶功夫便已远去,只留下一片黄土烟尘。
东方颢和屈平站在滦河桥头,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滦河水水波粼粼,一根枯枝顺着水流慢慢腾腾蜿蜒而下,遇上小小的礁石,便绊在了那里,几经水流也无法将之冲走。
远处的烟尘渐渐散去,没有了刚才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此时只显得空旷。
天空湛蓝,云朵缥缈,骄阳的光芒透过云层变幻出了千万种色彩,洒在桥头两人的身上。
东方颢不动,屈平也不动。
他望着东方颢隐约的侧脸,虽然轮廓清晰可见,可却无法看见东方颢此时的表情。
时隔两年,刚才一见,那张在自己心里不断刻画的脸容变得更加深刻和成熟,也带着些许的疲倦和苍白。
--他,是否还会像以前一样对自己顽皮的笑?
屈平忽然觉得自己异常在意,此刻他将所有的东方颢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可他发现自己却是那么的在意这样的细节--因为这在他,是万分珍贵的。
--颢儿......
屈平很清楚自己的心里全都是这个名字,感情就像潮水般涌了上来,让他无处可躲。
他不禁闭上眼,轻吐着呼吸。
『......皇上。』他开口。
东方颢没有出声,头微微低垂了一些。
屈平只听见他一声叹息,低不可闻。
『皇上。』他又唤道。
东方颢终于转身,他定定地看了屈平一眼--只一眼,快到让屈平来不及分辨他眼底的情绪。
亦或是他隐藏得太深。
那双眼还是一样深邃,却少了一些该有的温度。
屈平不由心中一紧,刚想说什么,东方颢却一个转身径自走下了桥,顺手牵过自己那匹马,飞身一跃而上。
屈平不免怔了怔,急忙开口唤道,『皇上--』
话音未落,东方颢手中的马鞭就已狠狠落下,那匹骏马受痛猛然张开四蹄发足了劲狂奔起来,不一会儿就绝尘而去。
他的举动实在有些突如其来,屈平三两步便走下桥,也取过自己的马匹。
『大人?』严霖迎了上去。
『你派一些人马守在此处,其它人回城,我去把皇上追回来。』屈平翻身上马,对他匆匆吩咐道。
『是。』严霖答应着,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叫道,『大人!』
『怎么?』屈平回头。
『皇上他--前日曾受过一点伤......』严霖不知此时是否该说出来,不过他直觉还是应该告诉屈平。
--什么?
屈平听后又是一惊。
受伤?难怪刚才他的脸色如此苍白。
『伤在哪里?』屈平问道,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慌乱过。
『在背部......』
屈平还是没能等严霖把话说完,他一抖缰绳就往东方颢消失的方向追赶过去。
他怎么会受伤的?他又为什么要逃开?
此时骑在马上的屈平,心中只觉翻腾不已。
他这番举动是任性,还是--屈平没有再想下去,因他不确定也不敢想。
毕竟离开的人是自己,就算一切都已改变,他也无话可说。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想轻易放手。
--自己果然是个自私的人。
可爱上了,便早已是无药可救了。
屈平不由皱眉低笑。
幕六
风在耳边不停得撕扯,把东方颢的心也扯得生疼。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
为何此时还是感觉疼痛万分?为何想要逃离?
明明一直就想着他,明明就想好好看看他......
刚才站在自己眼前的他,是一身的风尘仆仆,想必是从远方一路马不停蹄奔波而来的,他神情中的疲倦自己不是没有看见,可又为什么......
是否是由于他无法确定一件事--
他愿意回来,代表了什么?是他终于会留在自己身边,还是因为如今的战祸?
是纯粹因为自己,还是为了整个家国天下?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可又不免怀疑。
屈平,屈平,屈平......
心绪始终起起伏伏,东方颢悲喜交加,无法平静。
『皇上--』身后传来了渐近的马蹄声,也听见了他呼唤自己的声音。
东方颢没有回头,他又狠狠地甩下马鞭。
追逐之间,心跳之间,呼吸之间。风云变幻,奔跑于空旷的天地之间,万物似乎都苏醒过来,等东方颢回过神来的时候,方觉体力已有不支。
身后马蹄声终于不再,他惊觉回头。
--屈平?
--他在哪里?
东方颢停了下来。
蓝天白云下,只剩他一人。
『屈平!』他方喊。
却听不见有人回答他。
东方颢紧咬牙。
良久,在地平线另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手牵着马背光而立,离得很远,让人看不真切。
是他......
东方颢不禁微微扬起唇,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屈平!』他又喊。
那人站住了,远远地望向他。
『屈平!』又一声。
『屈平!』
『屈平!』
东方颢策马向前,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人的身影之处。
渐渐的,他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东方颢看见了黑发在他身后轻轻飞扬,看见了他唇角的那抹笑意,恍惚间,他也看见了在他眼眶里凝结的泪水。
他下了马,快步奔向他,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回来了,皇上。』屈平抱住他,笑中带泪。
『真的是你......』东方颢的声音近似呢喃,他感觉到屈平的气息落在了自己的颈侧,有点痒也有点温热,此时方觉不是虚幻。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周遭的空气、时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层云万里,如棉如絮,太阳的金光渐渐隐去,泛起了柔和的红光,两人脚下的阴影也黯淡了下来,交叠在一起,随着阳光的倾斜而缓慢移动着。
终于回过神时,天空只余下一抹残阳。
屈平忽然意识到之前严霖对他所说的话,于是赶紧松开手,扶着东方颢的肩问道,『严霖说你受伤了?你怎么会受伤的?严重么?』
他边说着边仔细看着东方颢的脸,只见他的脸色与之前相较起来显得更加苍白,可因激动泛起的些许潮红却让他的脸又多了几分生动。
东方颢也对上屈平的眼,那双黑澈的眼底写满了担忧和紧张,东方颢望着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又一把抱住他,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始终不发一言。
他将屈平拥的死紧,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盔甲是否坚硬,屈平亦不在乎,即使被尖锐的铁甲碰得生疼,他此时也只觉自责--因东方颢的这番举动而自责。
他一向是知道的,因他太了解东方颢了。
他也知道东方颢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表现出脆弱的情感来,可偏偏伤他最深的人就是自己。
这两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屈平闭上眼,他的心纠紧了,因他根本无法想象。
他本想开口问,可此时已然清晰可见,他亦不用再问了。
『朕很想你啊......』东方颢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闷,竟是有着些许哽咽的。
屈平心痛,伸手抱紧了他,仰起脸轻轻低语道,『......我知道......皇上。』
望着天际那片晕红,他觉得自己心中长久空着的一块就这样突然被填满了,很暖,也很感动。
『这两年你过得可好?』问出这句话的人当然不是屈平,而是东方颢。
此时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在残阳下,风轻拂,带来些许的凉意。
『我......』屈平知道东方颢会问起的,可他在说了一个字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去了。
东方颢转头看他,见他暗自皱着眉头,垂眸不语,便淡淡说道,『无妨,就当朕没问。』
屈平苦笑着对他摇头,随即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那样算好还是不好......其实......除了想你,其它都好。』
东方颢停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屈平,『你--』
屈平叹息,他注视着东方颢的双眼,神情专注而认真地说道,『我回来,是为了你,皇上。』
东方颢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了屈平良久,忽然也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手。
屈平不禁愕然,这个一向是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竟是这般的小心在意,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上东方颢的脸颊,拂过垂落于他眼前的一缕发丝,将他揽向了自己,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除非皇上不要我,我才会离开。』
屈平对待任何事物一向都是无愧于自己内心的,所以此刻他这番话说得也是极其自然,没有丝毫的忸怩和做作。
既然爱了,承认又有何难。
东方颢蓦地抬起脸,视线紧锁住屈平的脸。
『你还是不信我?』屈平看着他的神情,不由一阵苦笑。
东方颢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不是不信......而是......』
而是什么......东方颢垂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屈平千里迢迢只为他而来,他如何还会不信?
只是他一直不敢抱有奢望,因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伤害过屈平,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不能将他留在宫中的--因他始终是天子。
『你会等我么?』东方颢忽然抬眼问他。
『什么?』屈平不解。
『待朕收复了蒙古,便让出皇位,你说可好?』东方颢这句话说得不算轻松,可却也不是玩笑。
『颢儿你--』屈平吃了一惊,倏地盯着他看,半响他才低低说道,『你知道......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回来,如此而已。』
只是想能留在他身边,他从没想过让东方颢为了自己放弃皇位。
『我在乎。』东方颢低沉着声音说道,『我只是想陪着你,况且--你为朕做的已经够多了。』
屈平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你相信我。』东方颢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看着眼前的屈平,他终于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为他,自己又怎么会后悔?
东方颢的任性和执着屈平早就知道,只要他不后悔,他又怎会拒绝他的相伴?
他淡淡地笑了,与东方颢手指交叉相握,口中低声吟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暮色逐渐沉下,浮云跟随着他们的影子,追逐在他们的身后,边关的月亮升起,泛着怜人的白光,也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亮丽月色。
"......不如怜取眼前人。"
只这一句,反反复复悠远回荡,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皇上,您可回来了。』回到军营,却见一名随军的御医迎上前来说道,他似乎是早就候在了营前的。
屈平这时不禁看向东方颢,皱眉问道,『你到底伤在哪里?』
那御医不认得屈平,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皇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而且直称呼"你",他不免觉得有些吃惊,抬眼看了看屈平。
此时天色黯淡,屈平又正好站在了背光处,所以也看不清他的脸容。
皇上却是丝毫不在意,转向那人说道,『没事,小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那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皇上,似乎是挑了挑眉,显然并不是那么相信。
皇上的表情有些无奈,看着那人片刻忽然回头说道,『你说吧,朕的伤势严不严重?』
见皇上突然问到了自己,那名御医赶忙躬身回禀道,『皇上的伤势......也不是那么严重。』
明显的停顿。
东方颢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御医倒是知道自己回答的不是很明确所以也不敢抬头看他,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屈平在一旁不由失笑,看了东方颢一眼说道,『你就别为难他了,我先去找严霖,待你的伤势料理好之后再派人传我,嗯?』
『好罢。』东方颢点头。
屈平问过严霖之后才知道,原来东方颢是在冲入敌军阵前的时候被鄂尔所伤,鄂尔的陌刀在他背后划下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
『皇上他受伤之后并没有停止追击,那一战也全是因为皇上才能将敌军逼退。后来直到在回营的路上,皇上突然倒在了马背上,我才知道他的伤其实很严重,之后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严霖如实说道。
屈平听后一直没有再开口,尽管他知道刚才东方颢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会那么说,尽管他也早已料到东方颢的伤势其实并不轻,尽管如今东方颢已安然无恙,可他却还是感到一种异常的不安,一直在心底扩散着。
他忽然起身。
『大人?』严霖不解地看他。
屈平的表情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看了严霖一眼,叹息着说道,『我......去见皇上。』
严霖虽没有看透他此时的表情,可却感觉到了他声音里带有的某种压抑,他怔怔地看着屈平踏出军帐。
独自站在东方颢的大帐外,屈平只觉自己此时心绪混乱已极,竟似完全失掉了方寸。
于是,东方颢披衣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一眼看尽了此刻屈平脸上所有的表情,他不禁觉得震惊,也惊慌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因屈平的眼底有太多的自责,更有着痛苦有着慌乱有着心疼还有着不舍,让东方颢觉得一阵揪心的疼痛。
屈平一向是在意他的,即便在从前也是一样,他怎能忘记了这一点?
拉着他进了帐,东方颢才低低开口,『你知道了?』
屈平点头。
『我便是不敢自己告诉你。』东方颢看他。
此时想来,也许还是由自己亲口说出来比较好,东方颢不由苦笑,拉着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屈平始终看着他,眉紧紧纠结着。此时他闭了闭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你若是再因为我而如此放弃自己,我不会原谅你。』
东方颢愣住。
他知道了。
东方颢又一阵苦笑。
他是屈平啊,又怎会想不到?更何况他一向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自己之所以会不顾性命,完全是因为无所谓,因为失去他的这两年太痛苦,他不求死,只是寻求一种发泄。